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迫近凌晨,窗外开始落雨。
车内空间逼仄,破旧的车窗没法完全关合,萧瑟的冷风从车身各处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我裹紧身上的衣物,目光朝副驾驶顺了顺,才发觉祝小小已经睡着了。
她蜷在座椅里,面色苍白,体态瘦弱,安全带几乎横过了她的整个身子。我降下车速,叫后座的人递来小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祝瑾姐,快到了么?”
汽车后座上有两个年龄相若的男生,此时开口的叫做储楼,个子较高,戴着一副厚镜片的黑框眼镜。而另一个叫付安予的男生把头埋在膝盖里,缩在座位的最拐角一言不发。
“嗯。”
我答的随意,其实我心里压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从一开始,我要带他们做的, 就只是一场单纯的“逃离”罢了。
车内四人,小小十岁,储楼与付安予都不满十七岁,只有我是严格意义上的成年人。尽管我知道我所做的事无比离经叛道,尽管我知道在这过程中出的任何意外都要我一人承担,我还是坚定地带他们选择了“逃离”。
逃离过往和病痛,逃离家人与欺辱。
汽车继续前驶,这辆车实际上已经极为老旧了,我对它的所有期望就是它能在完全瘫痪之前把我们带到一个能躲雨的地方。然而它终究辜负了我,开了大概不到三刻钟,车引擎箱的地方忽然发出一声怪声,车辆随之骤停,好在雨天车速本就不快,车中四人还算是安全。
小小揉了揉眼睛,摸索了半天把自己从安全带的束缚中解救出来。
“阿姐,到了吗?”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慵懒气。
到了,差点到地府了。
我没好气地松开自己的安全带,想下车去看看车子哪里出了问题,虽然我大概率找不到,更修不好。
“祝瑾姐,你看前面,好像……好像有座城”储楼忽然叫到,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淡薄的曦光里,那里果然隐约能看出城市的轮廓来。
“储楼,你看好安予。我们走过去。”
“淋着雨走吗?小小身体不好,万一……”
“我抱着她,她淋不到。”我咬牙道,“这野外给我感觉不太好,还是尽早进城区吧。”
储楼没再多说,他拉着付安予的手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一起向那远方的城跋涉而去。
奇怪的是,我记得我们的车原本是行驶在柏油路上,下车走的这段路却是完完全全的泥路。这路面原本就不平整,此时在雨水浸润下更是泥泞万分难以迈步。
豆大的冷雨不住拍打在我的身上,我把小小紧紧按在自己的怀里,努力不让她淋上一点雨滴。然而小小虽然很轻,但我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少女罢了,此时身上冷得过分,又给我增了几丝疲累,到后来只感觉手上近乎有千斤重,迈步也困难至极。
好在那城市的黑影愈来愈近,大概还剩半里路时,储楼按着自己的眼镜框,借着城楼上点起的灯火眯着眼看了半天,缓缓念出了匾上的文字。
“镜州。”
二
青石板路面向前不断延展,道路两侧,显然不是现代建筑的的民宅排布规整。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街上少见行人。偶尔遇到的几个人匆匆往前走,身上的装束也是古时的样式。
“不像是影视城啊,这?”储楼走在我们的最前方,面露疑色。
小小此时方才完全清醒,四周环境陌生,她有些畏缩地拉着我的一边衣角。我稍稍伸手给她遮了点雨,只能说聊胜于无。而付安予一直低着头走在我们的身后一言不发。
“该不会是穿越了?”储楼又嘀咕道。
“先找地方躲雨吧。”
再往前走,隐约能看见绰绰的人影,离近时,却是一排长长的队伍。队伍最前方,一位鹤发苍颜的老人好像是在问诊。
我们走向队伍最末处,储楼拉着一个中年男子,颇为自来熟地问道:“小哥,敢问此处是何处,此时又是何朝何代啊?”
那人略带惊诧地看了看我们的穿着,面露不解之色:“此地当然是镜州……也一直是镜州啊,什么何朝什么何代?”
就眼前的见闻来说,我们恐怕是真的穿越了,但却不是穿越到真实历史上某个时间点,而是一个架空的时代。
“前面那位先生是?”储楼又问。
“医圣你也不认识?”
“张仲景?”发声的却是小小。
“先生之名岂能直呼?”男子好像准备发怒,又不好意思与小孩子计较,目光在我们四个身上转了一圈,最后狠狠瞪了我一眼,自顾自排队去了。
“张爷爷。”小小吐了吐舌头,又缩到了我的身后。
队伍慢慢向前缩短。此时也是落着雨的,但周围人群拥挤,小小体型不大,偷偷藏在前面那人的伞下,几乎淋不到半点雨。大概三刻钟的时间,我们才终于走到了那老人的面前。
老人细细打量了我们几眼,皱了皱眉。
“是孩子的问题吧?”
“先生有办法吗?”我郑重起来。
老人不说话,拉起小小的手腕开始细细把脉,半晌后,他舒了一口长气,抬头道:
“孩子的病确实罕见,不过要想根治,倒也不难。等我回去想想,明天来我这拿方子吧。”
“老……先生当真?”储楼有些不敢相信。
小小的病多难治,我们自然都是知道的。在这古城中撞上的第一个医生便说他能治好,确实不太可信。
张仲景正想说话,却被小小稚嫩的童声所打断。
“爷爷,你会做饺子吗?”她看着老人,神色认真。
我忽而想起来,小小的语文课本里面有张仲景发明饺子这篇课文,前几日她还同我复述过,怪不得她会对张仲景这么熟悉。
张仲景微微一笑:“饺子?你是说娇耳吧?”
话音未落,耳侧传来人群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却是一队士兵向这边赶来。领队的男人在我们身旁停下,先是朝张仲景作了一揖。
“张先生。”
“年将军。”老人点头还礼。
“战事又启了,城防那边,怕是还要叨扰先生。”
“哪里,不过是我辈之本分罢了。”
张仲景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又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小小说:“囡囡,明日来城墙这边找我取药方。”
似乎是被老人的话提醒了,那年将军转向我们,微微皱眉:“年某没在镜州城里见过你们,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我刚想作答,张仲景已经接了话头:“是了,小老儿在这行医数十年,还以为诸位是哪家新长成的后生,却不曾想是外乡人,难怪着装怪异。那,想来几位身上没有镜州货币,我这有一些倒是足以抵上你们月余的留宿费——”
“不需先生破费了,城墙边上有多余的客房,你们且搬进来住,要是战事紧张,还能顺便搭两把手。”年将军面色冷厉。
“搭搭搭搭……搭手什么的,我们恐怕不行啊。”储楼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年将军斜晲了他一眼,四周的军士已经拥着我们往城墙方向走去。
三
从城楼往下望,城外陷落在一片诡谲的黑雾里,再加上我们当时头脑发昏天色暗沉,我已经判断不出我们来时的方向了。
年将军——后来我们得知他叫做年子澄,站在我们身侧,向我们介绍道:
“自镜州始建,便时刻面临着城外妖魔的侵扰。一年之中,它们会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与我们软磨硬泡。只要捱过这些天,那么剩下的时间它们便绝不会再来。”
“妖魔?”储楼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魇’与‘貘’。它们一个能创造痛苦,一个能吸走快乐,是人类的死敌。”
“听上去像是梦魇和食梦貘。”
我听见储楼小声嘀咕了一句,年子澄却没有听到,他接着说:“镜州的守军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不惧畏它们这种奇诡的精神力量。但如果让它们攻进城内,镜州的平民百姓绝无幸存之理。所以,让你们上战场什么的,也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镜州,医圣,将军,妖魔……这个完全不像真实的世界仍旧给人以极大的忧虑,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比以前更坏了。
张仲景把城墙内侧的两间屋子当做暂时的医馆,替战场上负伤的病患问诊。我和小小被安置在他隔壁,安予和储楼则要远一点。
小小从来这的第二天起一直服用张仲景开的药,虽说病还未痊愈,但身子确实是一天好过一天。老人知道我们身上没有积蓄,便叫我每日去医馆打打下手,权作还账之用。
三周后的某日,我在医馆事毕后,想了想去集市买了些零食打算去看看储楼和付安予。推门进去时,储楼正坐在窗边边翻着《中庸》,只是他的注意力显然全不在书上。他抬起头看着我,手上犹自做着刻板的翻书动作。
“怎么?在这也停不下学习吗?”我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买来的吃的往桌子上摆。
“不是……祝瑾姐,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开窍了。”他似乎有些迷茫,手中的书本开了又合,“这些书,读一遍,我便全然理解了,一点也不费力气。”
“你们好学生都是这样气人的吗?”我笑骂。
“不是的。我不算聪明,我是知道的。”他语气略微一沉,“成绩还好,完全是因为在被逼着前进罢了。”
我手上的动作一滞——大概是出于人听到别人不堪处时的自然反应。然而储楼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颇为真挚地看着我。
“谢谢你,祝瑾姐。和你逃出来的这些天,是我这么多年最轻松的时候。”
“对了,安予不知道哪个弦搭错了,天天去跟守军一起训练。我拦不住他。”储楼送我回去的时候提了一嘴。
我皱了皱眉,心中再度浮起这些天时常困扰我的不真实感。安予的性格因为他的经历变得极度内向和懦弱。他这种人,会去练武?
我打定主意过几天再去一次找他聊聊,却不曾想第二天他便主动来了我的住处。
准确的说,他是来医馆的。张仲景似乎是对他有些印象,把他和一些伤药一同甩给了我。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去参与守军的训练。”
我在脑海中预演出他支支吾吾的反应来,却不料他正面我坦诚道:“祝瑾姐,我今天上战场了。”
“妖魔比那些人要可爱的多。”他补道。
我眼睛一酸,差点没忍住落泪,只好岔开话题问他伤口在哪。
“在背上。”他乖乖应道。
我让他趴在床上,掀开他的上衣,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新伤,伤口像是野兽的抓痕,但只伤到了浅表层,实际上并不严重。与之相比,他背上其他的伤口和淤青才更为触目惊心,我大概知道这些旧伤的来源,心中微叹,一边给他的新伤敷上了药。
“你又何苦。”
“呼……这个伤口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不是吗?”他对我露出一个极度粲然的笑容,“……为守护而战。”
我微微一愣,还没静下心思考他这句话的含义,便被一道敲门声打断。
我起身打开门。门外,一身戎装的年子澄冷然道:“外乡人,城主要见你。”
四
沐着雨跟着年子澄在镜州城里兜转了好几圈,最终才停在某个不起眼的建筑面前,年子澄朝着门努努嘴,示意我自己去开门。
门是虚掩着的,我手上稍一用力,门应声而开。我眼前瞬间一黑,待到能看见东西时,四周已被望不到边际的蓝色水面包围,无数的棱镜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方,棱镜镜面上闪烁着不断变化的画面。
我试探性地迈出一步,落脚处泛出涟漪,但这一脚却是落在了实处。于是我向前走去,脚下的涟漪与涟漪连成一片,延展入棱镜的从林里。
身侧,这些棱镜呈多层分布。最底层的棱镜数量最多,层数越高,棱镜的数量就越少。每个棱镜的镜面上画面各自不同,我猜它们是应当属于镜州的居民们。而最高层唯一的棱镜却一片模糊,看不清上面显现的内容。
脚步不停。也不知走了多久,一座亭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亭子正中有一面帷幕,幕后隐隐约约显出一个人影来。
我正欲走进亭子,却蓦地被身侧的一枚棱镜所吸引。这棱镜的各个面上出现的身影我再熟悉不过,正是我的妹妹祝小小。
我轻轻触上棱镜,它的触感与寻常玻璃无异,只是镜面上的所有画面在我碰到它的一瞬间便凝聚成一道光流从我的指尖钻入,繁杂的信息顿时充斥了我的脑海:
自小便患上的顽疾、来到镜城后巧合般地结识孙思邈、大病痊愈后与意中人的相逢、豆蔻年华的婚嫁与相夫教子、尝遍世间酸甜后的释然离去……
这是祝小小已经历和未经历的所有事件,这是她被这座城市早已安排好了的一生。
不知为何,自我来到镜州便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是放了下来。这些天来复杂的思绪一直纠缠着我,一来我为妹妹的病的好转感到由衷的高兴,可祝小小的病仅凭什么古方便能治好毕竟太过荒诞脆弱而禁不起推敲了。
“小心点,捏碎它的话,你妹妹就真的完了。”
声音从亭子内传了出来。察觉到帷幕后面那若有若无的人影,我走向亭子,那人也向我踱来。
“你是城主吗?”
“镜州,勘破人心欲望的玄妙之都。入城者都能获得这座城友情提供的为其量身定做的剧本一篇。”那人的声音分明清晰地从帷幕那边传了出来,却丝毫不能在人的心中留下痕迹,以至于我甚至难以分辨出他的性别。
“你明白了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抛出自己的话,“所有人在这里都能心想事成——当然,它会照顾事情发展的合理性。”
“这镜州中的一切,只是假象?”
“只要你们还在镜州,一切就都是真的。”
或许他并没有在言语中埋有丝毫的得意,但我确然觉出他因把持一切而生出的优越感。而我,对此也的确毫无办法。
“城主,我们是你禁锢的困兽了。”
油然而生的哀意将我包围。我转身向外走去——水面无际,四周自然都是“外”,但我不知道出路,只是不想再与面前这人多呆上一秒钟。
“祝瑾啊,你心中深藏的又是什么呢?”
身后那人的语气耐人寻味。我驻步朝他望去时,亭台与帷幕都已消失不见,湖水泛着的蓝色的光开始向上漫溢,无数棱镜折射的光线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道炫目至极的光芒。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却已站在城主府外了。
五
打我们进入镜州那天算起,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月。小小的病情果然随着药物的服用有了极大的缓解,我则向往常一样去张仲景的医馆里打杂,老人说小小的药钱早已抵清,现在工作所得他会给我折成镜州货币。
魇和貘的进攻还未有退去的势头,按年将军的说法,最多还有一个月这些怪物就会因进攻无果而作鸟兽散。即使我不相信镜州守军的战力,但镜州既然能知晓我们心中所想,就定不会让城破这种事情发生。
那日我想着去看看储楼和安予,走进院子时,瞥见大堂还隐隐透着烛光,我心下疑惑,于是敲敲门推了进去。
储楼合上手中的典籍,对着我露出一个赧然的笑容。
“还没睡?”我轻带上堂门。
“刚从阿爸阿妈那边回来,躺了一会儿,没能睡着。”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阿爸阿妈是谁。
这些时日,我在医馆帮忙,小小和我住在一起,安予早出晚归随守军训练,只有储楼一个人无所事事。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他认识了一对中年夫妇,好像是他们对储楼极好,膝下有无子嗣,储楼便主动认了他们为义父义母。
“我可以留下来吗?姐。”他忽然开口,我一愣,还没有想好怎么说,他却没管我是否回答,接着道,“我要留下来。”
“大抵是要留下来的。”我艰难地承认了这个事实,“可你为什么……”
储楼咬了咬牙,似乎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
“阿姐啊,你瞧,我总还算个乐观的人吧?可没人知道每天我都要哭很多久啊,恐怕比安予那个爱哭鬼也少不了几次。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活得很累。他们把所有的希望押注在我的身上,即使这期望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沉重了。我不能娱乐,不能游戏,甚至没有社交。一切喜欢做的事对我来说都太过触不可及,连想也不敢想。
“他们不管我的心理状况,不管我的喜怒哀乐。他们只在乎成绩单上的排名,各种所谓‘兴趣爱好’的考级,他们不考虑一切实际情况而只看结果。为了达到他们的目标,我只能超负荷地学习,不顾一切的学习。他们好像觉得只要给我塞上足够的吃食,我就能鼓足马力向前冲一样。
“有人就告诉我,说小予啊,这也是你父母对你的爱啊。可我真的什么都感受不到,我只是觉得好累啊好累啊,真的太累了。
“我想,连被爱的人都感受不到的爱,真的有意义吗?
“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别的父母一样呢。考试失利的时候他们会安慰自己的孩子而不是责骂,每周末他们会带孩子去外面一起玩而不是把孩子塞进各种辅导班。我可以变优秀,我可以用尽全力学习,可我不是机器人,不是牲畜啊!
“我常恨自己天生的乐观还没有被这许多年的苦痛给消磨殆尽,否则,我早就去死了。”
他合上书放在一旁,默然阖眼。片刻后,我见他眼角落下一滴泪水,嘴角却挣出一个笑容。
“阿爸和阿妈则不一样,他们没有孩子,就把我当做他们的孩子,而且首先,他们是把我当做一个独立的人在看。我能确然感受到他们对我的爱,为此我愿意去学习,何况学习现在对我不算难事。我就想着要考取功名,光耀阿爸阿妈的门楣。”
“抱歉啊,祝瑾姐,说了这么多,千万不要笑话我呀。”
他睁眼,对我歉然一笑,然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又说:“哦对了,安予正式参军了。他从前受过的欺辱与霸凌阿姐你一定也听说过,可能所谓为‘守护’而战什么的,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吧。”
镜州悄然渗透到我生活的每一处,它确实做到了城主虽说的为每个人量身定做一篇剧本,它一笔一划勾勒出诱人的囚笼来,无声无息地把握住他们的命脉,让他们困于此地永远无法逃离。对此我全部知情,却毫无办法。
镜州有罪,我是帮凶。
六
转眼两个月过去,小小的病几乎痊愈了。我这才有多余的心力发现,镜州城里也有除夕的说法。
临近除夕,城中原就不是太压抑的气氛再次活跃了些。而我心中也有数,毕竟清楚战事的激烈程度的,除了守军自己,便是我们这些医馆里的人了。
这些天,来医馆拿药敷伤的人大大减少。大概战场上的局势已经极为明朗,便是来的那一撮人,脸上也是带着极为灿烂的笑容的。
除夕当日,张仲景的医馆更是许久没有人来。到最后第一个访客竟是年子澄。
“战争结束,妖魔们已经退去了。”他倒是开门见山,“张先生,寒舍摆下宴席,想请先生给我几分薄面,不至于悖了将士的感激之情。”
见老人不作推脱,他又转向我,道:“祝姑娘和你的朋友自然也是贵客。”
镜州击退敌人的消息似乎已经传遍了整个城池。上午还稍显冷清的城市一下子变得躁动了起来,过年的各类准备还未布置完全,有一种叫年味的东西却已确然从他们的言行之中洋溢出来了。
小小跟我撒娇说着想吃糖葫芦,我还没来得及用什么“吃饭之前不要吃零食”之类的理由搪塞她,旁边的商贩已抢先塞过来一根看上去色泽饱满的糖葫芦。我连忙称谢,那人呵呵笑着摆了摆手,显然没把它放在心上。
年子澄走在前面带路,一边回头跟我说:“你那两个朋友我已派人去喊了,估计我们到后不久他们就能到。”
不到一刻钟我们便走到了年府。年府看上去不算华贵,但装饰与园林古朴大气,让人震撼。
年子澄和他的几个副将走去大堂里推了几盘牌九,张仲景不知在哪搬了张藤椅悠哉地坐在檐下看雨。小小和年家的小男孩在一旁打闹嬉戏,而储楼此时可能正与他的阿爸阿妈辞别,付安予也许正脱下他的戎装。
岁月静好。
我失神于这一方恬静的画面里,镜州依旧让我为之疑虑和忧心,可我却止不住自己生出与之相悖的念头——或许一辈子生活在这镜州里,也并非是个不能接受的选择。
“开饭啦!开饭啦!”小小高喊。
“不打了不打了。”年子澄撒掉手中的牌,匆匆叫仆人收好桌子,却被小小无情戳穿。
“年叔叔耍赖。”
年子澄老脸一红,连忙岔开话题,“张先生,快来落座。”
众人相继落座,连小小也有自己的位子。只是付安予和储楼不知为何还没到,我不好意思教别人多等,便自己先动了筷。众人见我不在意,也各自开动了起来。
“老先生,这就是整个镜州都家喻户晓的娇耳吗?”年子澄望着碗中的耳朵状物体。
“倒也不尽然。老夫的娇耳对冻疮确实有些疗效,但好吃却实在谈不上。这次的做法,是小祝提供的,算是对娇耳做了些改良,她们叫它饺子。”
年子澄一口吞下一个饺子,片刻后对我比出一个大拇指。
我微微一笑,嘴上轻咬,汁水从饺子开口处溢出,馅料随之进入我的口腔。
嗯,猪肉芹菜馅的。
确实好吃。
七
年府外,雨势转急。
不知为何,自打我来到镜州,这里就几乎一直是下着雨的。即使偶有天气放晴的好日子,整个城市却也还弥漫着水汽。
雨点如落珠碎玉浸润着整个镜州,我听得雨滴拍打瓦片的脆响自上方不断传来。屋内众人一边享用宴席一边各自闲谈,显然还沉浸在击退敌人的喜悦之中。
“年大人。魇被我们击退之后,没有像大人们预料的那样撤退,而是迂回到了南门,趁着剩余守军放松警惕的时候……破城而入了。”
付安予从门外飞奔而入。大惊失色的年子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疾步向门外冲去,却与恰好跑进屋内的储楼撞了个满怀。
储楼跌在地上,摸爬滚打到我身边,站起身拉住我的衣袖。
“姐,姐。阿爸阿妈没了。”他的声音尚还带着哭腔。
无力感几乎瞬间把我淹没,这相继发生的两件事着实出人意料,以至于我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镜州可以勘破人们内心所想,这些近乎于悲剧的事情,本不该在此处发生的才对。
“可是,我中举了!”
他眸中的哀意还未全然消退,便被一种异常诡异的狂热所替代。我不由往后退了几步,感到面前的人从未如此的陌生。
“怎么会死了呢?令尊与令堂的身体应是极好的才是。”在我身后,张仲景眉头紧锁,开始在大堂之上来回踱步。
“喂,老头。我中举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在储楼的噫语声里,他忽然抚须大笑,一边疾步向我走来。
“汝有顽疾难医啊。”
他慢慢贴近我,一直近到我看见他浑浊的眸子里也隐约藏着病态至极的疯狂。
“你又在犯什么病?”我朝小小大声吼道。
小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只觉得那哭声异常尖锐刺耳,根本不像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应该有的声音。
“快哉快哉!”年子澄忽而一巴掌扇在了付安予的脸上。付安予几乎是飞着摔到了房间的角落。
“汝之癔症,着实难办。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呐。”张仲景不住摇头。
“杀尽邪魔,快哉快哉!”年子澄冲到付安予身边。
“渭城朝雨浥轻尘——”储楼爬上案几开始念诗。
或许是镜城才对,一个近乎于抖机灵的思绪飘了出来,令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离谱。
“我镜州子民便是战到最后一个人,也绝不认输啊!”年子澄不知道从哪寻到了一根长鞭,在付安予身上狠狠地抽打着。而男孩双上抱头颤抖着缩在墙角,竟连呜咽也不敢发出一声。
一时间,我看到了从前的付安予身上的所有懦弱和胆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欺辱与霸凌的痛苦,终究是他没能逃过的劫数。
一切都乱套了。他们似乎都沉浸在自己怪诞的世界中无法自拔。整个年府内,只有我一个人独自清醒。
然而在一众喧嚣里,一个可怖的想法慢慢爬上我的心头:或许,我也并不清醒?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雨下的更大了。
八
耳中的所有声音汇聚成高频的刺鸣,面前的一切画面被绞碎成光的粒子。所有的事物如假象般归于虚无,我睁开眼,看见那片熟悉的天蓝色水面。只是这次,那亭子就在我的面前。
“祝瑾啊,你心中深藏的又是什么呢?”帷幕之后,城主幽幽地说。
我猛然抬头,最上方的棱镜此时画面清晰,那里正倒映着整个镜州。
“咔嚓——”
离我最近的棱镜忽然发出不堪重负的破碎声,继而所有棱镜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的碎裂。与此同时,原本无边际的水面开始迅速收缩,四周仿佛有巨大的壁障向我压迫而来,如同窒息般的错觉使我几欲晕厥。
“你到底是谁!”我吼道。
“为什么不自己来看看呢?”
棱镜的破碎持续进行着,水面渐小到几乎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猛然冲进亭子,一把撕开面前的帷幕。在它后面并无所谓城主的身影,诺大的空间里没有任何活物,只有……
一面镜子。
——
水声淅沥。
我抬起头,镜中的自己苍白依旧。
水流从面庞滑至脖颈,滑过肩膀上的伤口,滑过胸腔与小腹,滑过大腿上的伤口与双膝上的残痂。
至此,我所受的痛苦,它已尝到万分之一。
卫生间里空间逼仄,淋浴喷头里流出的水中似乎有些腐朽的霉味。昏暗的灯光下、蒸腾的雾气里,一切好像都在变得失真与虚假。水雾早已攀上了面前的镜子,一片模糊中,我窥见身后的三个阴影。
“还痛吗?”小小的声音依旧是脆生生的。
水流像孩童的双手一般抚摸着我的伤口,微微的刺痛感从身体各处传来,我感到它们在逐渐愈合。
“实在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做了吧。”储楼的话语贴着我的耳畔滑了进来。
我关上淋浴喷头,氤氲的水雾逐渐散去,日光灯得以将光芒直射在我的身上,暖意自上而下地将我覆盖,而镜子上的水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
“呼……”
我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声男人的叹息。
是付安予了。我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一边等他开口。
然而他也沉默,一直沉默到我几乎忍不住要先说话,他才轻声说道:“想哭的话,为什么不哭出来呢。”
果然啊,没有过多的劝慰与说教。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对于我来说毫无用处。他们理解我,正如我理解他们。他们所受一切困苦,我感同身受,并为之倍加煎熬;我所经历的万万千千,他们尽收于眼,烂熟于心。
他们走进我的身体,所有的我最终归之于我,镜中的四个影像开始重新清晰成一个人。
他们还在,我还是我。
我开始哭泣。
“祝瑾——”
屋外似乎有人呼喊着我的名姓,若远若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呕哑嘲哳难以入耳。在此之后,欺辱与霸凌、鞭挞与拳脚都将如约而至。
我捂住嘴巴,任所有泪水滑下,却让所有哭声哽在咽喉处。
呼喊声愈近了。
(图源网络 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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