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尤桑,尤桑!”我拍打着他的脸,肉脂厚肥,皮也比四年前粗厚不少,这么一想心里竟有些复杂,左右开弓拍了好几下。
他躺在街边的石头长凳上,在我的拍打中哼了一声,转了个身,他肥胖的身子在狭窄的石凳上旋转180度,半个身体从凳上悬空,差点掉了下来,我犹豫一瞬要不要管,最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给他扶住。
我马上为自己这个举动后悔,因为身体一被扶正,他立刻感到了安全似的又陷入昏睡。
十月天北京的温度正适合户外露宿,尤桑蜷缩在石凳上睡得很香,他的头缩在胸前,脸朝石凳,只看见蓬乱的头发,像一只缩着头的刺猬。半新不旧的白色T恤和休闲短裤蹭得到处都是凳子上的土。
“尤桑!”
我又推了他两下,他只哼了一声,连翻身也不翻了。
早晨八点钟,天已经亮得刺眼,这个时间的尤桑一般都是窝在床上的,他睡觉没准点,周末都在中午才起床。
打牌和喝酒是尤桑的两个长项,最擅长的是牌打完再跟一起打牌的人喝酒。他常常半夜三更醉醺醺地回来,有时走着走着就到路边随便什么地方睡了。有几次醒来发现被人掏了腰包,他跟我说的时候表情是夸张的恼恨,但我反应平淡,我了解他的腰包,里面根本就没什么钱。他平常都是把重要证件直接装衣兜里,故意把腰包露出来给人偷,为的就是想象一下小偷打开腰包时失望的表情。
我来找尤桑是有事的,急不得的事,既然暂时喊不起他,我就想先去吃早饭。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他在身后叫我,我转身,他已经坐起来了。
“帮我带一杯豆浆两根油条。”他说,眼角挂着一截眼屎。
2
尤桑的地下室我不知道来过多少次。我们下班只要没事就会在一起,大多数是他去我那里,但我也经常会被他拽到地下室里来。这地方倒是比他跟我一起租房时那间卧室大一些,不过是真将就,没有窗户,下了楼梯感觉像是到了井底,要紧着开灯,房屋墙壁经常渗出水珠,几个墙角满是黑黑的霉斑,屋里的被褥和衣服永远是潮乎乎的,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厕所是楼道里的公共厕所,楼道里也乱,各屋门口挂晾着衣服,地上堆着废弃物。第一次来尤桑的地下室,我的内心是排斥的,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再来。然而尤桑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经常强行拽我,我就怀着为朋友赴汤蹈火的心情硬着头皮来了,一来二去慢慢地就习惯了。尤桑在这里倒是遇到了几个朋友,写诗的,还有一个画画的,他们有共同语言。
尤桑两口就干掉了一根油条。喝豆浆的时候他却慢了下来,甚至仿佛有些难以下咽的样子,一会儿竟发起呆来。那豆浆细品起来有股抹布味,不过我们喝豆浆没那么讲究,尤桑发呆跟豆浆的味道也没甚关系,尤桑近期老爱发呆。
“嘿,嘿!”我把手在他眼前晃动着,嘴里喊了两声。他回过神来,冲我笑笑,这时候他的眼神就正常了,我竟从中辨识出了读书时那种清亮的神采。
我想起了我此次来找尤桑的目的,心里不禁泛出一阵忧郁。想起我们刚才往回走的时候尤桑一手接过我递过去的塑料袋,一手搂着我的肩膀,我们轻松愉快地进了楼门,从阴暗的楼梯上下来时,尤桑仍然是快乐地跟我说着昨晚跟人喝酒的事情。即使此刻,我们吃着不怎么美味的早餐,但因为有彼此的陪伴,我们的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难得的安宁和踏实。
是的,我跟尤桑是多年的老朋友,真心的朋友。可是我这次来并不是来找尤桑玩的,我是来跟尤桑要钱的,要回我曾借给他的钱。这个目的让我尴尬。我下了很大决心才来到这里,现在见到了尤桑,我忽然意识到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也许从此后我们就要永远失去以前那种心无芥蒂无忧无虑的友情。
尤桑借钱的事,我到尤桑办公室去办事时趁尤桑不在的功夫跟他同事费姐和小钟讲了。
费姐听了我的话后有些愕然。看见费姐的表情,我心里一沉。
“你怎么把钱给他啦?”费姐说,这个“他”字压得很重,我知道这是一种强调的修辞手法,意思大概是把钱给谁都行,就是不能给“他”。
“这不是想帮帮老乡嘛。”我说。四年工作生涯,不知不觉中我和费姐、小钟也比较熟悉了,我觉得费姐是诚恳可信的人。
费姐的脸上闪过一个不易觉察的疑云,她竟不由自主似的轻轻摇了摇头。
“应该没问题吧,尤桑这人,我从学生时代就接触他。”
“人肯定是没问题,关键是他拿钱去干什么。”费姐颇有哲思地说。
“他不是说一个什么哥做地产项目能挣钱吗?我觉得尤桑不会对我扯谎的。”我感觉自己像是绝望挣扎在沙滩上的鱼。
费姐又以令人难以觉察的幅度摇了摇头。我发现费姐摇头非常有水平,既令你洞察出不祥,又抓不住什么明显把柄。而且伴随着摇头的,是她嘴里吐出的含义丰富指向不明的语言。她说:“尤桑这次回来确实有变化,希望他能有点新路子吧。”
“他说的那个什么哥,你觉得那人靠谱吗?”小钟忽然问。我知道他们虽然没有投钱,但对尤桑的关心都是真诚的,尤桑在单位没编制没户口,是最弱势的合同制职工,年龄又最小。
“这人我没见过呀。”我只好照直说,“说是他上中学的时候一直在资助他,有一次他姐做手术,还一下子拿出了两万给他姐付手术费,可见是个好人了。”
费姐和小王都点点头,可是他们的脸上却没有喜悦。
“尤桑要辞职了。”费姐说。
这次轮到我点头了。我听尤桑唠叨过想辞职的事,我已顾不得留恋多年的朋友亲情,只一心想着那样的话再跟他要钱就十分不方便了。可见这世上钱最重要,钱比什么都重要,当人面临危机时,特别是面临那种买房结婚的基本财产要被卷走的危机时,别的一切都可以不顾。
“但愿他能有好的机会。”我不自在地说。
3
尤桑前段时间去老家跟大哥搞了半个月工程,刚回北京那会儿他热情高涨,亢奋得像发情的公驴,天天出门进门都是驴叫的声音。每天几百个电话联系业务,晚上必有应酬,没应酬的时候也不睡觉,瞪着眼在那儿思索发展大计。那时候虽然他也住在地下室里,但他精心营造的那种表象欺骗了我纯洁的心灵,欺骗得死死的,我一度认为我一直高看一眼的尤桑终于要发家了,“哥们还是有点眼光的。”我这样肯定了自己。
“大哥项目赚钱容易,就是前期费用太高,融资难。不管谁借给大哥钱,一年后按20%利息算。”尤桑说,他看着我皱了皱眉,不情愿似地又加了一句:“其他人都是十万块起,少了不要,不够麻烦的。你嘛,谁让咱俩关系铁呢,你只要有整万的都行,千万不要拿几千几百的给我,丢人。”
他告诉我在老家期间从老乡们那里已经融资了200万。别看尤桑平时吊儿郎当,他人气还是挺旺的,在老家有一定影响力。我纠结了好几个小时,当天晚上我去找我的女朋友玫玫,我的存款都在她那里,两万多。我跟玫玫说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最后决定是否给尤桑投资,可是我一说这事,玫玫马上鼓动我投资,把我存在她那里的两万六千块和她自己攒的三万四千块一起拿了出来,说我们一共投六万。
玫玫比我还信任尤桑,我们三人的中学是同一所学校,虽然是到北京才彼此认识的,但这种校友关系令人天然有一种信任感。要不是尤桑,我们俩谁都绝对不掺和这种事儿。谁让他是尤桑呢。
其实钱一出手我就后悔了,或者说是开始担心了,因为那六万块钱是我和玫玫攒的买房钱。虽说区区六万块钱和在北京买房的花费比有些贻笑大方,但那确实是我们仅有的积蓄,在我们眼里它无疑是巨款。
当一听说尤桑要辞职,玫玫就坐不住了,她下了死命令要我立刻把钱要回来,利息一事再别提了。其实当初借出钱的时候我是犹豫的,是她那么痛快地决定要借钱给尤桑,我还为她的大气感动了一把,而现在也是她,一听有风险就一下子火急火燎地要把钱收回,这就是女人吧!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尤桑又喝了一口豆浆,他的喉头随着咽下豆浆的动作前后移动,呈现出一种男人的性感。然而我还是要开口要钱了。我怎么说呢?
4
那年我从西北一个大学考进北京某名校的研究生院,初到北京我感受最强烈的不是求学的喜悦,而是一种深陷沙漠般的莫名寂寞。导师带的三个学生,其他两个都是本校保送上来的,只有我是外地考入,分宿舍时偏偏又将我分到了外系宿舍,舍友爱打游戏爱聊游戏,周末喜欢出去喝酒,这些都不是我所擅长,使我看上去显得有些寡言和格格不入。我开始怀念我本科时那些大多数来自西北乡村的同学,怀念那座时不时能碰到来自同一个县的同类的校园。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北京老乡联谊会的通知。
联谊会那天因为一点小事耽误了一阵,当我按照指定的地址来到某大学的小礼堂时,只听里面一阵闹腾,在门外就看见二三十个年轻人围坐着,一个个子高高、身材挺拔的男生在屋子中央拿着话筒说着什么。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尤桑时的情景。他有着一张纯净无暇的面孔,孩童般的笑容有些青涩,可手持话筒在台上却也能掌控全局。
见我从门里进去在找座位,他竟然喊住了我,让我到台前去自我介绍。我有些腼腆地走到人圈中,他将话筒交给了我:“来吧,咱们第一次见面,让大家认识一下你。”他的普通话极标准,没有一点儿家乡口音,声音低沉浑厚,很有主持人的样子。
我有些始料不及,毫无准备,就支支吾吾地简短介绍了几句,见我窘迫的样子他就从旁边插话互动,气氛才稍稍好了一些。借着那次契机,我被北京的老乡圈认识了。
自我介绍完后尤桑给我安排了座位,让我坐在他熟识的老乡杨信旁边,从那以后我就结识了杨信和尤桑。熟识后我开始跟着尤桑把杨信叫哥,杨信也以我俩的哥哥自居,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三个变得格外亲近,建立了近乎桃园三结义的关系。杨信说我和尤桑两人各有千秋,尤桑出彩,我稳重,但他明显还是偏爱出彩的尤桑。
我们三个都穷,但尤桑有一个好处,他是孤儿,在省里都穷出名的,吃百家饭,政府和公益机构的各种资助都有他,所以他比我和杨信有钱花。我直到研究生毕业都没有谈恋爱,穷啊,不敢追女孩。一学期就下两次馆子,而且只吃拉面,还不敢加肉,若再找个女朋友,一学期光下馆子就得多花多少钱?就算只逛免费公园,总得买饮料矿泉水吧,上学那会儿买两厅可乐的巨大支出就会把我吓得丢几天魂儿。
我那时候有点羡慕尤桑。当孤儿多好,那么多好心人资助,不知道怎么的一笔钱就来了,尤桑常常收到来路不明的钱,谁给的都不知道,就花。尤桑说他姐姐也是这样靠人资助长大的,姐姐比他大五岁,已经大专毕业,毕业后就没有人资助了,人们把美好的爱心集中在了尤桑一个人身上,他的钱更富裕了——当然我指的是跟我这样的穷哥们比。
我和杨信经常蹭尤桑的钱花,几个上学的老乡都蹭尤桑的钱花,我们一起下馆子到掏钱的时候,几个人就对尤桑说:“你是孤儿嘛,你掏。”尤桑就掏钱。后来尤桑自己就会自觉地说:“我是孤儿,我掏。”
跟尤桑吃拉面常常能加肉,只要旁边有人说:“来加肉的,这几天馋得下巴都掉了!”尤桑就叫加肉的,尤桑是个很大气的男人。
尤桑一直有烟抽,还偶尔买酒拿回宿舍喝。我刚开始不好意思,被他拉着喝了几次,后来就很习惯于喝尤桑的酒了。
尤桑的宿舍里都是懒人,卫生总是很差,这挡不住我们的兴致,我和杨信坐在宿舍唯一的小方桌边上,尤桑给我们倒上酒,桌上还摆着从学校门口小市场买回来的煮花生米和拌豆腐丝。杨信特别善于说推心置腹的话,在那种情景下,一杯酒下肚我就有了花天酒地的感觉。杨信皱着眉头把酒喝下去,嘴巴必然要“吧唧”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尤桑,你一定要好好发展啊,哥看好你。”尤桑睁着大眼睛点点头,眉宇间隐含着一股哀愁的样子,像是在使着什么劲儿。
然而我知道尤桑并没有真正理解杨信所说的“好好发展”,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我对尤桑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尤桑在老乡群中和在学校里都有一定影响,他有着旺盛的精力,出色的文字和口才,在很多学生流行的论坛上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但那些都是虚拟的,那种影响和能量也是虚拟的,尤桑的心过于浪漫,跟我们这样汲汲于生计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在一个三流学校读本科,却只忙着什么诗歌节、书法论坛,根本不去好好考虑自己的未来,也就是杨信所说的真正的“发展”。
很快在一件事情上尤桑和杨信就有了分歧。那时候喜欢尤桑的女孩子多,杨信有个哥们的女朋友叫王璞,尤桑去找杨信,在杨信宿舍见到了杨信的哥们和女朋友,几个人一起玩了一下午牌,结果这个王璞就忽然深深地痴迷上了尤桑,回去就跟男朋友分了手,频频来找尤桑。
王璞皮肤黑,脸上老气横秋,总得来说是丑姑娘。看见王璞来找尤桑,我私下里就打趣尤桑,没想到的是杨信一个劲儿劝说尤桑跟王璞好,原来王璞她爸是山西的煤老板,说是资产上亿。杨信说王璞是独生女,跟王璞好了将来尤桑不管干什么都能少奋斗二十年,他鼓动尤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可尤桑却根本就不想抓“这个机会”,他看不上王璞,把杨信急得咬牙跺脚。每次王璞来找尤桑杨信都特意跑过来从中周旋。有一次他们打听到尤桑正在宿舍,两个人气喘吁吁爬上五层楼赶到尤桑宿舍,尤桑却已经走掉了。宿舍里一个南方口音的同学刚打水回来,提着暖壶站在门口,说不知道尤桑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杨信和王璞还待考虑是不是要进去等,结果提着暖壶的同学进去后就把门关上了,一个倒着的“福”字随着一声响动颤颤地逼过来,杨信尴尬地往外挪了挪,碰着王璞的胳膊说:“走,先去我那儿吧。”
他们踩着阴暗的楼梯下楼时,杨信走在前面,王璞磨磨蹭蹭走在后面,杨信忽然回身抬起头说:“要不你跟我好算了?”王璞屏着呼吸一样没有做声。
王璞当然是没跟杨信好,终于还是泄气了,后来再没到尤桑学校来。就这件事,杨信对尤桑十分有意见,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看尤桑的眼睛都是翻着白眼在看,尤桑叫他来喝酒他都不来,真正动气了。但那时杨信已临近毕业,他终于还是又到尤桑宿舍跟我们一起喝酒了。酒过三巡后杨信借着酒劲指着尤桑说:“你呀,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次决策。不是哥说你,你以后就知道了。”尤桑上厕所的时候杨信又红着眼睛把手搭在我耳边悄悄说:“我以前高看尤桑一眼,但就王璞这一件事我就看清他了,这个人将来没出息。”说着他把手往门口指了指,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但尤桑终究还是太招惹人了,差不多在杨信毕业的那个月尤桑交上了女朋友。亮亮个头矮,尤桑个头高,站在一起亮亮的头顶只到尤桑的肩膀附近,亮亮皮肤也有点黑,可是她长发浓密,眼睛大大的,五官精致,有一种特别的甜美。
当我们知道亮亮是北京女孩子的时候,大家都十分意外,而且有些惊喜。尤桑,一个偏远山区的穷逼孤儿,竟然追到了一个北京姑娘,这不得不让我们这些光棍老乡馋得口水淌了清明上河图那么长。我们县的人吧,经济状况都一般,可是心都特别高,特别是男人,个顶个的心比天高,腰包比纸薄。我们县没有谁能找到北京姑娘,结果这事儿被尤桑干成了,弟兄们一听尤桑女朋友是北京的,又亲眼看见亮亮小鸟一样依傍在尤桑的旁边,看着尤桑的眼神也是多情的,深情的。那脸蛋那眼神弄得哥们儿个个跟吃了伟哥一样狂躁地不行,出进嗷嗷叫,见了尤桑就拍着肩膀发出拧笑,那一拍的份量也比以前重了好多。
大家对尤桑和亮亮的事都格外操心,老乡中谈恋爱的不少,受到如此关注的只此一对。自从亮亮出现以后别的老乡再也不好意思把女朋友带出来了。
尤桑呢,第一次交女朋友,在亮亮面前就像面对着一个漂亮的瓷器,小心翼翼地不知道该怎么抓拿。亮亮倒是很大气的姑娘,不是那种做作的,也不高高在上,现在有很多女孩子特别要命,本来在家父母也不怎么宠,家境也一般般,可是当了某个人的女朋友,一下子就不得了了,好像突然被赐予什么尊贵身份了似的,动辄就要发脾气,或者哭鼻子抹眼泪撒娇,总之不好伺候。好像当了个女朋友她就不是她,或者当了个女朋友她就是时时刻刻在为男人做着什么巨大贡献,男人就欠了她什么似的。亮亮不是那样的人,她和尤桑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从外表上看是一对璧人,性格也都是那样单纯自然,让人舒服。
尤桑和亮亮交往了一段时间后两个人闹了点小摩擦,尤桑对亮亮渐渐变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而是亮亮老追着尤桑,给他买巧克力,请他吃饭看电影,主动给他打电话。学校里和老乡中也有其他女生青睐尤桑,还不止一个,每有一个女生喜欢尤桑,尤桑在亮亮心目中的地位就像盖楼一样拔起一层,亮亮心里因跟尤桑在一起而产生的喜悦就又充满一些。然而杨信见过亮亮后背后却摇头说:“他们就是玩玩,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觉得杨信的态度可能跟不满王璞的事情有关,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总想着他的话,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尤桑和亮亮的关系像沙漠上的海市蜃楼,虽然漂亮却是虚幻,最终会化为泡影。
5
我的研究生和尤桑的本科是同一年毕业,都是单身,就顺理成章地一起租房了。刚上班时经常见尤桑大周末的骑个破自行车去单位加班,有时候晚上吃过饭了,我看着电视,忽然尤桑就会接到一个电话,处长让他去单位处理事情,他就骑着自行车去了,似乎还藏起一股隐含的自豪,好像处长不是叫他去加班处理个小破事,而是请他去赴大宴看美女什么的。那时候尤桑也忽然就胖了起来。
可是才一年左右,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先是尤桑和亮亮分手了。原因很简单,尤桑去了亮亮家几次亮亮的父母都没给好脸色,两个人时常发生些摩擦,就渐渐断了来往。
尤桑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消沉,只是沉默了一阵子,也许受的是内伤,反正从表面看还是好好儿的一个尤桑。他跟我说其实他一直知道这结局,不过把戏演的很像就是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笑着,我却觉得那笑容好像是皮肤上无数微小的创口,绽放的是隐秘的伤。
一天中午我到尤桑办公室去办事,我们单位跟尤桑单位是兄弟单位,在业务上有来往,我偶尔会跑他们办公室办事。那天我去找刘处长签一个东西,刘处长有点拿架子,对我拿去的东西问来问去的,我就耐着性子一一答复。这时候有人过来跟刘处长说让处里的人核对一下这次涨工资的数额。
我也刚刚涨了工资,心里一高兴就问在最里面靠窗户坐着的尤桑:“尤桑,你涨了多少?”
尤桑的整个身体都在格子间里,只有脑袋露出了半个。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我又提高声音问:“尤桑,你这次涨了多少?”
还是没有回答。
这时,我看到费姐跟我使了个眼色,我马上明白了,没有再问。刘处长忽然效率高了起来,匆忙签好字把材料递给了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尤桑的办公桌旁,他停下手里的活儿跟我说了会儿话,我告别的时候他送我出了办公室,我们一起到电梯口。
“他妈的鸡巴蛋的编制!”他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他们涨五百,我们涨五十,你信吗?这是什么天理?这里没编制的职工根本就没有任何升迁的机制,工资也不涨,还让不让人干了?”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能说点什么,最后我有些言不由衷地说:“跟你们领导好好谈谈。”
“谈个屁,”他马上反弹了起来,“活儿全是我干,我一个人干,你信吗?都是他妈的王八蛋。”
从那以后尤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对工作开始敷衍了事。他渐渐经常跟人熬夜打麻将,第二天上班迟到,上班时间心不在焉,对工作也变得得过且过。
尤桑动起了换工作的心思,也投过一些简历,不过因为没有什么专业技能,学历也一般,一时难以找到更好的机会。尤桑诗写得好,还会书法,我们那个县的人虽然都穷,在文艺方面却都有点才能,还出了两个有点名气的作家,也不知道穷是原因还是结果,总之大家都爱写点东西。尤桑跟我们县的知名作家混得很熟,可惜他本人不大适合写小说,发表过十几首诗,不乏大刊物,但说到最俗的东西,经济收益,十几首诗一共稿费不足两千块钱。有一次有人说要给他出诗集,尤桑很热心地每天在那里选诗、改诗,提供给对方,结果临了对方才告诉他需要他自己出两万块钱。尤桑哪里有钱出那个东西?也就不了了之了。
换工作一时没有路子,就先将就混着,这一混就又是三年。
6
我编了个理由,丈母娘家要买房。
尤桑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油条,听到我的话就愣住了,油条就躲在脸的一侧,让那侧脸看上去鼓了起来。
接着,他笑了,笑得很轻松,像是笑我是个傻瓜。“三线城市,现在买什么房,房都盖得海下来了,卖不出去,马上要跌了。”他说。
他这就给了我一个要命的把柄。我知道我们这是在打仗,我忽然有了奋起的决心,决定给他致命一击,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毫不示弱地说:“你那个哥不就在三线城市盖房吗,你说能挣钱。”
他果然不笑了,卡住了一样。接着他一口把带抹布味的豆浆喝完。
“你那个钱已经放进去了,现在要取出是非常难的。可以说取不出来。人家毕竟是干工程,不是说把钱一天放那儿看呢,哪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墙中间盖进去的一块儿砖,能说抽出来就抽出来吗?”
我笑了,语气温和地说:“我又没说必须拿到我给你的那六万,那六万用了,你不是天天都在融资嘛,把你新融到的给我六万不就可以了吗,我又不要利息,把我这段的利息都给他。”我大方地说。
“那不是那么个事。”他说。
“怎么不是那么个事。”听他推辞,我反而有了一种必须要回来的决心。“钱是活的,财务是流动的。”我说。
我们俩好像有点僵住了。为了缓和气氛,我笑着加了句:“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信你吗?这不是我丈母娘家买房,实在万不得已嘛。”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把他手里的空豆浆杯接过来扔进了垃圾桶里。以前跟尤桑吃饭,一起喝酒,我没有钱,白花他的钱,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服务,给他倒个酒帮他扔个垃圾什么的。想起这些我不禁有些心酸。
尤桑沉默了一阵,大概有一分钟左右,说了句:“行,你的钱我给你。你放心。”
猛然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竟然是一揪,怅然若失的感觉。我知道尤桑是说到做到的人。
7
尤桑跟亮亮分手后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是跟我们一个老乡,叫赵静。我从没觉得尤桑是个滥情的人,尤桑遇到异性的青睐非常多,但他之前也就交过亮亮一个女朋友,跟赵静好他是实实在在打算跟她结婚的。赵静是中央财大研三的学生,读本科的时候赵静就对尤桑表示过好感,当时尤桑正和亮亮好着,赵静受了打击很长时间没有在老乡圈里出现。尤桑工作后算是和亮亮分手了,两个人在老乡聚会上碰见,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一起。赵静家经济条件跟我们都差不多,尤桑是实实在在的想结婚了。结果他提了两次结婚,赵静就拉脸,后来就干脆跟他分手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五个月。没多久赵静又交了男朋友,并且迅速结婚了,新郎竟然就是杨信,杨信当时是一家大型医药公司在北京的代理,已经在回龙观买了房子。
尤桑跟我说,赵静这是耍他,是对大学时那次拒绝的报复。
后来有一次我出差几天,上午十点多钟回到家,正是周末。一进门看见尤桑的卧室开着,我就进去跟他打招呼,
他还躺在床上,两只胳膊伸到被子外面,懒洋洋得像是没睡够。不经意间我瞥了一眼地上,发现垃圾桶旁边堆着一些纸团,垃圾桶最上面赫然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
“啊哈,你有本事呀!”我刚要取笑,忽然穿着睡衣的亮亮就出现在了门口。
亮亮也有些尴尬,她脸红了,但她装出久经风雨处乱不惊的样子笑着说:“刚才还说你呢,你出差回来啦?”
我连连点头,“不知道你在这儿,早知道我迟几天再回来。”我打趣说。
亮亮吃吃笑着,我声称要收拾东西,赶紧回自己卧室去了。
中午我们一起吃了饭,亮亮看上去很开心,得了大奖一样。吃完饭他俩就出去了。晚上我看电视的时候尤桑一个人吹着口哨进来了。
我抬头看他一眼:“怎么没把你的小公主带回来?带回来一块儿住呗,我又不介意。”
尤桑摇摇头笑着说:“你以为我会怕你介意啊。”
“那怕谁介意?”
尤桑脱下外衣挂在门后的钉子上:“我们这是偶然行为,离同居还远着呢,天天住一起就是同居了,那个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你懂不?”
我那时已经跟玫玫有点眉来眼去,准确说,那段时间玫玫正在向我抛媚眼,我对这个话题充满热情。
“你们都睡一起了,不叫同居?”
尤桑坐在沙发上,离我有两尺远,他把电视换成了体育频道。
“同居就是两个人长期稳定地住在一起,跟结婚也差不多了,我们这只是偶然行为。”他又说了一遍。
我一直认为两个人睡过了就是同居过了,是不是继续同居不能改变他们已经同居过了的事实,我觉得那个数量的多少只是量的概念,不是质的概念。同时,我意识到这是我们这些老派人和尤桑这样的新派人的区别。
那以后亮亮经常周末过来住,有时候他们白天就关上了房门,晚上亮亮就走了。我知道她父母管她挺严的,说不定她在这儿过夜的每一次都需要撒谎呢。
有一次我在外面吃了晚饭回来,在楼下等电梯的时候碰见了亮亮,她一个人,神情疲倦,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她从电梯里出来时看见了我,愣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就匆匆走了。我进屋时尤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也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看书,只是躺着。
“怎么啦?”
“歇会儿。”
“没问你,我说你把亮亮怎么啦,怎么把人弄哭了?”
他沉默一会儿,忽然像发泄似的骂开了:“妈的王八蛋,婊子,看不起老子,妈的……”
我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她到底把你怎么了?怎么看不起您了?看不起您能跟您睡一起?”
他坐了起来,我坐在沙发另一头。
“丫让我考研究生,前天说的时候我就忍了。”
“考研究生就把你得罪了?人家说的好话呀。”
尤桑苦笑了一下,从茶几上拿起烟点了一支,他的情绪平静下来了,又流露出了那种有些顽劣的神情。
“老子要能考上研究生,能上那么破的大学吗?她怎么不考研究生,她跟我一个学校毕业的。”他说着又失笑了一下。
“人家不是在国企吗,你那时候是没好好学习吧,好好学习说不定能考上研究生呢。”
“狗屁!”尤桑骂了一句,还没骂够似的又爆出一句粗话:“不要对我扯鸡巴蛋,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趁早别来。”
我觉得这人不可理喻,摇着头站起身向阳台踱去。
“人家对你说的是好话,你不要跟喜不喜欢你扯一起。”我说。
尤桑的嘴里发出了“切”的一声。他弹了弹烟灰,连连地抽着烟:“不要以为我不了解女人,女人都是他妈的嫌贫爱富。像我这样的,就是让女人嫌的对象,你懂吗?”
“嫌你还追你?跟你睡一张床上,都是嫌你?”
“我也纳闷呢,女人怎么都他妈的虚荣心爆棚,说喜欢你,都是假的,其实是想按自己的意志随便捏你。被女人看上就离死不远了,不是她看上你了,她只是看上你这块橡皮泥了。”
我笑了。其实玫玫也是这样的,即便只是在抛媚眼的阶段,她对我的改造就已经开始了。但我听到尤桑的说法并不恐惧,我在满怀期待地等着被人捏,等待着那样的“死”。
“你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就让人家改造呗,说不定还能出现意外成果呢。”我笑着说。
尤桑把烟扔到烟灰缸里,也来到阳台上。我们的出租房像鸡窝一样大,却有着一个完整的、用仿古砖装修得不错的阳台,但到我们手里,这阳台也就只能用来晾晾衣服,堆着酒瓶子啥的。
“关键是她们都脑子进水,千篇一律,不懂得因材施教。”尤桑苦笑了一下说:“我高考的时候都是补习了一年才考上的,还考那么一破学校。我根本就不爱学习。她怎么看不见我的优点呢?”
“女人……总得来说就想让你有个好的前途吧,她们都缺乏安全感。”我说。玫玫只是大专毕业,个子矮矮的,还胖乎乎的,脸蛋长得也一般,但她情商高,她看上我也是觉得我在她可以够着的范围内吧——人不都要面对现实吗?
这么一看,亮亮总是追着尤桑,确实有些脱离了现实,而尤桑跟亮亮在一起也是脱离现实。不仅在成长背景上是这样,在对生活的理解上也是这样。
“我也并没有当混混。”尤桑有些无奈地说:“我可以好好工作,再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然而现在看来他好好干工作似乎真没什么用,而他所谓的自己喜欢的事,就是写写那些没用的诗。
那件事后不几天亮亮主动找尤桑示好,他们又好了。
尤桑赚得少花得多,老觉得房租太贵,一年多后搬到地下室去住了,地下室住了一段时间后就又变成带着别的女孩子回去了。
然而他们总是分不干净,后来我在地下室还看见过亮亮两次。
8
白天尤桑没完没了打电话,跟人讲他和大哥做的项目,不打电话的时候就跟我讲。除了他和那个大哥的合作项目,还有他打算辞职回家要干的事,他想自己去弄个养牛场,或者养羊的场地,他想养羊或养牛。
我觉得养牛场是个不错的主意,我知道我们那边很多人养牛都发财了。但养牛场有一个问题,非常辛苦,开养牛场的人都是干苦力的人。尤桑似乎不止是想开养牛场一个主意,他还想跟人合资开私立医院,他对高档私立医院非常看好,这个他以前说过,我觉得这个实施起来难度比较大,但尤桑还是满怀热情地去想这个事,养牛场的事情和私立医院的事情搀着说,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我能感觉到的,与其说是他内心的激情,还不如说是焦虑。
“你知道吗,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两星期没睡觉了,我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他已经办完了辞职手续,我下班出门发现他在我单位门口等我,想和我一起回出租屋。我发现他忽然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焦黄,头发似乎也有些枯黄了。
我知道他的心病所在。“你不能着急,所有细节都得等回家后根据现场的情况再想,不要一下考虑那么多。”我说。
“压力太大了,有时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空白了。”他斜躺在沙发上,我倒了一杯水给他。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件事,他答应还我的六万块钱还没有还给我呢,真想问问他,然而看他那样子,我还是硬生生把快要冒到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我心里又被担忧占据了,他已经辞职,创业需要一个很长的周期,大哥的那个项目说是一年,然而一年以后恐怕物是人非,谁能说得好一年以后的事呢?
他斜靠着沙发喝了杯水,一会儿好像缓过劲儿来了,坐直身子又跟我说起养牛的计划来。我感觉他的语言有些乱,实际上这些话听了几百遍,我也有些厌倦了,我宁愿跟他聊点别的。
“在这儿吃晚饭吧?”我说,“你歇着我去给咱买点菜,好几天没买菜了,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煮个面条。”
“不了不了,”他忽然站起身,“跟亮亮约的吃晚饭,时间也差不多了。”
说起亮亮他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我也没有再留,送他到门口。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亮亮电话。亮亮极少给我打电话,之前只打过一次电话,还是上大学的时候尤桑跟她闹矛盾后不见了,她一着急就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跟我在一起。
然而这一次麻烦似乎大得多,听了亮亮的电话我惊地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亮亮说她怀疑尤桑的精神出了问题。
一听亮亮说这话,我心里猛烈地震动了,因为我马上觉得她是对的。在亮亮说出之前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从来没往那方面想,尤桑一直是那样健康的一个人啊!
继而我痛苦地意识到尤桑已办完了辞职手续,单位肯定不会管了,他看病只能自己花钱。我深深地懊悔,深深地自责,为什么不早一点警觉呢?为什么尚且不如亮亮,一个女人呢?
9
护士拿着检测报告出来,我和亮亮像待哺的小鸟一样伸长了脖子,尤桑有些无聊地坐在长椅上,眼睛看着窗外的车辆和人群。护士大概是正在上高职的实习学生吧,皮肤细嫩,青春逼人,然而我跟尤桑都没有心思再留意美女了。“报告出来了。”她说话时有些端着架子。
尤桑毫无表情地继续看着窗外,护士递过报告来,我伸手接过报告。
一行字前面标着星号:“轻度精神分裂症,建议住院治疗。”
我把报告递给亮亮,她匆匆扫了一眼,抬眼看我。
“进去找大夫看看报告吧。”护士说。
大夫是白头发老太太,态度和蔼,她拿过报告戴着老花镜审视了半天,声音轻柔地说:“这种情况最好要住院治疗。”
亮亮看我一眼,问大夫说:“如果不住院呢?”
“不住院也行,先开点药,吃着看看。”大夫眯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亮亮,好像要知道我们的态度。
尤桑忽然站了起来:“别搁这儿扯蛋了,赶紧走。”他脸色铁青,好像刚刚跟人发生了激烈的打斗一样,也不管我和亮亮,自己扭头就走了。我赶紧推亮亮:“我拿药,你去跟着他吧。”
“你们他妈的才有神经病,你们吃药,我不吃。”在路上尤桑就闹开了,他满脸怒气眼睛瞪得像要吃人,亮亮想挽他胳膊被一搡搡到了马路牙子上差点摔倒。本来我们是要坐公交车的,没办法只好打出租车回到我那儿。
“就这回龙观医院,这破医院就是专门骗人钱的你知道吗?”不知为何亮亮总是急于让尤桑吃药,而尤桑对吃药特别抵触,水杯打翻了两个。
“我们在身边的时候都这样,一个人肯定更不吃药了。”亮亮忧虑地说。
后来亮亮终于让步了:“明天带你去别的医院检查,确诊了你别跟我说你不吃药。”
第二天去安定医院做了复查,仍然确定为轻度精神分裂症。我们把回龙观医院开的药给大夫看,大夫说可以先吃着看看。
陪尤桑看完病我就去上班了,亮亮跟他一起离开的医院,他们去哪里了我不知道,尤桑的行为总体是可控的,他的病带来更多的是精神压力,我坐上车时回头,看见亮亮的脸上布满哀愁,自从认识她还从未见她这样过。
那天下班很晚,回到家我先给自己做了个西红柿鸡蛋面,拌了个菠菜,我有意不去想尤桑的事,这两天不仅是跑医院的劳顿,脑子里也一直在琢磨着这个问题,弄得人有些精疲力尽。
吃完饭碗还没收掉,有人敲门。我去开门,门口竟然站着尤桑。
他有些风尘仆仆,背着一个挎包,这在他还是很少见的。我赶紧让他进来,问:“亮亮上哪儿去啦?”
“回家了。”他简单地说,“这是给你的。”他把挎包扔在沙发上,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取出一根,点了烟抽起来。
我打开挎包,里面是一叠一叠捆好的人民币,一共六叠,应该是刚从银行取出来不久,银行的封印还在。
“这你哪儿来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你的钱,你拿着就是了。”他说。
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客气的话,沉默地翻弄着包里的钱,他斜睨了挎包一眼,忽然坐直了身体紧张地说:“里面是几沓,是六沓吗?”
“是呀。”我有些愕然,为了安抚他我把包口撑开了露出里面的钱让他看。
“你借我多少?是六万?”他表情紧张地盯着我。
“是的没错,刚刚六万,不多不少。”我说着拍了拍他的胳膊。
他放松了,颓然窝到沙发里去,猛地抽了两口烟说:“我怕记错了没还够你,最近老是记性不好。”
“怎么会。”我拾掇着茶几,不知为何涌起一阵苍凉的情绪。
我想着能弄点什么给他吃,两天没有购物,家里什么也没有。
“我下星期回西北,跟家里说了。”他说。
虽是意料之中的消息却也有点突然,我停住了擦茶几的手,把抹布甩在桌子上也点了根烟抽起来。“先把身体调理好,别的事先缓一缓,不着急。别给自己压力。”我说。
他沉默地抽着烟。
10
原本以为可以顺利地回家了,可是第三天,我忽然又接到了亮亮的电话。亮亮说尤桑在外面无故打骂路人,被警察抓住送到回龙观医院了。现在回龙观医院说没有直系亲属不让接人,非要他家人从老家来接。
我问了回龙观医院的电话,打过电话去好言商量,接电话的说尤桑是警察按因精神问题扰乱治安的因由送医院的,这种情况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到医院接。医生让我放心,说在等待亲属这段时间医院会按常规方式给他做治疗,对他应该是有好处。
我又和亮亮商量,我们都不知道尤桑他姐的电话,通过老乡找老乡,辗转找到他姐的电话,通知了他姐。
接尤桑时我和亮亮陪他姐一起去接的。我们在楼道里等着,尤桑被两个大夫带了出来。才不过一周的时间,他一下子瘦了很多,几乎要瘦回上大学时的样子了,他脸色蜡黄,眼皮浮肿着,远远看见我们,他捏紧了两只拳头,胳膊就颤了起来,带的上半身好像都在颤抖。看他那么激动的样子我有些心酸,很难想象这一礼拜他在里面都受了什么罪。
我们一起吃了饭,我和亮亮就把尤桑和他姐一起送上了向西北去的火车。
我或多或少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在心底的阴暗处庆幸着他最后时刻把钱还给了我。至于亮亮,我想,他们可能终于可以彻底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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