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总是穿着破破旧旧的衣服,坐着一把摇摇欲坠的藤椅,依靠着发黄的门槛,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藤椅上遍布着反复洗刷的痕迹,周边细小的藤丝不听话地从细缝中钻出,对老张头沉重的身躯表示着无声的抗议。
我每天上学下学,他家门口都是我的必经之路。
“二毛,下学啦?”老张头又倚着他那把破藤椅,对我打招呼。
“嗯,张爷吃饭没?”老张头虽然看着邋遢了些,对我还是不错的,即使周边的孩子都很害怕他。
“吃了,老了吃不了多少。二毛今天作业多不多?来爷这拿糖。”老张头对我招呼着,脸上的褶子随着表情的浮动变化起来,露出常年抽烟发黄的牙齿。
“不了张爷,今天作业多,我奶喊我回家吃饭呢。张爷再见!”我看着他手上黄色包装纸的玉米味软糖,果断地拒绝了。玉米味的糖我最不爱吃了!
“这小子,慢点!”张爷冲着我跑的方向喊。
我不知道张爷多少年纪,只记得从我独自上学起,每每都会路过他家门口。有时候随我爷去他儿子家打麻将,会打个招呼。
张爷住着的是一个小三楼,张爷从前和早早过世的张奶住一层,他的儿子们住楼上,孙子们早早出去读大学、工作。每每楼上总是热闹异常,可张爷家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
有次我路过张爷家门口的时候,我问我爷为什么这样,是因为他的儿子们都不管张爷吗?
我爷说:“不是的,自从张奶走了后,张爷就开始这样了,不爱说话,也不让人去打扰他,唉。”
这时隔壁家的赵婶牵着她家儿子路过,念叨着:“明明就是中邪了,我上次还见他和空气说话。你可得好好听话,不然我喊老张头抓了你去!”赵婶冷哼一声,拍着她家儿子头说。“哦,知道了奶。”她家儿子和我一个班,人都叫他小四眼。
小四眼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平日在班里怯怯懦懦,成绩却也算过得去,脸上永远挂着两坨擦不干的鼻涕。
“可别学那个二毛往老张头家跑,你看一天到晚也神神叨叨的。”赵婶人走远了,声音随风细碎地飘进我的耳朵。
“一天到晚净和孩子说这些,无知!别听她的!”我爷听见后愤恨地说道。
那时候的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是这样,也不知道张爷和张奶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只会懵懵懂懂地应着。
随着我年纪的增长,学习任务的加重,下学的时间也越来越迟。可是很巧的是,每次不管再晚,都能看见张爷屋里敞开着门,点亮着灯。好几次看见张爷详细端详着一个破闹钟,拿他粗糙又皱巴巴的手小心翼翼地婆娑着,嘴里呢喃:“今后是再也没这福气了啊!唉。”
“张爷,你钟坏了吗?”我对屋子的张爷不解。
“咦,二毛啊,今天下学晚啊,快来爷这拿糖。”张爷回过神,将视线抽离出水壶,从口袋里掏出了我最爱的大白兔。
“谢谢张爷!”我剥开蓝白色的包装纸,迫不及待地将奶糖丢入嘴中,绵密的糯米纸在最终融化,奶味在口腔中肆意冲撞,伴随着奶糖的体积逐渐减小,我心满意足地砸吧着嘴道谢。
“没事吃吧,明天还有。”张爷继续低头看着他的闹钟,好像能看出花来。闹钟是灰色的,表面覆盖着错落有致的划痕,指针早已静止,有些零件还摇摇欲坠。
“张爷,是闹钟坏了吗?要不我拿我的给你吧”我对张爷的行为不解,虽然也很不舍得自己的小猪闹钟,想着每日的糖果,却也罢了。
“不是,这是...没什么,天晚了快回吧。你奶叫你呢!”奶奶的声音在巷子口游荡。
“诶!这就回!张爷再见。”我回应奶奶,快速收拾书包,跑回了家。
途中正巧碰见赵婶在家门口倒水,她扭动着肥胖的身躯,端着一盆岌岌可危的脏水,往我面前一泼,一些溅起的水渍到了我新买的鞋上。
“哟!二毛,你小心着点,泼着了我可不负责!”赵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巴不停地张合,牙缝里的绿色韭菜若隐若现,她的口气简直熏得我睁不开眼睛,不知道她们家用的什么牙膏,回去让我奶一定不能买!
“你干什么呢!这么大的人欺负孩子,你害不害臊!”正巧寻我回家的奶奶看见了这幕,疾步过来将我护在身后。
“你家二毛自己毛毛躁躁的,还不好好管管。”赵婶不甘示弱。
“我家二毛走路犯着你了吗,以后再欺负孩子,我直接和你家老赵好好理论!”奶奶牵着我离开了是非之地。
奶奶蹲下身子,检查着我的衣服鞋子头发:“没事吧二毛?”
我说:“没事,差点就泼到我了啊!”我恨恨地回答。
奶奶帮我卸下书包说:“有事我和她没完,快吃饭去吧,你今天怎么在你张爷家待那么久,不要总打扰人家。”
“张爷闹钟约莫坏了,总是摸着他的破闹钟。”我洗着手说:“奶,要不把我的闹钟给他吧,我能起得来。”
奶奶楞了一下神答道:“啊?不是这么回事,唉。”
“什么意思,奶。”我听不懂。
“没事,罢了,快吃吧。”奶奶给我夹菜催促道。
我暗暗想到,以后一定要开始攒钱给张爷换个新闹钟。
那天我下学下得比往常都要晚,张爷的屋子却是熄了灯,大门紧闭,屋子里也没有声响。张爷这么早就睡了吗,我挠着头踱步往家的方向走。
“二毛,回来了啊,快吃饭,吃完我们去医院看你张爷。”爷爷在门口对我喊。
“什么?张爷怎么了?”我背着书包跑向爷爷着急问道。
“你张爷今早病倒了,说是闹钟丢了。”爷爷说。
“闹钟丢了吗?买一个不就好了吗?”我说。
“不是那么回事,你快点吃饭!”爷爷催促。
“我不吃了!”我跑回卧室,拿着自己床头崭新的闹钟,跑向爷爷:“我们去医院看张爷吧,我把我的闹钟给他,爷爷快走。”
“哎,你这孩子,不是那么回事。算了拿上就拿上吧。造孽啊。”爷爷跟在我后面叹道。
医院,张爷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失去了往常的精气神,眼角挂着几滴未干涸的泪珠。我看见忍不住啜泣起来:“张爷,你怎么样了吗?”我拿着我的闹钟往张爷手里塞。
张爷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发,便不再言语了。
我爷拽住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别闹了,让你张爷休息会。”
我奶向张爷的儿子张叔叔问道:“老张现在怎么样了,还好着没?”
张叔叔眼眶通红:“好点了,老爷子现在不爱说话,也不知道谁做的这种造孽的事!”
“把老爷子照顾好,这个我们帮你多看着点啊。”我奶叹气。
回家路上我问爷爷:“为什么张爷不要我的闹钟啊?”
爷爷缓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起这个故事。
原来闹钟是以前张奶的,张爷以前出去的早,每每都不爱吃早饭,给钱也不去买。
张奶操心张爷的身体,便特意买了个闹钟,早早起床为张爷做早饭,张爷这才身体逐渐硬朗起来。
有次张爷心情不好,早晨觉得闹钟太吵,一冲动将闹钟砸了。张奶也没闹,默默捡起闹钟,起床给张爷做早饭。白日里自己戴着老花眼镜,修修补补,愣是把闹钟捣鼓好了。
后来张爷也不用起早了,闹钟便一直在床头搁置着,及时是指针不再走动,它的地位依然不动摇。
后来张奶走了,闹钟变成了张爷的一个念想。这会儿闹钟丢了,张爷着急晕了过去,这才到了医院。
我在路上埋头踢着石子,心想着一定要将张爷的闹钟找回来!
直到那一天,我看见小四眼鬼鬼祟祟地在张爷家窗户底下张望,便偷偷尾随。我跟着他到了他家后面偏僻的砖瓦墙里,看见他拿出了张爷的闹钟。
我愤恨不过,冲上前去将小四眼推在地上,质问他为什么要拿张爷的东西!
小四眼懵了:“你...你跟踪我干嘛!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
我给了他一拳:“这明明就是张爷的!”
小四眼狡辩:“是他的又怎样,我看他天天拿着当宝贝,我借来看下怎么了!”说罢他揩了一把嘴上的鼻涕。
“你还给我!我要还给张爷!”
“不给,就是我的!”
“给我!”
“不给!”
我怒气往上窜,与他推搡厮打起来,一路打到他家门口。
正当我置于上风,将闹钟抢过来的时候,耳边迸出赵婶尖细的声音。
“哎哟喂!你敢打我儿子!”赵婶照着我的脸给了一耳光。
我顾不上脸上的火辣辣,也不知道脸上的情况,我狠狠撞开她,抱着闹钟跑向张爷家敲门。
可是依然大门紧闭。
赵婶跟过来拽住我的衣领:“你欺负了我家孩子别想跑!”
我来不及思索,张开大嘴咬向了她的粗糙又有些咯牙的手臂。
“哎哟!”赵婶终于松开了手。
我转而奔跑回家,摇着奶奶问:“奶,我张爷呢!我找到闹钟了,他家人呢!”
“天呐,你脸怎么了!”奶奶惊叫。
我这才看见镜子里的我,头发凌乱,脸颊红肿,衣裳上布满了褶皱。
“奶,我张爷呢!”
“搬走了!搬走了!你别闹了!到底脸怎么了!”奶奶的声音控制不住努力,颤抖起来。
“什么?”我颓唐地坐在地上,泪水缓慢地从脸颊落下,一滴两滴,我呜咽起来。
“哇!为什么,为什么!”我嚎啕大哭。
奶奶被我的样子惊吓到,此时赵婶也找上家门。
耳后传来各种各样的争吵声,我只会痴痴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大喊“为什么!”
我不明白,小四眼为什么要偷张爷不值钱的闹钟。
我不明白,赵婶为什么要那么坏。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找回了闹钟张爷却走了。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而后每次路过张爷家门口的时候,张爷家依然紧闭。
好几年过去,我也不是当初的小屁孩。
某天我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家门口,还是那把破旧不堪的藤椅。
我奔跑过去。
他招呼着我:“二毛,可是下学了?现在几年级了?来,这有糖。可别让你张奶看见,她最爱吃糖了。”
我呆住止步。
“孩子没事,你爷现在有轻微老年痴呆。记不住事了,别介意。”张叔叔对我解释到。
“今天下学早,我最爱吃糖了,谢谢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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