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金元宝

冥阴节又到了，突然想起有好几年没有亲手折过金元宝了。每年都是以忙的名义拖来拖去，拖到最后只好到路边买一些了事。其实折金元宝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只要安稳地坐下来，心里想着要去祭奠的亲人，一会儿就能折出一大摞来。

折金元宝是跟姥姥学的。姥姥是夫家的姥姥，姥姥是个非常安静的人。自从嫁到夫家，就经常见到姥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沿，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沓金箔纸。姥姥整天折啊折的，慢慢悠悠地，一沓沓金箔纸就变成一摞摞规整的物什，排在靠墙的桌边上，然后就不知哪里去了……桌面上又来了一沓金箔纸。

那年年前，母亲走了。回家五七祭之前，姥姥拿给我一个纸包，说:"给你娘带着吧。"我打开一看，一摞金黄的折纸用皮筋捆着，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上百个一样大小。我第一次注意姥姥折的东西，比例适中的梯形，一面光滑平整，一面留着三条纵横的折痕。姥姥抽出一个，对着折痕的中间"噗嗤"吹了一下，扁扁的梯形一下子鼓起来。姥姥又拉了拉两个尖角，一个饱满的金元宝便活灵活现地在她的手上了，金灿灿的，跟在影视剧中见过的一模一样。我学着姥姥的样子把金元宝一个个吹起来，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那年年后，老姥姥也去世了，老姥姥是姥姥的婆婆。姥姥从小没有娘，对娘没有印象也谈不上感情，姥姥的婆婆就是娘。姥姥并不哭，只是呆呆坐着，嘴里念叨:"往后可就没娘了！"我听了伤心地哭起来，我已经成为没娘的孩子了。那年，姥姥七十岁，我二十六岁。

那以后，我便开始跟姥姥学着折金元宝。公公看见了，说你年轻轻的怎么也弄这玩意儿。姥姥说:"这还分年老年轻？有爹有娘的人都觉得这是玩意儿，没了爹娘的人就觉得是真的了。"姥姥的话我诚以为然。母亲去世之前，见到类于冥币之类的东西，心里会有排斥感，还有点害怕，听到关于冥阴的故事觉得是无稽之谈。母亲去世之后，却从心里希望真的有那么一个另外的世界存在着，有时候竟然会幻想自己的亲人在那个世界生活的情景。公公当时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却从未经历过亲人的生离死别，怎么会理解这种心情呢？

那段时间，只记得特别爱哭。看见婆婆为孩子姑姑做棉衣要哭一阵，听见奶奶喊公公小名要哭一阵，听说同事为妈妈买件衣服也要哭一阵……姥姥说:"整天挂着个泪罐子，哭干眼泪也回不来了，慢慢习惯吧。想你娘，就给她折几个金元宝。"我知道姥姥说的"习惯"，不仅是指习惯没了娘，我还知道姥姥也是从年轻开始折金元宝的。因为姥姥十八岁嫁到她的婆婆家，十九岁就守了寡……

我按照姥姥说的想娘的时候就折几个金元宝，折金元宝的时候，心里想着母亲收到是不是很高兴，慢慢地就会平静下来，不那么爱哭了。日子长了，我没事也陪着姥姥折金元宝，姥姥慢慢悠悠地折，慢慢悠悠地给我说她的故事。我总是想，当年十九岁的姥姥，是怎么折着金元宝慢慢变得安静，慢慢习惯不哭了的，在那无数个倦鸟归飞的黄昏，无数个孤灯对坐的夜晚……

我终于习惯没有娘的日子，不再经常折金元宝了。而姥姥每天还是那样折着，折着……慢慢老去，慢慢痴了，不认得我了。

三年前，给别人折了一辈子金元宝的姥姥去世了。发丧那天，我跪在姥姥的灵前，默默泪流，没有哭声。我心里并不怎么悲伤，我在想，姥姥也许真的去了那个世界，也许找到了那个收了七十年金元宝的人。

想着姥姥的事情，不知不觉折出一大摞金元宝。我分出一半用皮筋扎成一捆交给婆婆，请她代送给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