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人昏迷主要原因是全身器官开始出现衰竭,根据检验报告来看,这是胰腺癌,而且还是四期,肝和腹腔都出现了转移……”
木下走出医院,许苑正在低头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石子。
看到木下站在那里看着自己,许苑更加赌气般低着头,闷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在地砖缝里找石头。
木下微微蹙起眉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许苑真的不喜欢医院和药。
这次昏迷不醒被紧急送到医院,许苑醒来后情绪抗拒十分严重,那么温婉文静的一个人,发起脾气来,犹如一只惊扰的兽。
“许苑,你不是一直念着想去看看山看看海吗?我们现在就去吧。”
许苑收住脚,期待的神情一闪而过,嘴上却是赌气的问:“那工作呢,不要紧吗?”
“没了我,这个世界又不会停下来。”
“但你得答应我,生病了就该吃药,这样才能快点好起来。”
眉开眼笑的许苑呆了一下,眼中燃起的光瞬间焉了下去。
2
手臂搭在车窗沿,脑袋枕在上面,风灌了进来,扬起许苑额前的碎发,窸窸窣窣。
木下瞥了一眼,望着那张纯真无暇,却有些苍白的侧脸,医生的话又响在耳边,默言。
他想起了这位像猫儿一样安静的女孩,慌慌张张钻进自己车里,在副驾驶位置底下瑟瑟发抖的模样好像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那时夜深人静,木下刚结束出差,被几名流浪汉骚扰殴打的许苑,突然钻进了车里,在副驾驶位置下缩作一团。
那几名流浪汉使劲拍打着车窗,木下报了警,警察来盘问的时候,他才看清许苑的模样,头发糟乱,面容脏污,衣衫褴褛,全身颤抖,只紧紧攥住他的衣角,没有说话。
警察带走流浪汉后,见许苑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木下问她家在哪里,她只说她饿了。
他带她到大排档,趁她狼吞虎咽的时候,结了账,独自一人离开了。
车到半途,许苑单薄瘦削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于心不忍,折返回来的时候,许苑抱着膝盖,瑟缩在大排档旁边一个角落里,紧抿着唇,泪眼朦胧。
许苑说,她没有家了。
3
海南三亚的亚龙湾。
细软沙滩,轻柔微风,浮沉海浪,是许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景致。
她像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手捧着细沙,看着它们从指缝间倾泻。
张开双手,任由微风拂过。
脚踝浸没海水里,海浪翻卷上来,惊得连连往沙滩上跑,一面跑,一面欢喜雀跃。
车子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会停留一段时间。
那一个月,他们去了游乐园,去了海洋水族馆,去了泰山,看了日出日落,去了西岭雪山,观雪泡温泉,去了灵隐寺,千年古刹,佛堂蒲团下,她拉着他,拜了又拜,满脸虔诚。
时间易逝,白驹过隙,紧随而至的是许苑病情的持续恶化,她再度昏迷,从峭壁的栈道上滚落下来,险些掉下悬崖。
送医的途中,木下才知道游山玩水的那段时间,医生开的药,许苑颗粒未动,癌症恶化带来的疼痛,她也暗地里咬牙强撑。
此次病情来势汹汹,许苑昏迷了好久,体内开始出现癌性腹水,皮肤黄疸,肉眼可见的消瘦。
4
许苑又开始做噩梦了,呓语连连。
木下守在床边,已经一连几日都没有合眼了。
医生一脸凝重地拿着增强CT报告给他解释当下的情况不容乐观时,护士匆匆告知他,许苑醒了,却逃离了病房,不知所踪。
阴霾天空的一声雷鸣,宜安全市顷刻间下起了暴雨。
木下在天桥上找到了许苑,她站在那里,目光怔怔地望着桥下某个方向,任由倾盆大雨将病号服浇个湿透。
他走了过去,低唤了一声,许苑怔怔回头,眼眶红透,神情一片忧郁哀伤。
她张了张嘴,唇瓣颤动,先是哽咽,然后抽泣,最后跌坐地上歇息底里地恸哭。
“对不起……对不起……”
许苑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手是血,一张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照片掉在了地上。
她睁着眼睛怔怔地看过去,僵滞在半空中的手颤抖个不停。
那是一张某篇新闻报道特写的照片。
“宜安缉毒民警木下卧底毒窟却惨遭报复,剥皮碎骨,双目被剜,悬尸天桥,牺牲时仅24岁。”
世界登时一片安静。
雨,也刹那间停了下来,无数雨珠凝滞在空气中,跟前的木下也仿若一尊雕像,纹丝不动,面无表情,死气沉沉。
“许苑,你该醒了。”
朦朦胧胧的一道声音划破天际。
四周目之所及,目之所不及皆开始如玻璃碎裂般崩塌,许苑只觉天旋地转,一口血吐了出来,黑暗涌袭上来,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5
2019年12月24日,卧底毒窟三年的缉毒警察木下,暴露后遭受非人报复,最终身首异处,尸身悬于桥下,壮烈牺牲。
根据其生前提供的讯息,宜安警方经过缜密侦查,在公安厅禁毒总队的协调指导下,新城武警支队五百多名官兵联合宜安公安特警,刑警共同行动,迅速实施突击抓捕及搜查任务,在中南县捣毁一特大制毒窝点,现场缴获毒品成品及半成品近2.5吨,制毒原料45吨,抓获嫌疑人两百余人,解救囚禁在地下室用来新毒品试验的少男少女等数十人……
6
心电监护仪在旁边滴滴作响。
许苑缓缓睁开眼,一阵头痛欲裂后,视线终于汇聚过来,她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怔了许久,目光逐渐暗沉下去。
阳光斜斜透了进来,她觉得有些刺眼,翻了个身,不想全身疼痛令她呼吸一窒,几乎背过气去。
护士推了轮椅进来:“许小姐,我们该去做检查了。”
许苑缓缓起身,余光却瞥了一眼桌上的时钟。
10:37am。
2020年11月24日。
她下意识地撩起手臂上的衣袖,密密麻麻的黑紫色针孔登时映入眼帘,她掐着手腕,低低自嘲一笑,目光开始变得空洞麻木,身心俱疲。
“去年中南县解救出来的那批毒品试验患者好像除了那位姓许的病患外,其余的都好的差不多了。”
“戒断症哪有那么容易戒得了,况且她在那种地方受了长时间的凌辱和折磨,身体和心理早就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现在再加上胰腺癌晚期,我听教授说,她都开始出现梦境与现实分不清的情况了。”
“她是不是又在做那个梦了?”
“可不是嘛,今天一大早小丽就带她去做检查了。”
“她也是够可怜的,人长得不错,清婉娴静的,却是个识人不清的主,被朋友欺瞒出卖,落入那样的修罗地狱里,不被虐待侵犯才是怪事。我听说她被救出来的时候,还是唯一一个被毒贩注射了大量神经类药物的人呢。”
“你不知道吗?去年群里不是有人说那名牺牲的缉毒警察是她的未婚夫,所以那些毒贩才想要了她的命……”
两名护士侃侃而谈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楼道里,许苑控制着轮椅慢慢从拐角处出来,她面无表情,眸光却一片死寂,手抓住轮子的边缘,佝偻着腰,呼吸起起伏伏,伴着颤栗。
咬住嘴唇,直到血腥味弥漫整个口腔,鼻腔,她才把眼角的泪意褪去。
7
2020年12月24日。
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大雪,绵密如飘絮,宜安全市气温下降,极冷。
陵园工作人员帮忙把轮椅挪了上去,许苑道了声谢。
漫天雪花落在发上,肩上,她瞧着掌心里的雪花愣了片刻,转动轮子,独自来到了木下的墓前。
看着碑上的照片,许苑紧抿着唇,神情有些恍惚迷离,这个笑得阳光灿烂,眼角总有一丝痞气的少年,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身影,他的一切都仿若昨日。
在自己身陷地狱时,他不顾生命安危,披荆斩棘寻了三年,终于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瘦了很多,也黝黑了很多,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可看向她的眼睛里,永远有一束光坚定的闪耀着,让人放心,让人安宁。
其实对于她而言,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毒贩们加诸她身的种种行径都已不算什么了。
那个时候,她应该让他独自逃离那片地狱的。
许苑低垂着目光,她想站起来,把他生前想要的最爱的桔梗花放在碑前,却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坏家伙,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你是不是不想我了?”
许苑费力地转过身去,平躺在地,眸光凄然地看着天空,细雪落在脸上,冰冰凉凉。
“你说世界还很美好,你说如果我们可以逃离那片地狱,你会带我一起去登山,观海,听风,赏雪,看日出日落,看潮起潮落,看银装素裹。”
她扯断脖子上的一根红绳,取下铁丝缠绕而成的一枚戒指对着天空怔怔地看,良久把它戴在了无名指上。
“你还说要我等你,等你回来娶我……我同意了,我答应你了,你听到了吗,骗子,你这个骗子……”
她伸手情不自禁地抓向天空,一遍又一遍,徒劳得像是在挣扎,脸上平静无波澜,眼泪却一颗一颗夺眶而出。
薄薄的一层雪积在身上,重量很轻,却压得心头难受,呼吸不畅。明明毛绒披身,她仍然觉得冷,如坠冰窖,四肢发僵。
两片稍大的停在戒指上的雪花交叠在一起,无风而起,飘向了远方。
许苑目光轻柔,嘴角微扬,忽然笑了起来,她抬手拔掉了吸氧的鼻导管,刺骨的冷一瞬间顺着鼻腔涌进胸腔里,她似浑然不觉,只缓缓闭上了眼睛,神情宁和。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这辈子,我不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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