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南巢
在那种冰冷里，还有一个隐忍的灵魂在潜伏着，怒火即将爆发
01
夜，戌时三刻，王城来福客栈。
一名瘦高的少年伙计从客栈里走了出来，因为内急，匆匆走入旁边巷子里，那是一条僻静的巷子。
这时候，两个阴影一左一右地跟了上去，少年刚解开裤子腰带，两个阴影就扑了上去。
谁！少年惊呼，但随后的呼救被堵在了嘴里，只听到唔唔唔唔的挣扎声。
黑影将少年拖入了巷子最深处，很快，黑暗里传来粗重的呼吸，有重物被狠狠地砸向了地面，一下、两下，然后再无声息。
第二日，王城护卫队往停尸房里又送去了两具尸体，因正是六月份，尸体额头上都贴着寒冰符。
两具都是男尸，都是身体完好无损，皮肤表面亦没有任何伤口，躺在那里就好像陷入了沉睡。
但他们的骨骼多处断裂，尤其是咽喉处，虽然外看起来跟正常人没有两样，其实喉骨已经碎成粉末状。
江湖上能以重手法致使喉骨瞬间粉碎，练家子称“锁喉”的，王城里倒也有一个人，年轻时便是以一手绝妙的锁喉功闻名江湖，那就是大远镖局的总镖师邵老爷子。
但邵老爷子被请来看过之后表示，再绝妙的“锁喉”手法，在伤者表皮上还是会留下一丝半点的血淤，绝不会跟像这样毫无痕迹。
这两个人是哪里的，有没有查过？霍止问。
查过，是中原乐羊氏派遣过来的人，跟王城内戌土家族有生意往来，已经过了戌土家族的确认。奔雷说。
戌土家族掌管着整个王城的松石矿脉已达数百年之久，王室也允许王城商户与中原商户之间的正常生意往来。所以常会有中原人千里迢迢来到王城洽谈松石生意，对于这两名中原人在王城的出现，倒也不奇怪。
尸体在哪里发现的？霍止又问。
来福客栈右侧的巷子里。奔雷说。
既然死的都是中原来客，死者的消息暂时秘而不宣。霍止说：
我们要好好查一下，昨夜戌时，有谁在来福客栈附近出现过。
02
来福客栈新来的伙计曹枣之被带到了霍止面前，这是个皮肤黝黑身形瘦削的少年，穿着灰色的短打麻衫，发髻上没用包头巾，只别着一只木簪子，他的神色恭敬而谦卑，一副典型的伙计样子。
尽管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事实上这位新来的伙计在来福客栈的口碑极好，勤勉、敬业、做事颇具独挡一面的潜质，深得众人夸赞。
曹枣之告诉奔雷和霍止，他戌时三刻跟夜班的伙计交接了之后便走了，因为居住的地方离客栈有些远，所以在另一位伙计家里借宿了一晚，并没有听到客栈附近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作为一个客栈伙计，被驻店的人叫来问话是常有的事，这次也一样，他微微低头含胸，语气自然，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昨晚在客栈旁边的巷子里，死了两个人，这个事你知道吧？奔雷问了第一个问题。
曹枣之微微地抬起头，回道：听说过。
在他抬头的瞬间，霍止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双年轻的眼睛，但眼角发红，下眼睑处有微微的青色，是多日没有休息好的状态，且，眼神有些躲闪。
据说，你在来福客栈当伙计之前，原是宝相斋的伙计？奔雷继续问第二个问题。
是的。少年答道。
松石生意利润很高，伙计的待遇也很高，更何况宝相斋是王城第一珠宝字号。放弃一个赚钱的行当，跑到一个三流客栈里当伙计，你能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吗？奔雷又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听到这话，少年脸上神色变幻，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捏成僵硬的拳头，手背青筋暴起，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几息之间，他又平复了情绪，松开拳头，吁了口气，语气生硬地说道：
大人，我只是一个小伙计，什么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您刚才问的后面的问题，那是我的私事，宝相斋虽大，我却能力有限。恕我无法给大人提供更多的帮助。
说完这话，曹枣之面无表情地直起腰板，转身就要离开。
“叮”地一声，奔雷腰间的剑出了鞘。
霍止伸手按住奔雷的胳膊，在曹枣之一条腿已经迈出门槛之前，扬声说道：
我听说你是宝相斋上一任掌柜的义子，你义父在两个月前遭劫匪杀害，你是在你义父死后离开宝相斋的吧？若是想起什么，请随时过来。
少年在门口停了停，没有回答，走了出去。
好一个无理的小伙计！
奔雷有些恼火，将剑又推了回去，问：
这个家伙可能是凶手吗？
不，他不可能是凶手，但是他有秘密，而且应该是很大的秘密。
03
曹枣之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居处。
这是一处十分僻静的二进宅院，当年曹枣之的义父曹扈买下这里，就是为了图个安宁。也因为是个二进的院子，想着将来若是曹枣之婚娶，也有地方安置。不曾想世事难料，曹枣之还没有成家，曹扈就过世了。
今天被王城护卫队的人叫过去问话，曹枣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事实。
其实这些个夜晚，曹枣之总在做同一个噩梦。
他相信，那些噩梦的画面，是义父真正的死因。
因为，数十次如一次，他都是梦到相同的内容。每一次，都是那么真实、清晰、惨烈，那两个蒙面人，根本不是什么打劫的，他们是杀手。
义父的质问充满了愤怒，他说: 为什么？我曹扈辛苦操劳二十年，他竟然让你们来杀我？
蒙面人答：只能怪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若要回头，便只有死！
……
这时一阵风吹来，窗子开了，油灯闪了两下，曹枣之期盼地站起来左右看看，轻声呼唤:
义父？义父？
油灯又闪了两下，却没有人回答。
曹枣之脸上露出悲伤且失望的表情，他把窗子重又关上。
但窗子刚刚关上，咣地一声，门却又开了，两个黑衣蒙面人走了进来。
这场景跟梦中的场景何其相似。曹枣之想：义父，你的所料不错，他们是要斩草除根了。
是东家派你们来的吗？他大声问。
但黑衣人不说话，他们一个堵在门口，一个飞身而上，明晃晃的长剑向曹枣之刺去。
曹枣之一边往墙角退，一边惊慌地继续问：为什么要杀我？是东家派你们来的吗？
那个执剑的杀手阴森森一笑，居然开口了，大约他觉得死人是不会再泄露秘密的，他说：既然你都猜到了，也就让你死个明白。东家说了，既然沾染了那个秘密，你的命也是不能留的。
听到这话，曹枣之停止了退缩。
杀手的剑向他的胸口刺去，他却嘴一咧，笑了，神情悲伤而痛苦。
就在杀手觉得这个笑容简直不要太古怪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马上就要捅进少年胸口的长剑，忽然诡异地弯了下来，就好像这柄剑是面捏的一样。
然后，他感觉喉咙一紧，什么东西捏住了他的脖子，像捏一只小鸡崽，慢慢将他提起来，悬挂在了半空中。
他听见自己的长剑落地，发出哐当的脆响；
他听到自己咽喉处的骨头正在咔咔地碎成粉状；
他在最后一眼里看见曹枣之萎缩在墙角，瞪着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惊慌，但脸上仍然挂着悲伤痛苦的笑容；
而堵在门口的那个同伴，不知何时就已经趴在地上了，大张着嘴，像一尾干死在龟裂塘底的鱼。
当霍止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走到这间屋子中唯一一个活人面前，蹲下来，审视着。
曹枣之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把脸从膝盖里抬起来，他已经不再笑了，只是一脸泪水。他问霍止：
义父死了，却一直在保护我；而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你也知道那个秘密，你可以为他报仇。霍止说。
04
宝相斋的前堂，奔雷道出了来此的目的：
护卫队接到举报，有多名中原细作潜入王城，目标是搜集王城的军政情报。奉邑司的调查令，今天我们要对王城各个重要地点进行搜查，寻找通敌的内鬼，这些搜查地点也包括宝相斋，请符掌柜配合。
------因为曾经无偿提供军费，戌土家族确实被许可在一定程度内插手王城军务，所以宝相斋被列为核查对象无可厚非。
符掌柜，也就是宝相斋的新任掌柜，听到这个话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但很快又镇定下来，道：
奔雷大人，你任职王城护卫队队长时间不长，可能不知道，自从十八年前王城与麇部落发生摩擦，戌土家族当家人对王室无偿提供了军费支持后，邑司的搜查令对戌土家的产业是没有用的。
哦？霍止闻言，似笑非笑地拿出一块黑黢黢的腰牌，问道：如果是天师府的呢？
天师府的旨意，代表着王城最高捍卫者的旨意，也即王室的旨意，符掌柜不再言语，只能请出自己的东家。
宝相斋的东家，也就是戌土家族当家人的幺子，名唤戌土黎光。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精明外露的贵族公子，额头微凸，双颊无肉，左手食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碧玉扳指，举止间颇具上位者的气势。
戌土家族当家人共有六个儿子，每个儿子分管了家族生意的六分之一，其中幺子戌土黎光掌管宝相斋以及和中原各国之间的松石生意往来。
据说这位戌土公子年少时不成器，不受家族重视，一气之下孤身一人去了中原腹地，忽然有一天浪子回头又回了王城，并且获得了其父的认可，这才成为了宝相斋的东家。
霍止倒是希望，这位戌土公子的浪子回头是真正的浪子回头。
戌土黎光施施然走过来，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可是当他的眼风掠过众人，看到有曹枣之在里面站着，表情就有些不好了。
但毕竟是经历过事的人，待众人寒暄完毕，戌土黎光已经恢复了自若的神态。他坐在一张书案边，看着众人忙忙碌碌找来找去。偶尔提醒一声，哪样东西需要轻拿轻放，言语间十分休闲散漫。
戌土黎光在中原腹地生活了数年，确实带回了不少中原的稀奇玩意。
他面前摆放的是一张上好的紫檀木书案，上面的雕花采用的据说是齐鲁之地流行的工艺；书案旁边立着一只高大的美人斛，其上插有榴花三两枝，榴花娇艳，鲜红欲滴；书案之上摆放着几捆竹简，刚刚已经被护卫队的卫兵们拆开看过，只是普通的家训之类；竹简旁边放着一把小小的钢刀，与王城之人惯用的匕首不大一样，大约一指宽、一掌长，刀刃锋利，刀身纤秀细巧，也是戌土黎光从中原带回来的，看起来就是公子哥儿们闲来无事的把玩之物。
护卫队在宝相斋上上下下搜索，尤其是戌土黎光的书房。但很可惜，没有找到宝相斋通敌的任何证据。
奔雷摆手示意搜查人员都退出去。
二位大人，如果有人蓄意捏造假情报诬陷他人，该治什么罪？
戌土黎光坐在书案之后，左手拇指摩擦着食指上的碧绿扳指，似乎在请教奔雷与霍止，眼神却是冷冷看着站在墙角里脸上略有些迷茫焦躁的少年曹枣之。
05
戌土黎光话音刚落，忽然传来“叮”的一声响，那柄安安静静躺在书案上被视为把玩之物的小钢刀突然飘到了半空中，书房的温度刹那间下降。
这是六月的天气，稍微动弹一下手脚便一身汗的天气，此时温度骤然下降，众人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种冰冷里面，带着压抑的情绪，就好像现场除了已有的四人之外，还有一个隐忍的灵魂在潜伏着，听到了某句撩拨它神经的话语，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柄飘起来的小钢刀自行调整着方向，刀尖滴溜溜旋转着，闪着银白的霜花，带着森寒的煞气，向戌土黎光面门飞去。
这个场景实在诡异得很啊。
在场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钢刀已经对上了戌土黎光的咽喉。
冷，到骨子里的冷。
戌土黎光身子不住后退，可是那柄钢刀就像个有意识的剑客，戌土黎光退多远，它就进多远，一直将其逼到靠墙处，退无可退。
戌土黎光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看着刀尖在他面前十公分处停住。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双唇抖动，无法吐出一个字。
这柄钢刀是他从中原带回的，因为小巧好看，他闲暇之时经常把玩，偶尔用来裁裁帛卷。倒是忘记了，在特定的情况下，这也是一柄杀器，尤其是对着人咽喉的时候。
钢刀对着戌土黎光的咽喉，锃亮而纤秀的刀身上闪着寒光，那股子森寒的煞气越来越强，令戌土黎光脸色愈发的白、嘴唇愈发的紫，身子不敢有半分动弹。
在达到震慑的目的之后，小钢刀忽然又一次调转刀身，往下扎去。看着刀尖所扎的方向，戌土黎光双腿一紧，一声惨叫，双眼翻白，几乎要晕了过去。
却不料钢刀折转刀尖，扎在他左手食指的碧玉扳指上。
锃亮的刀尖和通透的碧玉相碰，又发出“叮”的一声。碧玉扳指从中间裂开，一道涡斗形光柱从裂缝中射出，射向虚空之中，涡斗中显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子。
刀尖再次与碧玉扳指相碰，第三声“叮”响。扳指裂口合拢，半空中的小盒子晃了晃，掉了下来，盒盖打开，一个小小的羊皮卷从盒子里滚了出来。
那是一份契约。
中原乐羊氏以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向宝相斋购买松石，而宝相斋向中原乐羊氏提供王城军务情报的契约。
戌土黎光委顿在地。
天师府和王室对于里通外敌的内鬼，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曹枣之噗通一声跪倒，对着虚空连磕了三个响头，放声大哭：
义父！义父！您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半空中的小钢刀哐当一声掉了下来，重又压在了长长的几案上。书房中的温度恢复了正常，那盘桓在众人心头的压抑瞬间散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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