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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我在湖边徘徊了许久,背后的夕阳将万道金线穿透我的身体,刺进微波荡漾的湖面。
湖中央,有一个浅蓝色的太阳帽圈,沉沉浮浮,轻轻摇摆。几条黑色的红色的小鱼儿在帽圈下追逐着,好像在捉迷藏,鱼尾拍击得帽圈打了几个旋,又渐渐恢复如初。我的头上也带着一顶浅蓝色的太阳帽,大大的帽沿为我遮挡着刺眼的光,保护着我那还算白皙的皮肤。
等太阳落山,天地陷入黑暗时,我就走下去,看一看鱼儿的家。到那时,我的帽子也会像湖中心那顶一样,在水面上沉沉浮浮,飘飘荡荡吧。
后背的光不再那么热了,天色由明亮变成灰金,再变成暗粉,最后变成了灰黑。湖面上的帽圈也不是那么清晰了,只看到有个发白的影子在轻轻晃动。湖对面的楼宇亮起一盏盏柔和的灯,像夜空中的星星,眨着眼睛,倒映在湖面上。可惜,今天的夜空,没有星星,月亮也还没有出来,不知他们是在偷懒还是没有睡醒,躲在云层后面总不肯露头。没关系,我不需要星星月亮陪伴,一个人就这样挺好。一个没用的人,像幽灵一般活着,还不如早一点去到该去的地方。
到时候了,我可以出发了。我是应该穿着鞋子还是脱下?记得有句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就让自己厉害一点,光着脚吧。我解开了鞋带,脱下那双红蜻蜓,把两只鞋子整齐地放在身后那棵柳树下。长长的柳条一下一下扫着我的脸,有点痒,像蚂蚁在爬,但更像第一次被宋波亲吻。我把白色的袜子也脱下来塞进鞋里,低头看着自己踩在地上的脚丫。拇外翻的大脚趾像两只大大的眼睛,瞪得我心里发毛。我仿佛又看到宋波第一次看到我的脚时,那种夸张的表情和憋着笑一本正经教我那套矫正动作的样子。宋波,你就像鞋面上的红蜻蜓,掠过我的心湖,掀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涟漪,却又急匆匆地飞走了。你是飞走了,可是你的卵产在我的心湖,我的心里装满了你,将要把我的心房撑爆。疼吗?不,走下去就什么都归于平静了。
我转身,迈步。脚下的小石子温温的,有些硬,硌得脚心麻痒麻痒的。没关系,从这里走进水里,不过十步,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一步,两步,三步,我就这样慢慢地,朝着我心中向往的地方走去。我的一只脚已经迈进水里,清凉从脚底向上游走,就像一条蚯蚓,在我的血液里蔓延。水面被我的脚打破了平静,脚边咕嘟嘟地冒着几个小泡泡,就像几个调皮的孩子好奇地盯着我的脸。
贰
身后似乎有动静,听起来好像车轮滚动的声音,“嘎吱嘎吱”一声声由远而近。我的另一只脚也没入水中,又一条蚯蚓顺着我的脚底向上蔓延,很快到达我的心脏。透心凉,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至于如此吗?”一个低沉而又浑厚的男中音传进我的耳际。我下意识地收回了刚要向前迈动的脚,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回头。我心里的苦,怎能轻易向外人道也?如果不是心如死灰,万念俱灭,谁会愿意做出如此决定?我看了一眼湖中心晃动的帽圈,又扶了一把自己头上的太阳帽,抬起脚,坚定地一步一步向湖心走去。越往前走,水越凉。湖水已经漫过了我的大腿,我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小腿开始痉挛,这是我没料到的。我站立不稳,开始摇晃,疼痛吞噬着我的意志。
“姑娘,你快回来,我是残疾人,救不了你,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犯傻,你忍心让我摇着轮椅下去追你吗?”
浑厚的男中音再次响起,车轮碾地的“嘎吱”声越来越急促。我的脸因为疼痛变得扭曲,我没有转身,只是把头扭过去。我看到湖边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影,双手快速地摇着车轮两边的手轮圈。两个轮子有一半已经进入湖里,激起的水花一圈圈荡开。
突然,轮椅的左边快速降低,那人的左肩也猛然一沉。他低着头,双手快速来回转动,轮椅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谁知两个轮子竟然全都陷了进去,他越扭动,陷得越深。
“快来帮忙啊!”他一边继续扭动,一边冲着我大喊。我打了个激灵,急转回身朝着他跑去。此时的他和轮椅,已经离开岸边一米多了,两个轮子陷在那里无法动弹。我站在轮椅后面,用力往后拉,轮椅只是晃了几下,却无法后移。
怎么会这样?我在心里叫苦不迭。哪跑出来这么个人?不是添乱吗?我的腿因为用力,早已不再痉挛。我深呼吸一口,再次用力往后拖拽轮椅,轮椅还是只有晃动。
“去小亭子那边喊人,那里有乘凉的人。”我选择的地方,是公园里人工湖最偏僻的角落,几乎不会有人来。绕过那片栀子花,穿过那座小石桥,前边有个小亭子,会有许多人在那里谈天、打太极、唱戏,还会有很多小孩子在那里追跑打闹。
我没有说话,一转身上了岸,抬腿就跑。跑出好远才感觉自己没有穿鞋,脚底不知被什么东西扎得难受,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我顾不上这些,继续奔跑。远远地看着仨一堆俩一伙地不知在谈着什么。
“喂!那边有人落水了,快来帮忙啊!”
我一边跑,一边把双手合成筒状放在嘴边,大声喊着。亭子里的人看到我,惊讶地转过身望着我。等我跑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们,一个人的轮椅陷在湖边,我拉不上来,需要帮忙。两个年轻人早已顺着我指的方向跑了过去,我也转身跟在他们后面向湖边跑去。我的身后跟着一群人,他们有的跑有的走,叽叽咕咕地议论纷纷。
等我回到湖边,轮椅已经上了岸,两个轮子湿漉漉的,还挂着些许淤泥。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正在对着两个年轻人拱手道谢。
人群散去了,湖边就只剩下我和轮椅男了。我坐在他旁边,双手抱着膝盖,沉默不语。我不知该跟他说点什么,道谢吗?又不是他救了我。再说,我又不希望他救我,凭什么谢他?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干坐着怪无聊的。”几分钟后,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我,打破了沉默。我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像一尊雕塑一般,就那样静静地用迷离的眼神盯着灰突突的湖面。
叁
记得五年前S市那场特大暴雨吗?许多人困在家里,困在单位,困在车里,或者困在某一条马路上。家里也许有嗷嗷待乳的孩子,也许有卧病在床的爹娘,也许有正在等待手术的病人,也许有一个班级的学生等着上课。暴雨连续下了七天七夜,冲垮了多少房屋,多少农田,多少道路,多少桥梁。
当时,我是驻S市某部队的政委。下暴雨的第一天,就接到上级命令,让我们立即有序组织抢险救援。师长任总指挥,我任副总指挥。我们很快制定出一套完善的抢险救援实施方案,师长带领两个团负责城西,我带领两个团负责城东。
城东的雨比城西的雨下得更大更急,我和战士们穿着雨衣,雨靴,推着橡胶艇一趟一趟护送着被困的群众。我们趟着齐腰身的水,把老人和孩子背上小艇,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们连续作业,饿了就啃干面包、吞方便面,渴了就喝矿泉水,困了就靠在树上、墙壁上小憩一下,然后马上继续投入战斗。
我的腿在一次军事演习时受过伤,经过几天的浸泡,伤口溃烂,脓血渗出裤子。我悄悄用纱布缠起来,不让大家看到。在我上厕所的时候,还是不小心被一位小战士发现了。我命令他必须保密,不然回去处分他。他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我硬撑了三天,终于在推一辆抛锚的车时,晕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暖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想坐起来,用了半天力也没能成功。我就猛一翻身,一下子掉到地上,右腿处钻心地疼,我的冷汗唰唰地冒出。我想站起来,可是我的腿一点劲也使不上,伸手一摸,膝盖下面是空的。我被截肢了。我的脑袋哄得一声,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黑星星,像夏天路灯下的小飞虫一般,横冲直撞地飞舞着。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是个军人,没倒在战场上,却倒在暴雨之下。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吗?我做错了什么?我绝望了,迷茫了,不知今后的路该怎样走下去。然而,自古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厄运来的时候,真比那洪水猛兽还要势不可挡。截肢算得了什么?后面还有更大的灾难在等待着我。
我的妻子是随军家属,接到暴雨预警那天,她开着车,带着八岁的儿子,去两百多公里以外的农村,想把我的父母接到身边,怕他们在家无人照顾,出危险。在家休息两天后,妻子开着车,带着一家老小返回S市。他们的车刚一进入S市地界,经过一座桥时,暴雨铺天盖地倾泻下来,雨水很快漫过了桥面。视线不好,为了躲避迎面开来的车,妻子一把方向盘,车子直直冲向桥栏,翻下桥去。连人带车被捞起时,已是三天以后,车内人员无一生还。当时的我,刚做完手术,还在昏睡中。看到我腿伤的小战士自告奋勇参与了我妻子的救援过程,可是他,牺牲了。
肆
我早已泣不成声,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苍白的月光照着他泪流满面的脸庞,他的一只手在轮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怎么会这样?”我抽噎着问。
“是啊,怎么会这样?”
“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盯着他的腿。
沉默,还是沉默。他仰起头,望着湖对面那轮在楼宇间穿梭的亮白的弯月。我也看向月亮,觉得它就像是湖中心的帽圈,也像我头上戴着的这顶太阳帽的帽檐。
“我是军人,泰山压顶都不能倒下,我必须要顽强地活下去,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父母,还有那个小战士,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他们一定希望我好好地生活。我也想,既然老天没要我的命,只要了我的一条腿,那就说明我还有用,我一定还有可以发光发热的力量。”
我咬了一下嘴唇,对上了他坚毅的眼神。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不愧是军人,经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浑身依然充满力量。跟他相比,我那点小失败,小失恋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压低嗓子柔声说道:“介意讲一讲你的故事吗?遇到什么事了?”
我是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和我一起的同学们都相继找到了工作,不是去了美术工作室,就是做了中小学的美术教师。而我,幸运地签约了一家美术研究院,这是一份我心仪很久的工作,既能随心所欲地搞绘画,又能接触最尖端的绘画研究成果。职业和爱好一致,是许多职场人追求的目标,而我,轻而易举实现了。然而我在做一项课题时,不小心弄丢了一份材料,被院里追究责任,做出开除处理,还被记入档案,五年内不得做相关工作。
屋漏偏逢连夜雨,交往了三年的男友,也因此提出了分手。我的男友叫宋波,我们俩是在一次沙滩写生时认识的。他说我的脚有病,拇外翻,他会矫正。我永远忘不了他一次次严肃地扳着我的脚趾,揉捏、拉拽,按摩。那种感觉,开始很痒,很疼,简直忍无可忍,可是后来,竟然成了一种享受。我陶醉其中,不可自拔。他是一位画家,给我画过很多画,他说我戴着浅蓝色太阳帽的样子美得无与伦比。他还画过我的全身。现在他丢下我,移情别恋,我还怎么做人?
说到此,我捂着脸呜呜地哭了,泪水顺着我的指缝冒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感觉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握住我的手,一张柔软的带着香味的纸巾轻柔地擦着我的脸颊。我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以前宋波也这样安慰过我。
“那你说,你的这些事,跟我相比,怎么样?”
我止住眼泪,望着他刚毅的脸庞,恳切的目光,含着泪低下了头。
伍
夜深了,我推着他,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凉风习习,寂静无声。路灯下,两条人影一会儿变得修长,一会儿变得短粗。楼宇间那轮弯月在我们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
他告诉我,他叫王诚,最开始在部队里,是一名文化干事,喜欢唱歌。现在退了伍,没让国家安排工作,自己开了一间声乐培训班,教十五岁以下的小孩学习唱歌。他还说,我要不嫌弃,可以在营业执照上增个项,绘画培训。我可以利用他租的教室,招一些小孩学习画画,只要我俩错开时间就可以。不就五年嘛?一晃就过,到时候我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东山再起,去追求我的梦想。至于宋波嘛,就当他是送出去的菠菜,被人吃了呗。画全身,那是为了艺术献身,多么神圣的事情。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这是我离开美术研究院, 离开宋波后的第一次笑,我的笑肌终于苏醒了。正在我笑得前仰后合,肆无忌惮时,忽然感受到两道热辣辣的目光扫来,扫得我脸红心跳面红耳赤,全身不自在。我急忙捂着有点发烫的脸跑进厨房。
冰箱里只有一捆带着包装的菠菜和几只生鸡蛋。这是天意吗?二十分钟后,一锅热气腾腾、白得耀眼的米饭,一盘绿黄相间的菠菜炒鸡蛋端上了桌。
“来,把菠菜送进肚子里。”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箸菜放进我的碗里。我抬眼看向他的脸。那是一张刚毅里藏着温柔,沧桑里藏着坚强,隐忍里藏着希望的脸。
我的脑海里,突然有了创作的灵感。我要画他,画这位坐着轮椅的退伍军人,在阳光下,在月色里,在浓雾中,在暴雨时,在课堂上,在餐桌旁,在湖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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