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丨一路向北

作者: 木对木 | 来源:发表于2023-08-21 14:2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出走。

    风吹过西伯利亚平原、西伯利亚高原、西伯利亚山地,“据说风已经到张家口”,

    身处北半球的南方,西北风是北方投过来的影子,之前或之后,东南风一样把影子投在了北方。确切地说,是投在了张持心上。

    01

    张持的村庄在长江南岸,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算作水乡的缩影。他打记事起就听母亲说起,怀他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老太婆抱一个婴儿从遥远的北方,母亲一口咬定就是北方,至于为什么是北方她也说不清楚,跋山涉水南下,一路上吃尽千辛万苦,堪堪踏破七双铁鞋来到她梦里,把婴儿交给了她。这个梦母亲不止一次说过,每次说起张持总是听得全神贯注,一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实在在落在了他心里。

    那时候北方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他对北方只有个模糊的概念,这个概念的起源或许就来自母亲那个奇怪的梦。一提到北方,他心里就会有一个声音隐约地提醒他来自北方,怎么可能不熟悉呢?这不免使他纠结。一纠结,他就去找母亲,让母亲讲那个梦。想必母亲也纠结于那个梦,她大脑里一定是为那个梦做了个模子,每次倒出来都一个样,连她那略带微笑和出神的表情都从没有改变。他找不到一丝破绽也没有新发现,反而徒增疑虑。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问母亲:“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母亲一下子愣了,他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在收敛,目光从很远的地方荡回,像一只大雁从视野的最远处飞往眼前,小黑点逐渐变大填满他整个眼瞳。那一刻,他确信母亲讲那个梦的时候去了北方,她一定是比他更想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看到母亲发愣,他决心自己去寻找。

    冬天来临,当西北风夹着碎雨屑雪向村庄扑来之际,衷于热烈的生命纷纷躲避,那些欢声吟唱倦缩进泥土瓦片之下时,张持不管不顾迎了上去。他看见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北边的天空铺天盖地压过来。空间在一瞬间发生置换,天地灰白,茫茫一片,只有西北风在呼呼驱逐着空旷。他坠入了那个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父亲出现,像拎着根冰棍般将他带回家里,又是捂又是烤好半天忙乎,才将他从梦里唤醒,恰好听见母亲惊恐地说:“这孩子怕是要回他北方的家吧!”

    打那以后,父母亲不无担忧,忧愁里裹着的温柔,如同西北风里裹挟的只有他才能体会到的温暖,都是一般熟悉,他出走的心终于又回到躯体,北方也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02

    东南风盛行的时候,他躺在一片草地上,嘴里含着一朵小野花,再没人跟他提起那个梦,他已长成少年郎。他也无需再问,他知道它就在头顶的蓝天上,西北风起它还会来。

    一片云落到头上,云里伸出一只手夺走了小野花。微弱的酸麻感从双唇生发开来,它们因陡然失去目标,力量正在重新组合分配,矛头一律指向闭合。还没来得及达到新的平衡,一张红扑扑的脸倒映入眼帘,红红的嘴唇,粉嫩的鼻头,亮闪闪的双眸若晚霞,似云朵,如星辰,构成一幅奇妙的图景,生生夺走了他全部的目光,一股灼热又逆着目光反弹回来,烧红了他的脸,火在身体里团团燃烧,火光从眼睛里喷涌而出,反过来又把那张少女贼兮兮红扑扑的脸照得格外通透分明。

    他们同时从对方的眼里,闯入一片奇妙的空间,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切都停滞住,唯有目光在交融,交织出一条璀璨银河。张持耳边又听到西北风呼啸的声音,他不管不顾奔向深空,不同的是,那一次是寒冷刺骨,这回是烈焰焚身,生命直如一场无法停止下来的奔赴。

    她不断扩大的双眸忽地一暗,快要冲破堤防的贼笑缓缓后退,脸上的红潮一层层淡去。他眼神一歪,翻身坐起,双手抱膝,水波荡漾起来,山峦叠嶂铺开,一抹残阳如血切在天地的分界,江南水乡,自然的美景是另一幅神奇的画图。她也靠着他坐了下来,眼波流转,不停地快速地拔动着手上的小野花。甜蜜的气息聚拢在两人周遭,无从知晓这些沁人心脾的味道从何而来,就如无人知晓那个梦究竟是什么。

    良久,远方淡蓝的幕角红霞即将谢幕,东南风捎来黄昏的清凉,他们的心缓缓落回地面,再等下去,天上的银河势必开启,而现在他们还是两只雏鸟,飞不到那么高,飞不了那么远,但是他们在一起。

    “听说你要走了,是去北方吧。”小野花在她手上停了下来,却依然骄傲地绽放着色彩辉映的美丽。“嗯。”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夜悄悄合上了白天的眼睛。

    她说的北方是指在北面的县城高中,再过一些时日,西北风准备动身南下的时候,他也将动身向北走过百里去新学校,他也确实想过说不定将来会通过那里走向北方,换做任何时候,他这么想都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欢乐,而现在,他身边有个南方的姑娘,他又陷入纠结。他们在人世海洋的出海口结伴而行,出双入对,双方父母比他们更早地进入了一家人的角色。他将去北方,而她这么早就辍学了,她将滞留此地,他们面临分离。

    “我还会回来。”他喃喃道,连自己都觉得声音软弱无力。他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她将小野花叨在嘴上看着他做了个鬼脸,他们一齐笑起来,蹦跳着回家,东南风载着他们欢乐的笑声向北飞去。

    03

    张持在风中观察,聆听,感受,发现它包罗万象。对风这种神奇的自然现象,他几近痴迷。他想总有一天会溯风而去,寻到它的源头。

    上高中第一天,张持忙完杂事就把校园里外转了个遍,风逐涌着热浪紧紧包裹着他,差点令他窒息。校园位于县城西北角的矮山上,一块足球场大小的草坪紧挨着校园后墙,草坪后面是低矮的枞树林,一眼望不到近头。新校园像个沧桑老人,那些斑驳陈旧的房舍院墙似乎在无声地重复上演着一个古老苍凉的故事,跟母亲讲那个梦如出一辙。

    夜幕降临,星星点点,风才清冷些许。他坐在一处院墙上倾听风声,若不是习惯了听风,他也不会听见这沧桑老人的呜咽。于他而言,风是传播一切故事的使者,他只是个想听清自己故事的人。而九月份连季节都带着尴尬,风更不容易辨清方向,它们的大部队在向东扑去,另一些却偏向东南,还有一些在向前的途中忽地弯折回头留在了原地。他仅仅能听到一丁点儿北方的消息,还是那样地模糊不清。

    他不由得想起小楠。小楠虽然调皮捣蛋,却是个直性子,她连弯也没绕就留在了原地,她说等他。他只能每月回去见她一次,谁知道等待陡然拉长意味着什么。他喜欢跟前这密集的风,它们前赴后继,不间断地缠绕上来,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不久,校园和县城的大街小巷遍布了他的足迹,墙头、草坪、枞树林的风们都熟悉了他。开始是他一个人,后来是几个人,再后来一群人。西北风成了冷峻的代名词,有他面孔一样苍白的颜色。他们每天例行在围墙之内打打转,多数时候漫无目的地在空旷里游荡,风里充满危险的气息。

    一天夜晚,一轮弯月挂在暗淡的天幕,冷眼看着校园后墙上接连不断跳下十几号人,很快在草坪上分成两排。一阵低沉的吵闹声过后,两边各留下一人,其他人散开围成一个圆圈。人声忽归空寂,只有院墙在弯月的清辉里继续重复念叨它那些曾经青春如今古老苍凉的故事。

    “这招扫堂腿踢得好,避开了双风贯耳的同时攻下盘,可惜对方跳开了”,对战中的张持听到风里传来赞叹与惋息,干脆接着又是一记扫堂腿,不料扫到中途被一个小土包截了下来,对方乘势扑了下来,演武化做了驴打滚,一忽儿向南,一忽儿向北,又双双斜着翻了个跟头,把东西滚了个遍,外围的人群呼啦啦围上来又散开去,散开去又围上来。

    那一仗足足干了半个钟头,最后双方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不松手,众人齐上七手八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二人分开。分开后他们就地而坐,一边喘息一边观看接下来另一对单挑。剧烈的搏斗之后,对风的感受截然不同,那会儿的风欢快舒畅,令他恍若隔世,仿佛置身于那个遥远的梦中,在老太婆的怀里。

    欢快舒畅的风刮擦着脖子上密布的伤口,剧烈的痛楚已然淡去,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只剩下那些指甲为刀切开的肌肤,那应该是月牙儿一般的口子,是老太婆踏破七双铁鞋时脚上的累累伤痕。该走了,通往北方的路途还很遥远。他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借力站起身来,他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对窒息的惊恐又浮现上来,他以为他还想打。他冲他笑了笑,转身走了,丢下了所有人。

    两年多下来,这一块他熟透了,包括升学率的微乎其微,家常便饭式的毫无意义的争强好斗,以及家长毫不知情下的殷切期望,一切都似乎偏离心的方向越来越远。他决定不再等下去,母亲说不清那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说是从北方来的,那就向北走。

    04

    楠楠初中毕业回家务农,失去了学生的光环,生活回归本来面目。两年多过去,也就是轮流刮几场风的事,刮走了旧时光,也刮走了旧模样。她拔高了也长开了。在张持眼里,她看上去少了几分机灵调皮,多了几分敦实憨朴。她笑起来贼温暖,弯弯的眉,弯弯的唇,脸蛋也有两道弯弯的弧线,都是温暖的夺目的光,张持看一眼就觉得眩晕。张持甚至觉得她就是光的使者,或者她本身就是光,搁在哪里都温暖又明亮。

    在她眼里,张持哥什么都好,唯独看不透他的眼睛,那里边藏着云,藏着风,藏着她看到的世界之外的东西。等待的陡然拉长渐渐地使她明白,他执着于风,空旷而飘忽,包裹着一股固执向前的力量,使她着迷又无法安稳。他居然没有告别,没等到高中毕业,就独个儿走了,据说是去了北方。她继续留在原地,光的源头却几乎被抽空。她着实消沉了一段时间,干什么都没有力气。也就是那段时间他母亲跟她讲了有关他的那个梦。

    她对她说,怀他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老太婆抱一个婴儿从遥远的北方,她一口咬定就是北方,至于为什么是北方她也说不清楚,跋山涉水南下,一路上吃尽千辛万苦,堪堪踏破七双铁鞋来到她梦里,把婴儿交给了她。她讲得出神,她也听得出神。一次次讲,一次次听,她们心里都有了答案,却宁愿相信那不是真的。宁愿相信他只是出去开开眼界,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况且他母亲说已经在菩萨面前说了。

    于是她常常如往常跟他在一起时那般向远方瞭望,东南风盛行的时候,向南瞭望,她看见一片巨大的光影从南边的天空向北飞去。西北风凛冽的时候,她看见一片巨大的光影从北边的天空向南飞去,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风与光互逐留下的影子。影子打在她身上,也都印在了她心上,她看见他在风里行走,不停地向前走,越走越远,消失在风的尽头。

    05

    春风拉长河畔的柳丝,夏风把柳条吹成碧绿,秋风把柳叶儿晒成枯黄的卷,冬风将柳树挠光了头。张持一去经年,了无音讯。楠楠日益长大,芳心暗锁。两家大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媒婆隔三差五进出楠楠家的大门,张持的父母也劝楠楠不要再等。

    楠楠早就恢复了常态,每日里勤勤恳恳劳作,风吹日晒使她原本白嫩的皮肤裹上了一层鹅黄,爱笑的脸像一轮清晨的红日,精神里藏着慵懒,慵懒中透着精神,喜的人看着喜,忧的人也能看出忧。

    世上的风常常来的没由头,不晓得是哪阵风刮来的哪根线,一个县城的有钱人家的孩子抛来了绣球。小伙子自己上了门,看得出对楠楠是一片赤城的痴情。楠楠的窘迫被众人的欢欣鼓舞淹没进无边的风。

    在一个星星环绕晨曦、微风溅起露珠的冬日,她终究还是逆风而行,她要去寻他。除了简单的行囊和庭院边随手摘的一朵小野花,就只有西北风的影子不离不弃紧紧追随。

    她先是在县城的小姑妈家逗留了几天,一来自己走后对父母有个交待,二来去张持的学校和他的一些同学家打探一些消息。他走的那年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电影正风靡大陆,不少人起了习武的心思,张持也是其中之一。楠楠设法观看了影片。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满山飘。莫道女儿娇,无暇有奇巧。冬去春来十六载,黄花正年少。腰身壮胆气豪,常练武勤操劳。耕田放牧打豺狼,风雨一肩挑一肩挑。风雨一肩挑一肩挑,一肩挑。

    她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深深地吸引,《牧羊曲》更是深深地打动了她。那似水柔情的歌声不知何故又饱含激越的豪情。令她听得到小溪潺潺,大河滔滔,听得到东南风清爽温柔,西北风辛辣苍劲,它们都揉合在一首歌里,直与心灵相通,简直就是生活和感情的真实写照。她记下了歌词与曲调,她要带着这首歌找到他。

    她的第一站便是少林寺。然而当她历尽艰辛到达后,看到的与影片中的景象却不尽相同,也不见高手如云。遍访僧人与庙前商贩,最终得知张持确有来过,在寺庙里打过一年半载的杂,说是去了一个叫做张家口的地方就再也没回来。回顾一路风雨漂尘,看眼前天地茫茫,前路漫漫,她反而更觉离他近了些。

    06

    一路风尘仆仆扑了个空。风是西北风,越往后走越劲爆,尘先是细尘,后是沙尘。从家里带的几套衣服除了一套夏衣其余的统统套在了身上,不记得啥时候再没脱过。至少有个把月没洗过澡,脖颈里的汗腻子黑得冒油,用指甲使劲刮也伤不着肌肤,指甲盖里填满了泥,刮过的地方倒是挖出一条白沟。最外一层的灰布外套里外结了灰疙瘩,把里面的棉裤棉袄粘在一起,几乎严丝合缝。袜子也全在脚上,脚上的鞋像挨了炮仗,鞋面满是炸开的小口子,布条外翻,落满了蒲公英似的。

    脸又灰又黑,头发乱蓬蓬。在清水里还能照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人交谈还能口齿清楚,她知道自己心里还是明白的,也多亏了常常哼着牧羊曲。楠楠一边走一边寻思,看来他当初到这里也是身无分文,孤立无援,处境十分窘迫,所以留下来打杂了一段时间。自己从老家到这里,牛车驴车马车,自行车摩托车拖拉机,小货车大货车大火车,能坐则坐,能爬则爬,就算这样子合起来坐车也顶多走过不到一半的路程,剩下的全靠步行,还绕了不少弯路,加上各种耽搁,屈指一算,快三个月了,从初冬走到了初春。瞅瞅自己的模样,越看越像个乞丐,就差手上捧一付碗筷,反过来一想,又觉得能囫囵个到总算不错。

    喝西北风去,孩提时常听到大人挂在嘴边的话实打实落在了自己身上,也一定实打实落在了张持身上。西北风的滋味确实尝了个够,多亏了劳动的身子皮实,渐渐地能体味到它正宗的冷冽味里透出些暖意,就像春天从冬天里一点点生发出来。就像刚才上山下山,她没事人一样走过,却看到多数人脸上身上写着冷。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实在在落在了心上。

    张持没有道别的离开,对她而言是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滋味,自己离开家这一路全是离别的滋味,现在又一次从张持停留过的地方道别,接下来的路途仍是一路作别,一场场离别不为别的,只为找到他,若不是这股子信念撑着,若不是一路上许多萍水相逢的人们热心的帮助,她兴许早就打道回府又或把小命搭在了路上。不知道他追着风到了哪里,肯定是还没有寻到他寻找的东西。自己不怕路途遥远辛苦,就怕今后一辈子就是一场场离别!想到这里,她放慢了脚步,找了个地坐了下来。

    风舞寒凉,地冰而硬。楠楠坐了不大一会,再起身时只觉浑身发软,待到站起来,感觉一阵阵眩晕,脑门上仿佛有个光圈在晃荡。她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头上越来越沉重,脚上却似踩着棉花,眼睛渐渐地迷糊起来,看东西影影绰绰,前面明明看见一个人影,越来越近却又变小了,又像是只猫,睡意沉沉袭来,她终究还是没能扛得住,一阵风带着她歪斜着倒在路上。

    楠楠闷声不响走后,小姑拆开了她留下的信,连呼后悔,这孩子居然把这天大的事两头瞒着。她冲出门,再一想追是追不上了,只得急急忙忙赶回了村子。哥嫂一听也傻了眼,原来这丫头说去小姑家耍是存了心眼的。这人心若是跑了,人迟早是要跑的。一屋子人寻思了半天,也没啥好办法,只得去张持家把这事说了,两边通个音信,一块儿候下去。

    07

    转眼到了张持离开家后的第七个年头,楠楠也走了快二年。村子里风光依旧,光影日移不歇,风向季转不停,它们的持续努力没有白费,通村公路连接上了柏油路,柏油路连通了县城,路通了,电通了,物质通了,信息通了,人更为流通了,仿佛在某个瞬间,山村打通了任督二脉,自身与外界开始息息相通。

    年关将至,西北风却不如往夕凛冽,看来这一年又是暖冬。近几年,雪越下越小,很少见到房檐上挂满冰棱。都说地球变暖了,他们怎么还不回家呢。张持的母亲两眼里总有眼泪噙着,其中一只不耐浸泡,终究失明,另一只也模糊不清,它们失去了焦点,也就对看与不看不在意了。张持的哥哥已另起炉灶,娶了楠楠的二姐。他姐姐也远嫁,家里的房子翻了新,他的房间一如既往空着。

    那天,常年走南闯北的张爹爹扯着噪子回了村,离楠楠家还有一里地,他的大嗓门就如平地起惊雷,轰隆隆碾压着角角落落。人们聚拢到楠楠家,先到的看见他带回来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惊得合不拢嘴巴。后到的一边听张爹爹和先到的绘声绘色描述一边向内房张望,那茬子自家的再紧要的事也都忘到了脑后。

    “张爹爹把楠楠捡回了家”,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乘风飞遍了村庄,或许也飞到了北方的某个角落。不久后,张持的信从内蒙古飞了回来。张持的父亲读信时,那双手像是伸进了西北风里,止不住地抖,抖得夫妻俩老泪纵横,“这个老三打小就是个风里来风里去的人!”

    他在信中粗略说了一路经过的地方,地名一长串,大多数从没听说过,西伯利亚出现的次数多,他提到的极光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光。他说刚从西伯利亚返回北部边境的一座小城,盘恒一些时日后将再次向北走,等到了北极后就回家。

    信很快落到了楠楠手里。楠楠回到家后,经过亲人们一段时间的精心照料下,逐渐恢复了元气,看上去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太一样,只是言语极少,十分温顺,令与她交淡的人失去着力点。当信送到楠楠父亲手中,他展开还没来得及看上几行时,就被她从斜刺里杀出来一把抢走,边看边走出门去,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两家一商量,迅速按地址寄出一封回信,要求张持无任如何见信即回来一趟,信中着重提到楠楠北上寻他和沦落街头几近痴傻的现状。

    08

    信赶在张持出发前到达了他的手中,他万万没料到楠楠步了他的后尘。多少年来,再苦再累从末放弃前行。早在几年前,张持就已经明白,母亲讲的那个梦只是一个引子,把他引向对未知的探寻。南方给了自己快乐的童年,美妙的少年时光,当步入高中时,生活的贫脊一览无余显现出来,出走很大程度上是寻找一条出路。一路上,边走边打杂,学到了不少,养活了自己,这两年边境贸易也做顺了。他本想去一趟北极,了却最初的心愿就结束这趟长久、孤独的旅途。

    童年铺开的美丽画卷形如温暖的春,少年便如火热的夏,青年之初成了多愁善感的秋,之后他一时意气用事,沉沦于凛冽的冬。七年了,楠楠还在等自己,父母亲人一直在等自己回家。而孤旅令自己变得铁石心肠,直以为人生就是一场场离别和奔赴死亡的旅程。现在,他终于醒悟,无论南北,都是人生的路途。冬天来了,还将过去。未知本无穷尽,而他一念执着于未知,做了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梦该醒了,他打起囊。出发时,老朋友西北风呼啦啦前来送别,勾起痛苦的回忆,他不禁热泪盈眶。脑海中又闪现出母亲讲那个梦时微笑而出神的表情,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那是母子奇妙的联系方式,是母子联心的真实梦境。接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倒映入眼帘,红红的嘴唇,粉嫩的鼻头,亮闪闪的双眸若晚霞,似云朵,如星辰,构成一幅奇妙的图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奔赴。

    西北风把影子投向了南方,也刻在了张持心上,正如从前东南风一样。他又踏上旅途,而这趟旅途,他不再迷迷茫茫在云端,而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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