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归矣是朵花。
她记得自己化作人形时就有了这个名字。
归矣,归矣。
她化作一个五岁女童从田埂上往大路走,那时还是战乱,她随着逃荒的人群涌进了一个都城,在城墙根下乞讨。
花归矣身上有股香味,她自己觉得应该是本体带来的花香,这让她和周围的乞丐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没几日,城墙前头一阵喧哗,她听到有孩子大喊的声音,充满了期待与希望,她坐在墙根下不动弹,她也想去看看热闹的,只是,她目光如炬的看着围了几圈的人群,又看了眼自己瘦不拉几的胳膊腿儿,从心里悠悠的叹出口气。
她在墙根下用手指扒拉着自己昨晚刚洗的头发,她年级虽小,头发长的却是极好,黑色如瀑的长发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五彩的光芒。
唉,她这个小妖做的好失败啊。
她默默的感慨完,摸了摸自己饿的叽里咕噜的肚子,转头就闻到一股米饭的香味,诧异抬头看到了一张笑得和煦的脸。
“我能吃吗?”
云出岫点头,眼睛示意性的看了眼周围闹腾的哄抢的人,花归矣接过他手里漂亮的釉彩碗拿起碗里的瓷勺大口吃起来。
这饭真是她为妖数百年来难得的美味,她咬了一口肉幸福的眯起眼。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云出岫看着这幕不自觉的开口,留这么一个小姑娘在身边应该是不错的。
花归矣咽下饭抬头亮晶晶的问他,“有肉吃吗?”
云出岫失笑,“有,每天都有。”
花归矣满意了,捧着手里的碗站起来,“那就走吧,主人,我们中午吃什么?”
云出岫一愣,跟在身后的随从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后头窃窃私语,“这小丫头倒是随遇而安,给杆子就顺着爬。”
“中午吃红烧蹄筋。”
后头的小丫鬟笑着说。
“好啊好啊。”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花归矣,我叫花归矣。”
小丫头在前面雄赳赳的走着,没被发带束缚的长发随着走动晃出优美的弧度,云出岫看的出了神,半晌接口,“名字好听。”
小丫头像是找到知音般的凑上去,但也刻意的不让自己脏兮兮的衣服碰到他,“是好听吧?我听说,吴越王和他的妻子十分恩爱,还有一段美闻呢。”
“小小年纪懂得到多,你说说,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云出岫后面的丫鬟红云打趣她,看她不服气的梗着脖子说,“我要懂它做甚?我只要肉。”
云府是阜阳城最大的富商,花归矣在云出岫的院子里分到了一间厢房,离云出岫的卧房也就间隔个长廊。
红云给她净了身子,换上了府中的丫鬟服,
出门时看到云出岫,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吩咐红云,“去针线房说一声,归矣的衣服用丝的。”
小孩子皮肤娇嫩,仆从的衣服再好也是麻的。
红云愣了下,飞快的应道,“知道了公子。”
花归矣扯着身上粉色的裙子,梳好的双丫髻两个小包顶在头顶,看上去娇憨极了。
“主人,”她抬头看了眼日头,“快到晌午了。”
云出岫不明所以的瞅着她,半晌没有动作,花归矣急了,冲过去抓他的袖子,“我的红烧蹄筋。”
云出岫大悟,吩咐下人准备午食,看着花归矣跟着跑过去,心里一阵感慨,这小丫头怎么就没有一点身为丫鬟的自觉呢?
这一晃就是三年,八岁的花归矣从厨房溜出来,进了云出岫的书房,红云从茶水间出来,瞥见一抹绿色的影子从眼前晃过,出手将绿色抓住拎到身边来,“归矣,你又去厨房偷吃东西了?”
“红云姐姐乱说,我没有。”她气势不足的反驳。
“你看看嘴,全是油,你又吃红烧蹄筋了?”红云恨铁不成钢的教训她,“你再吃就成小胖猪了。”
八岁的花归矣由于丫鬟姐姐们的宠爱还有云出岫这个主人的放纵,不负众望的成了个圆滚滚的小胖球。
“去公子书房做甚?你忘了你上次把公子书法弄脏了?”
花归矣舔了舔嘴角,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主人可喜欢我了。”她冲着红云撒娇。
红云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主人最喜欢的就是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了。
“你乖乖的,公子就更喜欢了。”红云都懒得去纠正她叫主人的错误叫法了,这几年不知道提醒了多少次,转头就给忘了。
“不许动公子书房的东西听到没有?”她佯装生气的肃着嗓子,看到花归矣敷衍的点了点头,抬手放她走了。
这丫头,从一开始进府到现在在公子的默认下都成了府里的小小姐了。
云出岫进书房看到的就是花归矣流着哈喇子睡在他的软榻上,他皱着的眉头松开,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屋子里浮动着一股暗香,越靠近那小人儿香味越盛,最后满心满眼都是她。
伸手给她盖上薄毯,修长如玉的手拿着帕子一点一点的擦拭着她唇边的油渍。
小丫头身上的衣服还是他今儿帮她穿的,连沐浴都赖着他,一点身为女孩儿的自觉也没有,不过他也乐意就是。
他唇边泄出一抹笑意,想到自己残缺的身子,这笑意又隐了些。
云家大少爷从小就不良于行,药石无医。
他拔开她额前的碎发,一种现世安稳的情愫在内心流淌。
十四岁。
云出岫被赶出来花归矣的闺房。
他站在门外,面部表情晦暗不明。
他的归矣终归长大了。
红云过来推他回书房,在心里暗暗想,公子也真是太鲁莽了,归矣都十四了,他以为还像七八岁的时候吗?帮她洗澡?没被打出来已经是很好了。
她一点也不愿承认是自己公子起了色心。
花归矣本是花妖,容色自是不凡,这几年来褪去圆润面颊的小丫头出落成了阜阳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年纪大了,羞耻心自是愈加强烈,想起幼时闹着让主人帮自己沐浴更衣她现在都觉得燥得慌。
完了完了,她屁股上有个小胎记,主人是不是知道了?他肯定笑话死她了。
“红云姐姐,厨房最近怎么不给我做红烧蹄筋了?都是些汤汤水水的。”
花归矣托着腮帮子忧愁的看着天空。
红云失笑,还不是公子担心她吃了太多肉不吃青菜营养失调,最近似又是有了别的心思想着帮她调养身子了。
这别的心思是什么,打死她她也不敢说出来啊。
“你问公子去。”她把事推给云出岫,反正自从那次之后,两个小主人可是很久没见了。
花归矣泄气的应了声,到底是敌不过红烧蹄筋的诱惑当天就跑去了云出岫的书房。
云出岫不在。
她等的在书房睡着了,醒了后发现云出岫坐在软榻旁顿时就红了脸,别开了眼又耐不住没肉吃的心塞感抬头鼓起勇气,“我能不能继续吃肉啊。”
云出岫等了半天等了这么个结果顿时就是哭笑不得。
他就说小吃货会来找他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没肉吃。
合着这些天就他一个人在自寻烦恼。
他没好气的看她,触到她眼巴巴的眼神起了揶揄的心思,“你让公子亲一口,一口一块肉。”
花归矣脑袋的弦断了。
她才不会为了一块肉而出卖自己!
不过,她转念一想,他亲自己好吃亏,自己亲他就不吃亏了。
想到这,她甜甜一笑,晃花了云出岫的眼,“主人,还是我亲你吧。”
云出岫一顿,她的唇就凑了上来。
他只感觉柔软湿润的物体在他脸颊上一下一下的碰触,脑子里一片空白。
花归矣为自己争取到了十块红烧蹄筋,云出岫在她离开了还沉浸在那美好中没有回神。
红云瞅着小姑娘高高兴兴的跑进了厨房,拉着她问。
花归矣像只小公鸡一样把事情告诉她,留下红云在原地摇曳的像只被风吹雨打的蘑菇。
哎哟我的天啊,这是卖了自己还给数钱啊!
云出岫又很长时间没见到花归矣了。
自从花归矣从别的小丫鬟那听说亲了男人是要嫁给他的后就一直羞得没敢出门,完了完了,她要嫁给主人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主人救了她,每天都有红烧蹄筋吃,嫁给他也挺好的。
这样想着脸上似乎又烫了些。
哎呀,她好像到了开花的季节了。
她看着窗外的树,叶子还算茂盛,叶尖却带了点点枯黄。
秋天快到了。
云出岫从外面回来给花归矣带了福满楼的红烧肘子,这么多天没见还是想了他的小姑娘。
花归矣躲在房间不出来,偷偷嗅着肘子的香味嘴里咽着口水还是没去开门。
云出岫在她窗前打开油纸包慢条斯理的说“福满楼的肘子可是阜阳城最好吃的了,归矣你真的不要吗?”
主人真是坏!
花归矣嘟着个嘴不满的想。
亏她还想嫁给他呢,结果以后可能连肘子也吃不了了!
“不嫁不嫁了。”
云出岫开纸包的手抖了下,“归矣你说什么?”
花归矣还记恨他不给她吃,“不嫁给你了。”
云出岫这回手抖的更厉害了,直接把肘子给抖没了。
花归矣嗷呜一下就把门打开了,蹲在窗前看着掉了一地的肘子运气。
然后瞪着双眼雾蒙蒙的看着云出岫。
云出岫的心顿时就软成水了。
“等下让人去给你买。”
瞪圆的眼瞬间就变成弯月了,她甜甜的说,“还是主人最好了。”
那个嫁与不嫁的问题就这么过去了。
来年一月多,北边突然闹了灾荒,大量灾民逃难到阜阳城。
云出岫外出赈济灾民,花归矣也闹着去,云出岫不让,怕有疫症,花归矣不愿意,她又不是一般人,哪里会得什么疫症?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生病好吗。
云出岫哪里知道她的想法,就是不让她去,又不忍对她苛责,只好说,“乖,你和红云在家看你的嫁衣,今年三月我们就成亲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温柔,带着无限眷恋。
花归矣羞红了脸。
对啊,她快发芽了。
云出岫三天后才被人送回来。
他入夜被人抬进府,躺在大红色的锦色掐花被里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
花归矣红着眼想跟着进去被红云拦在门外,“公子不让你进去。”
花归矣没说话,蹲在门外。
云出岫染了疫症,本来他只是去看着的,施粥的自有其他人。
奈何外面的人太乱,还有人的哭闹声,一个女人抱着她死去多时的孩子不放手孩子都臭了,别人抢她就喊。
孩子是病死的,死在高热里,天气虽冷,却捂的腐烂,加上逃难死了许多人这个孩子,就是阜阳城疫症的由头。
云出岫只是出去看了眼,那裹着孩子的破棉絮就飞到了他身上,哪怕是立马洗了澡,也无济于事,再加上他身子本就虚,当晚就高烧不止。
花归矣已经三天没睡了,她一点也不困,她听大夫说了,云出岫要是再不退烧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那个把她从乞丐堆里带出来的人啊,那个对她无比纵容的人呐,那个,说要娶她,那个她马上就要嫁给他的人,怎么就快要不行了呢?
是夜,花归矣穿着云出岫给她准备的嫁衣,进了云出岫的房。
红云看着她大红嫁衣金色凤冠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让她进去了。
云出岫闭着眼睛唇色苍白,花归矣在床前的脚踏上坐下,看着看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我要是走了,你可要记着我,你要忘了我,我就…”花归矣喃喃,“你要是忘了我,我又怎么办?”
她出去的时候,红云在等她,似乎有话要说,花归矣拉着她的手,“红云姐姐,主人要是醒了,你就把我房里的花给他。”
花归矣第二天就不见了。
厨房刚给云出岫熬了新的方子,红云喂着云出岫喝了,帮他掖了掖被子就出去了。
云出岫当天夜里就醒了,听见花归矣不在什么话也没说,红云心里奇怪碍着身份没敢说什么。
三月,云出岫的身子大好,让人惊奇的事,多年残疾的腿也是健全了,红云给他抱来了花归矣房里的花。
那是一盆田野里很常见的野花,开了一簇簇的,花儿虽小,香气却是迷人。
云出岫躺在花归矣平时最爱的花园亭子里,目光怔怔的看着花盆,他的小姑娘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他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他的血里肉里都是他的小姑娘。
这么想着,倒是安慰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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