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心

雅冰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去照顾那个生她养她的人——她妈。

哥给她打电话，说妈在家附近的沟边上摘枣子时，从高处掉了下来。她问："掉了下来，然后呢？"哥说：“可能摔到哪了吧，正在医院检查。掉下来的地方不太高，有枝叶拦着，下面的土又松，应该问题不大。”她说：“哦，这样啊，吓死我了。”实际当时她心里在罪恶地想：如果妈这次再也醒不过来，该多好……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没有外伤，应该是先突发脑溢血，再摔下去的。

医生给妈做了脑部微创手术，在ICU呆了一个星期。这期间，雅冰没啥事，只能每天在普通病房呆着，也不能乱跑，以免医生有什么吩咐。然后就是一日三餐，用果汁机打成糊糊，按时送到ICU。ICU的护士会把这些糊糊从胃管打进胃里。雅冰每天变着花样，粥，鸡蛋，水果，鱼肉，蔬菜，搭配着打好，先给妈送去，自己再吃剩下的。每顿饭她都是先考虑妈该吃些啥，买多了吃不完又浪费，自己将就着随便吃点。同病房的大叔大婶说：“这丫头对她妈真好，真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啊!”

可是他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雅冰最不喜欢的人，就是妈。雅冰上学时，同学们都会想家，想妈妈，想得眼泪汪汪的，可雅冰从来都不会，甚至放假时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中学期间有几次周末，她不想回家，宁愿夜里一个人呆在黑洞洞空无一人的宿舍楼里。同学们都不理解她，说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呢。

雅冰现在有两个女儿，她们都特别爱她。她常常想，我这个不孝女何德何能，配得到这样的爱？她也常常想，如果我也能这么爱自己的妈妈，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可是，这辈子，自己是不可能体会到这种感情的。一想到这个，雅冰的心就会特别特别的疼。

妈是个聋哑人，并不是先天性的，是两三岁时候，还在学说话的年龄，滥用药物导致的后遗症。妈虽听不到，但是会用她自己奇怪的嗓音表达一些事情，别人只能通过她独特的发音和手势揣测她的意思。从小家里就鸡飞狗跳，她妈跟她爸，跟她奶，跟街坊四邻，没有一天不吵架。妈吵架时候特殊的嗓门，雅冰在一里外的学校都能听到。

因为有这么特别的妈，雅冰从小就受到同学们很多肆无忌惮的嘲笑。雅冰的姑姑们来看望爷爷奶奶的时候，总是说一大堆妈的坏话，也不会忘记顺便数落数落雅冰有多么不懂事。

幼小的雅冰成了妈最主要的倾诉对象。妈从来不会放过任何跟雅冰单独相处的机会，带着满脸的仇视和愤恨，比划着跟雅冰边抱怨边咒骂：这个人不好，死了吧！那个人不好，死了吧！配合这话的手势是：用食指猛烈地捣几捣（表示某人不好），然后五个手指紧紧撮在一起（表示咒那个人死）。有时候她在擀面条，说得激动了，就会拿着擀面杖捣起来。

从小，雅冰就生活在自卑的阴影里，脾气暴躁，阴郁，孤僻，和妈一样，动不动就拉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

雅冰的这些性格缺陷让她在求学和职业生涯中，吃了很多很多苦头。现在她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才觉得自己逐渐像个正常人的样子。

但是每次回家看到妈那副嘴脸，听妈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她内心的火焰就腾腾的燃烧起来。

她嫂子总是喋喋不休地，说妈怎样不可理喻让人生气。妈虽听不到，在一边悄悄察言观色，十分确定嫂子是在说自己的坏话，脸色就开始乌云密布，当着雅冰的面嫂子和妈两个人就吵起来。雅冰从不怪嫂子，她觉得嫂子能嫁到自己家，跟妈朝夕相对特别不容易。她一边陪着笑安慰嫂子，一边忍者心里腾腾燃烧的火焰给妈灭火。别人每次回娘家，欢欣鼓舞的，雅冰呢，每次都像赴刑场一样，一百个心不甘情不愿，却不得不去。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想逃离，雅冰爱上了外地的一个男生，虽然也不是特别远，但也要坐好几个小时的火车。他就是她现在的老公。因为这事，她心里始终歉疚，觉得愧对哥哥嫂子。

有一次，雅冰把妈接过来住一段日子。她怕妈人生地不熟的没事做闲得慌，又要惹出事非来，就想让妈绣鞋垫。妈在家的时候得空就喜欢绣鞋垫。妈绣鞋垫需要一种小格子的布，雅冰没有，买了几次妈都说不行。妈说自己家里有，没带来。因为这点小事，天天跟雅冰又哭又闹又离家出走的。雅冰没办法，顶着三伏天的大太阳，抱着当时才刚刚会蹒跚走路的小女儿，带妈逛完几条街，愣是没找到那种布。最后，雅冰实在是被逼的动了脑子，自己亲手在电脑上排版画了一块布，让广告公司帮忙给制作出来。妈这次终于说可以了。

妈坐着没事干的时候，总是喜欢盯着雅冰的小女儿看。小女儿被妈一看就吓得想哭，撅着小嘴别过脸，跑开去找雅冰。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容貌表情吓着了孩子，看到小外孙女这样不待见自己，恼羞成怒，指指戳戳地飞着唾沫星子，开始说雅冰女儿不好。呆了一个月，妈终于还是过不惯异地的生活，也惦记着家里养的鸡种的地，自己闹着要回去。送走了妈，雅冰心里长长地舒展开来了。

妈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时，头上的引流管已拔了，身上还插着一堆管子。医生要求每两个小时翻一次身，翻身以后给她拍背，然后拿各种小被子小枕头给她垫背，垫胯，垫腿，晚上也如此。虽然妈很瘦，但是躺着不能动，要帮妈翻身还是很吃力的。夜里，妈有时血压偏低，有时心跳过快，有时自己把手上的夹子弄掉，于是监护仪除了嘀嘀的心跳声，还时不时地报警，吵得雅冰整夜睡不成觉。

妈的一日三餐仍然要打成没有渣的糊糊，每日喂两次中药，三次西药，一次果汁，一次温水，一次牛奶。每次倒尿袋之前要记下尿量。每天有半天的时间都在打点滴，要时时惦记着药有没有滴完。每天给妈洗脸，擦身，泡脚。一得空就给妈按摩不灵便那一侧的胳膊腿，或者给她戴上分指板和足踝托（防止以后畸形）。

妈本来就经常丑着脸，经此大病，更是愁眉深锁，郁郁寡欢，形体更瘦，愈加显得尖嘴缩腮，满脸阴郁刻薄。那神情，不是谁欠她八百两银子，分明是欠她八百条人命啊。雅冰觉得，如果那不是她妈，她看到一定会害怕，夜里陪护一定吓得不敢睡觉。因为不喜欢妈，雅冰看到跟妈长得很像的人，大姨，表哥，甚至亲哥，雅冰都不喜欢。照镜子的时候想像着自己以后老了也会长成妈那样子，不由得又厌恶又惊心。

雅冰想：自己将来老了，那很爱我的女儿们，如果她们嫌弃我，我会多么心痛；如果她们不嫌弃，我又如何舍得拖累她们，我又如何愿意她们看到最爱的母亲变得又老又丑又脏？想到这，不禁悚然，唯愿自己，将来不要老得太难看，努力做一个不惹人嫌的老太太。

随着每天的治疗和康复运动，妈不能动那一侧的胳膊渐渐能抬起来了，但是又过了两天她就不愿意配合康复运动，跟雅冰示意肩膀疼。医生说会有那么一段时期，关节酸痛难忍，不想动，用毛巾热敷会感觉好些。

那天雅冰给妈敷肩膀的时候，医生和护士进来给妈头部刀口换纱布，一边换一边说：“这阿姨虽说聋哑，却很有福气。人年纪大了，身上都有不好闻的气味。你看这照顾的多好，病房里一点味都没有。别的病房一进去呀，那味道简直是让人受不了。”

雅冰默默听着。在医生护士眼里，她是一个尽心尽力照顾妈的孝顺女儿，而她内心，不讨厌，已是她对妈可望不可及的感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妈照顾得这么无微不至，难道只是明白自己为人子女的责任？

雅冰生孩子是剖腹产，生二胎当时就做了结扎手术。当时她躺在手术台上，任医生摆布，回想两次从怀孕到生产的过程，心中充满对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无力感。她想：下了这个手术台，以后，这个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了，再也不要交给别人摆布了。

妈虽说聋哑，却是个争强好胜自尊心很强的人。如今在病床上躺着，吃喝拉撒一切都要人照顾，毫无隐私，更谈何尊严？妈听不到，表达力又有限，现在不知心中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折磨。

雅冰很小的时候，奶奶丢了90元钱，一口咬定是妈拿的（后来，年纪大忘性也大的奶奶还是在自己藏的一个手绢包里面找到了钱）。一家人当时都认为肯定是妈拿的，爸用擀面杖打妈的腰，雅冰还听爸的话去搜妈的身。妈哭了，好几天眼圈都是红的。

雅冰上初中时，有一次周末没回家。妈央求同村另一位同学的妈带路，步行十多里地找到学校，给她送来一兜红苹果。雅冰害怕老师同学们知道自己有个这样的妈妈，躲在宿舍里不敢出来。妈找不到雅冰，急得流着眼泪在校园里大声喊叫。

雅冰高考时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年少任性的她将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妈整夜没合眼，将通知书一点一点的粘好。

直到现在，雅冰还垫着妈那年给她绣的鞋垫。那鞋垫，针脚整整齐齐，密密实实，可能再穿十年都不会破。

在医院里，雅冰跟小女儿视频的时候，妈用粗糙僵硬的手指颤巍巍的把手机上外孙女的小脸摸了又摸。

……

妈受了太多的委屈。她和别人的妈妈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她比别人的妈妈付出了更多的艰辛，才把孩子养大。

“妈，让不孝的女儿，从今以后，把这个世界欠您的温柔还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