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镜姝
再哭就把你送给老姚!
小时候,只要妈妈说起这句话,我会立刻停止哭泣,从地上爬起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该干嘛干嘛。
老姚,是远近闻名的疯女人。
小时候的故事里,她是吃小孩的妖怪,月黑风高之夜把爱哭爱闹的小孩扔进布袋,放在自己黑暗的窑洞里,先吃胳膊后吃腿······
一直到现在我还疑惑,为什么别的孩子听到的故事是白雪公主、小红帽,我们的故事里全是老姚。
可能因为老姚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奇怪物体吧。
印象中,她总穿着脏兮兮的蓝棉袄,头发恣意妄为,面容模糊,两只手紧紧抱胸,嘴里念念有词地走过城西的每个角落。
小孩子们远远地躲着,大人们通常会嬉皮笑脸地调谑,甚至有些恬不知耻的老大叔去扯老姚的裤带子,看她慌慌张张地逃离,一条胡同的男男女女集体爆笑,各有各的意味。
老姚家不在城西,在郊区的农村,与我家一墙之隔的师奶奶是她丈夫的远方亲戚,很多时候,老姚喜欢坐在是奶奶家门口的水泥台上晒太阳,一言不发,暮色四合的时候再一言不发的离开。
大人们私下议论,老姚是在逃避丈夫,那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总是打她,嫌弃她笨傻,又生不出儿子来。两个女儿,招弟,来弟,像老姚一样脏兮兮,小辫子黏在一起,父亲打傻妈的时候,她们跑几里路找师奶奶劝架。
每当这个时候,师奶奶总是虎着一张脸,坐上儿子的摩托车,恨恨地说:“没法子,真的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自个给自个儿找了个活罪受。”
师奶奶是胡同里有名的弥勒佛和“事儿妈”,整天笑嘻嘻地说南道北,没有她劝不好的架,也没有她说不好的媒,东家的瘸子,西家的寡妇,她都能撮合在一起。喜欢她的人喜欢的不得了,整天围在她周围,讨厌她的人讨厌的无以复加,恨不得食其骨髓。
这次不知师奶奶劝架的时候做了什么,老姚很久没有出现在胡同,没有她,似乎少了很多乐趣,日子平淡的像夕阳下的影子,时长时短。
春天来了,老姚再次出现,小伙伴们拉着风筝哗啦啦地跑过大街小巷,老姚来啦,老姚来啦。以前听到老姚来了,我们小孩们赶紧回家钻进被窝,或者屏息静气地从门缝里偷看。
这次,我们突然一点都不害怕了。
老姚不再像老姚。
她脱掉了脏兮兮的蓝黑色棉袄,换上了小碎花的春装,板结的头发被春风剪掉了,变成了男人头。最神奇的是老姚并不老,甚至有些漂亮。
唯一不变的是她依旧喜欢坐在师奶奶家门口的水泥台子,有次我听到师奶奶说,回去吧,他不会再打你了,瞧瞧,你都要生个大胖小子啦。
我们对她失去了兴趣,她也对我们失去了乐趣,不再拿着小树枝驱赶吓唬我们,经常坐在水泥台子上吃东西,对着空气发笑,然后在夕阳下大腹便便地回家。我一直觉得她的世界里,或许只有胡同的一条路、一个水泥台子和她自己。
她真的看不到我们?
不久之后,我和二胖阴差阳错地做了一个实验,安静的趴在她身后,证明了她确实看不到。
那天,烤豆子大军特别能吃,我和二胖奉命去找口粮,我们很快找到尚有豆荚的一大垛黄豆,快手如闪电摘下满满两大口袋黄豆,不自觉地爬到了大垛的顶端,不想老姚就坐在大垛旁的架子车上,吓得我差点掉下去。
二胖把我摁下来,食指压着嘴唇“嘘”,眼睛示意老姚的方向。
她坐在架子车上,侧面对着我们,肚子特别大,头发也长了很多,披散着,她显然听到了动静,但是并没有任何动作。
我们大气不敢出,安静地趴着,老姚微微抬头,阳光在她脸上呈现一种圣洁的光,头发一缕一缕地在风中荡漾,她好像轻轻哼着一首歌谣。
我示意二胖别乱动,仔细地听。听不懂歌词,只有旋律,可是已经很好听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像摇篮曲,像远处的私语,像秋天的田野。
我们趴着,老姚坐着,无边无际的田野,金色的、寂静的、空旷的,只有老姚的歌声,一丝一缕飘散在秋风中,天地安静,油画似得安静。
“老姚的歌”成了我和二胖的秘密,我们几乎是失魂落魄的回家,胡同的野孩子第一次感受到了直击心灵的声音,比以后聆听维也纳大剧院的专业演奏还震撼。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歌曲的真正名字,在一个夏季的黄昏,英语老师把磁带放进收录机,她说要给即将中考的我们听一首老歌,以后回忆少年的生活可以伴着美好的旋律,我几乎的颤抖了,那么熟悉却有那么陌生,《Yesterday Once More》,老姚的歌。
昨日重现吗?并不能,老姚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鲜活的老姚,有一天被人发现死在水塘里,据说捞上来的时候脸肿的很大,很多人听说了赶去围观,我没敢去,坐在院子里满脑子都是“老姚的歌”,隔壁师奶奶大声的责骂自己,作孽啊,我真是做了一个大孽······
没有歌词,只有旋律,我轻哼着“老姚的歌”,想起金色秋风中的她,空旷的田野她一个人在唱歌,头发被风吹乱,脸上带着圣洁的光。
老姚的死好像只是从水塘里捞出来的那几天在城西胡同里砸出几个水花,人们的好奇心满足之后,她就像一只小猫小狗一样,被掩埋了,被忘记了。
五七的时候,她丈夫笑嘻嘻地从师奶奶家抬走一个纸糊的小房子、一匹马、一篮子金元宝,他的样子不像是上坟,倒像是去烧高香。
她丈夫的出现再一次点燃了大家的记忆,哎,其实老姚是个好婆娘,年轻漂亮还能生养。东家的奶奶忍不住感叹。
“没疯的时候看起来像个大城市的姑娘。”
“可不嘛,你能娶到老姚,是福气。”
大家一言一语,老姚丈夫丑陋的脸上掩饰不住的满足,又摇摇头,可惜啊,只给我生了三个小妮子。
“你能睡到老姚,就是赚上天了。”
“就是啊,当年我们可是羡慕死你了。”
“老姚那时候简直是仙女啊。”
胡同的老混子们终于忍不住,像是替老姚说话,又像是替自己委屈。
老姚的丈夫更得意了,嘻嘻一笑。
“刚买回来的时候,还会说英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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