死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柴静说,只能忍受。
书的后半截,柴静提到了很多关于死的事情和看法。与其说看法,不如说是总结。死,无法讨论,或迟或早,它总是会来。遭遇死亡,是记者的寻常事。
时代的良心,真理的守门员,与柴静亦师亦友的陈虻,说,保重身体,人不要死不要进监狱不要进医院;无以伦比的心酸,谁能躲过死亡的毒钩和权势?他因胃癌死,死时才47岁。真应验了一位知名媒体人说的:我们这拨人可能都这样,或者累死在岗位上,或者彻底不干工作,没中间道路,做不到游刃有余。
我听说,癌症是最疼痛的死亡。他最后要求医生不要救治的,他想离开了。他说术后的疼痛已经连吗啡都没有用了,说“只能等待上帝之手”。
白岩松对他的形容是“那是个非常寂寞的人”。不少人对他评价甚高:陈虻,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有人说:“陈虻的一生没有拍什么片子,但我们就是他的作品。”
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陈虻鼓励柴静,你已经很努力了,应该快乐一点。
能快乐吗?我觉得柴静的心挺硬的,污浊恶世,妖魔遍地,坚硬似壳的心房,正如小时候大人捏搓她的小脸蛋,来,笑一个,僵硬的脸,不笑,不笑,我就不笑,毫不妥协,绝不动摇,连笑都不愿意给。
年底,我离开“新闻调查”,很快又离开评论部,去了“面对面”,再离开新闻中心,到了“看见”,像草在大风里翻滚成团,不知明日之事。早几年大概会心如飞蓬。但现在对我来说,想起陈虻的死,这世间还有什么可怕。(pg:437)
连死都不怕的小姑娘,得多气愤。
写到亲情,柴静的心显得柔软多了。
对奶奶的描述,让我鼻子一酸,豆大般的眼泪就落下:
“在我小得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就在那里,青布的斜襟大袄,掖一只浅灰的手绢,通红的石榴花开满树,她用小勺把嫩黄的鸡蛋羹划几下,把软滑的小方块喂到我嘴里。雨在檐头轻轻地顿一下,拉长一点,落下来,落在青砖地上一个细的小涡,小水滴四溅。
吃完了,她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让我的小脖子长一点劲儿。
哄我喝药时,药边总放一碗水,手里一粒话梅糖,“一口,一口下去”,等我吞下药,她就先喂我喝水,再把糖放在嘴里,一下午,按一按我的腮帮子,硬硬的还在。
长大一点之后,她的头发都是我剪。我笨拙地拿个梳子别住她头发,毛巾铺在她肩膀上,拿小银剪把长的地方剪掉,她脖子后面有一个很深的窝儿,那儿的头发特别不好剪,要用手握住,说‘不要动不要动’,一根一根地剪。
上初中夜读回来,她在炉子上烤了红薯片和花生,我远远地顺着甜香就进了门。我吃东西,她给我捂着手,用山西话说‘怎么老是冰淬的’。我俩双双把额头贴近铁皮炉子,借着那点暖和气儿说个不了。她有时候自己也笑:‘就是憨亲哩。’
她老了,贴身穿着我小时候的红棉袄,一天天衰弱了,我每年只有几次回家,给她洗澡,剪指甲,她喝中药,我在边上放一碗水,手里放一粒话梅糖,顶着她的额头哄她‘一口就下去了’,她冰凉的纹路印在我额头上。她叹口气:‘你怎么还不结婚呢,你结了婚我心里就静罢了。’
她九十岁时,我回家过完年要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身看着她。
她拿拐杖轻点一下地,说:‘去吧,我死不了。’
她下葬前,我收拾她的遗物,抽屉里有我从没见过的我爷爷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一个《毛主席语录》的红塑料皮,夹着我婴儿时的照片。”(pg:295)
生老病死在这片土地是平淡的永恒。
汶川地震这一年,柴静无法回去给奶奶上坟,奶奶享年九十四岁。柴静想起小学的时候:我刚学会算术,在课本上算她的寿命,嗯,她是一九一〇年生,我要她活到一百二十岁,我歪歪扭扭地在课本上画加法等式……也就是……嗯,二〇三〇年……
在她去世快六年里,柴静不愿提起她,梦里的奶奶衣衫破烂,被人追赶,柴静像动物一样对那些伤害她的人龇着牙,威胁他们,但最后,奶奶总在她怀里死了,她绝望地抠着墙皮,墙都碎了。
有时候,在梦里我小声喊她:“奶奶。”
奶奶靠在门边上,看着柴静,不认识了,说:“谁呢?”
她心里凄凉……(pg:292)
那年,有69227死于那场地震,17923人失踪。
人死法各有不同,记得药家鑫案吗?判决词里写:“该犯犯罪动机极其卑劣,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依法判处死刑。”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依法执行注射死刑。
很久以前,一位法官签署过不少死刑判决,在自传中,他写道:“我当法官时,常认真地履行我的职责,实际上我也是如此做的。但在我内心深处,潜伏着这么一种意识:我只是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法官的角色。每当我判一个人死刑,都秘密地向他的灵魂祈求,要他原谅我这么做,我判他的刑只因为这是我的角色,而非因为这是我的意愿。我觉得像彼拉多一样,并且希望洗干净我的手,免得沾上人的血,尽管他也许有罪。唯有完人才够资格向罪人扔石头,但是,完人是没有的。”
王开岭说,做新闻,就是和这个时代的疾病打交道,我们都是时代的患者,采访在很大程度是病友之间的相互探问。
我突然想起了那段熟悉的经文:康健的人用不着医生,有病的人才用得着。这个时代有病的人,不尽其数,很大程度是心理疾病,犯案时差不多都已病入膏肓。
一只猫被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踩死的过程,成了2006年度的网上热搜。
视频里,女人脸上带着笑,照着它的眼睛踩下去。那只猫的爪子微微举起,无力地抓挠,直到被踩死。她踩的时候面对着一个摄像机,录下的视频被拿来在网上收费观看。踩踏的人是一名护士,拍摄者是一名记者,女人解恨,男人为钱。这位记者辩护说,其实对动物不好的人不一定对人不好,对动物好的人也不一定对人好。”
人心畸形是怎么造成的?
16年前,一名校长被人勒索,未答应条件,对方强迫未成年少女诬陷校长嫖娼,并作伪证,校长上访十六年,才得以脱罪。
诬陷者现在是一个整天坐在门口太阳地里的老人,六十四岁了,脑血栓,满脸的斑,已经很难走路,也不会讲话了,但能听懂别人说什么,拿棍子在地上划。
我拿张照片给他看:“你能帮我回忆一下吗,十六年前在派出所的时候曾经指证过这个人说他嫖娼,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他拿棍子狠狠敲地:“有。”
“您亲眼见着的吗?”
他点头。
“警察说,那个小姑娘是你找来的。”我说。
他不答,勾起眼睛扎了我一眼。那一眼,能看到他当年的样子。
……他脸上没有悔恨,也没有伤感。(pg:230)
德国人到偏远的广西与一群留守儿童共同生活,从事教学;卢安克说他曾经反感这里的人总是喝酒,后来他理解这些成年人,跟打打杀杀的孩子一样,“情感得不到发挥,生活不允许,如果太清醒,太难受了。
卢安克刚来板烈村的时候,村里有人认为他是特务,有的拉他去政府跑项目,有的偷走了他的钱和手电,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这样我就变成了一个没用的人。”他说,“这样我就自由了。”
读了孩子的作品《骑猪》,或许我们应该反思一下卢安克“不要着急”的教育方式,更应该看重孩子的天然创造力。
生活本身矛盾密布,有时候是他人给的,有时是自己酿成的。如果说人类只是个概念,一代一代人都是相似的生活,如此而已,那我觉得活着是无望的,我们只不过复制生活,前人如何,后人也必这样。我的存在又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呢?
柴静倒是说对了,这辈子决定你悲欢的就是你身边的几个人,例如好友,老范、老郝,她们仨没有失散的感情让人羡慕,还有小宏、六哥、李季、史努比……
亚瑟·史密斯在书中写道:“一个拉丁诗人信奉一句格言:‘一个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国,会把这格言改成:‘试图寻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霉的。’”
得多了解中国人的性格,才能笑出眼泪来,柴静作为记者也许会常常拿这句话为自己加油鼓劲的吧。
陈虻劝诫媒体后生:“你必须退让的时候,就必须退让。但在你必须选择机会前进的时候,必须前进。这是一种火候的拿捏,需要对自己的终极目标非常清醒……脱靶都没有关系。环境需要你脱靶的时候,你可以脱靶,这就是运作的策略,但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标。那是堕落。”
我认为,柴静没有堕落,甚至没有放弃,这也正是我推荐这本书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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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看见
作 者: 柴静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
页 数:405
出版时间:2012年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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