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老去的照相馆
走过灰蒙蒙的街道,焦辣辣的太阳使劲地炙烤着路边一排排高大的合欢树,叶子卷曲着,仿佛一条条绿色的毛毛虫,脸色难看地诉说着自己的前世后生。不久,月亮将升起来,她的那些粉红色的花,轻盈如梦的花,仿佛是公主头上垂下来的带璎珞的美丽的嫣红丝绦,随风慢慢合拢,缩成僵硬的躯壳,慢慢老去,行将死亡。街角一户人家门口摆放着花圈,聚集着三三两两的人在谈论着什么,有人死了,而门口来不及拿下的牌匾 ,赫然写着:某某某照相馆。听说是照相馆的男主人得癌症死了,他是一个跛子,一天到晚脖子上挂着一家黑色的照相机,右脚踮着,左半截身体微微地向前探出去,姿势摆好了,他捧起心爱的照相机,手指旋转着调焦距,微微眯着眼睛,口里说,好,很好,不动啊,然后一按快门,眼前一道亮光,一张照片就拍摄完成了。他的老婆是个富态的女人,大脸庞子,鼻翼几点褐色的雀斑,还是不甘心地挣脱厚厚的脂粉,现出原形。圆圆的眼睛上面镌刻了两道长长的柳叶眉,晕红颜色,证明它是经过修饰的,并不是天然的,眉梢过长,给整张脸增添了几分杀气,再配上粗喉咙大嗓的吆喝,这分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乔装改扮的女人,一个颐指气使的照相馆女主人。地上散乱地丢弃着脏兮兮的西瓜皮球,点点破损痕迹,显然被前来照百日相的调皮鬼满嘴口水地啃过,五颜六色的衣服乱七八糟地搭在屋角一根铁丝上,桌子上各式的头花灰尘扑扑地散落着,它们都曾经被某个前来照相的男男女女垂青过,像模像样地穿戴过,也被永远地留在别人相片里 ,成为别人身上的一部分,遗忘时它们便一声不吭地呆在镜框里像夹子上,或者是相册里,经过岁月无情地淘洗,颜色会慢慢变黄,偶尔被某个人翻开,哗啦,重见天日,一段往事便被深情记起,一个久了的人便被动情回忆,一点泪光,辉映起前尘旧事。
我记得,原来小镇只有一家照相馆,也就是这故去的某某某,照相馆也并不坐落这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它只是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尽头,需踏上两三级白色的台阶,一道窄小的朱红色的门,需低下头,不然就会撞到门楣上,哎吆一声,再经过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石板才晃晃悠悠地走进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屋子,五颜六色的衣服,随便丢弃地儿童座椅,学步车,球球珠珠,随处可见。一个半大婴孩被无端地丢弃在学步车里,她伸展着胳膊,撕心裂肺地大哭,哭得地动山摇,旁边的妈妈捧着一个叮铃铃,叮铃铃响着的俗称“羊毛虫”的老物什不住地逗弄着孩子,姥姥在一边急得直擦汗,跺着脚说,可以了吧,差不多就得了,孩子哭得一塌糊涂,心疼人。后来姥姥一把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我迅速地站一块 ,摄影师火速地抓拍到了最好的照片,孩子靠在姥姥穿着黑色滚着白点的衬衣的怀里,破涕为笑,眼泪还滴溜溜地旋转,姥姥那时候很年轻,头发乌黑发亮,腰板也挺直,我头发乱乱的,咧嘴笑着,仿佛全世界就我一个幸福的人儿。幸福是看得到,触手可及的 。妈妈在,我也如同我百日的女儿一般无所畏惧。
那时候没到一个重要的节日,我总是带着女儿前往那个唯一的照相馆,照上一两张相片,纪念孩子的点滴成长,也仿佛完成一项庄严的仪式,向岁月交接着一份永远也无法结束的答卷,而这个照相人就是监考官,我们,任谁都不能作弊。他的生意很好,孩子需照相,老人最后一张遗照也是他来操作,身份证照片也非他莫属。后来有了手机,再后来身份证都到派出所照了,他的生意开始下滑了,慢慢都无人问津了。他便卖掉老房子,搬到热闹非凡的街道去了。可是落寞还是回不去,日新月异的新潮流,是谁也阻挡不住的。无论他新添许多物件,翻新了旧招牌,现在的年轻父母早已不满足在他这简陋的照相馆照一两张照片,他们要到城里大影楼照一整套的相片,做各式各样的精美的放大的镜框,他只是个被淘汰的老古董,被遗忘在同他一样渐渐老去的祖父母的记忆里。
如今他都化作黄鹤不复归了。陈旧牌匾依旧挂在关了的门上,不知它还会挂多久,一年,五年,十年,他的大脸盘老婆还会举着照相机为门可罗雀的顾客忙碌一阵子吗?遗憾的是,她一辈子都没学会他炉火纯青的手艺,她的技术很蹩脚。她的儿子也是早已不愿做这个生意了。她的照相馆慢慢地老去,很快便会关门大吉,彻底消失在人们依稀可辨的脑海里。
别了,照相馆,别了,曾经忙碌一辈子的照相人,别了,仍旧坚守垂垂老矣的馆主人。别了,我们那些不假思索而一闪而过的青春岁月,感谢照相馆一路相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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