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晚上,雾霾天,和妻子女儿一起来到学校,看学生们第一次走台。
教室前边腾出了一大块空地,只摆了一把椅子,大家都小心地坐在后边的位置上,空地变成了禁地,一块所有人不愿意进去的地方,就像传说中的猛火地狱。
我不禁让想起我高中的一个同学。现在已经成了电视上小有名气的演员。他考上中戏之后,曾经对我描述过第一年的生活,总结起来六个字:“吊嗓子,吊大腿。”
想来中戏这种做法是非常有道理,用一整年的时间教学生学会什么?其实非常简单,学会让他们的身体舒适的呆在舞台上。习惯舞台上的空间和时间,习惯被别人观看,习惯站在那里。让内心完全打开,放弃所有舞台之外所有事情。
演员是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在闲下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只空空的酒杯,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立场,他们是一群等待被思想和灵魂填满、占据的符号。或者按照古希腊的说法,演员是人与神之间的一个通道,神通过演员,把话语传递给世界,告知那些思想混乱,缺乏自知之明的芸芸众生。
这些学生们,这些业余演员,似乎更习惯把自己的身体藏起来,把思想暴露给世界。教育给了他们更多的理性,逻辑和分析力,却让他们渐渐忘记了如何才能让自己的身体舒服起来,让的心灵打开,去感受在教育过程中失去的东西。因此,当他们的身体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尽管他们尽量克制自己紧张,失落和不知所措,但还是显得那么笨拙:他们总想把脸藏起来,或者转向熟悉的人,脚来回移动着,就像受了惊的小马。手会去扶台上所有能够支撑的地方,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株水草,身体诚实地表现出想离开,不想在人前放松地展现自己的美丽。
同时,学生们变得异常敏感与脆弱,台下的人的任何一点点评价,都会让他们反应过度,脸涨得红红的,似乎他们怎么做都不对,小心灵碎成了渣渣。导演成了暴君,演员会觉得导演伤害了自己的自尊,觉得他在有意识地和自己过不去。这其实就是理性在抵抗,面子在一个陌生的躯壳里挣扎,在绝望地求救:“告诉我,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其实,导演又何尝知道,谁又能扮演你的拯救者?或者说,你真的需要拯救吗?不,你只需要安静下来,让理性休个假,把心灵打开,慢慢接近那个你要扮演的人,当你彻底成为你理解的那个人时,一切自然就会好起来,在此之前,你需要做的不是改正,而是寻找。
台词本是学生另一个避难所,有些人在第一遍时完全盯着台词,不肯抬头,似乎读完了台词就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他们把自己表演不合格归结于对台词不熟悉。其实,那个文本固然很美,但它只是一个中介,在一个没有视频,没有相机的时代,把那些台上演出的风采记录下来的工具。人类文本是一种可悲而又专横的东西,苏格拉底说过:“话语一旦被记录下来,就失去了它变化和发展的机会。”
话语是舞台人物的力量,我们嘴里读着台词,脑子里出现的应该是那个得意忘形的夏洛克或者自怨自艾的安东尼奥,那个愚蠢而热血的巴萨尼奥,或者言辞浮夸的格拉西阿诺,为什么夏洛克要说猫、猪或者让人尿裤子的风笛,为什么安东尼奥把自己比做杂色的羊或者烂透的果子,这一切要向观众施加什么样的影响,这是我们最应当关注的东西。
我深知,这需要时间,这是在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的,不论你怎么说,你的话语都需要内化为他们身体的感受,他们要学会体验并享受这一过程,让身体和灵魂适应舞台,把言语当作自己和观众交流的机会。
好在,我们的学生很聪明,第二遍时,我已经看到了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眼睛里出现了久违的光芒,台词的逻辑重音和生活中的节奏越来越重合于一处。可惜,我们每周只有这短短的两小时,让大家暂时忘记思想的力量,学会让感觉做主。
排练结束,妻子和孩子已经提前回家了。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内心非常兴奋,而一种疲惫感渐渐地爬上双腿。不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个Ted讲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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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讲演说的是天才的形成,我最喜欢的是在讲演快结束的时候,她描述的一些弗拉门哥舞蹈家,这些艺术家会在某一次演出时感觉到神的召唤,觉得身体完全不是自己的,从而表现出一些难以想象的完美。这种状态会被观众注意到,观众就会高呼
:“安拉、安拉”,后来就变成了西班牙人常说的:“Ole.”而转天清晨,这些艺术家会在疲倦中醒来,浑身疼痛,意识到自己仍旧是那个凡人。我并不想进行更多的宗教方面的讨论,只是想说,在戏剧当中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舒适协调,为自己的灵魂寻一个安居之所,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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