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都到齐了吧?开饭!”大姨一边招呼着,一边拿碗筷,饭桌上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垮炖鱼,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鱼太大,鱼肉被切成了好几段才放进锅里,鱼头被摆在最上面,鱼眼睛冷冰冰地看着天花板。大姨拿筷子把鱼头戳进了汤里。“全浸在汤里才能入味儿。
哥哥在玩手机游戏,不知道是什么。嘴里一直在喊:“干他啊,你个傻X!”大姨夫在看电视,钓鱼节目,手里攥着遥控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大概一会儿就能从电视机里钓上鱼来。我爸在给垮炖鱼拍照,发朋友圈。老年痴呆的姥姥盯着炖鱼,一个劲儿地说,快开饭啊,叫他们开饭啊。姥爷训斥姥姥:“饿成这样啊,你干了多少活啊?没看人家都忙着呢么!等会儿再吃!
“吃饭吃饭吃饭!你不是吃完饭还要去踢球呢吗?再不吃还来的及吗?”嫂子挺着大肚子开始骚扰我哥。
“吃吃吃,马上!打完这局!”
“都快当爸的人了,还沉迷手机游戏。”我爸扇了一下哥哥的后脑勺,捧着手机走进客厅,“咱们先吃,别理他!”大家表示同意,纷纷坐下,开始向鱼肉发起进攻。“妈,这鱼炖的真好!”嫂子不忘夸夸大姨。“嗯嗯嗯……”大家随声附和着。
“工作忙吗?”老爸问我。
“还行吧,”我懒得多说,“偶尔加班,这不是周末还能出来吃个饭嘛。聚餐聊点别的行不行?”
“我前一阵和你哥看釜山行了,”嫂子想起个话题,“真够吓人的哈?我都佩服我自己能看完。”
“釜山行?讲什么的?”大姨问。
“丧尸片……不讲了不讲了,该吓着姥爷他们了。”嫂子觉得这话题方向不对,冲我做了个鬼脸。
“你们最近有没有给宝宝听音乐啊,”老妈看着嫂子的大肚子问,“多看书,多看点美女帅哥的图片,这样宝宝才会……”我在桌子底下踩了一下我妈的脚,她仍然接下去:“可爱。”我妈瞪了我一眼。我小声说:“就不能换个话题啊?孕妇就不爱听这些了,肚子里的宝宝都嫌你烦!”我妈假装听不到,转头又看向我爸。
“我说你,好不容易大家都得空回家来吃饭,你就不能活跃活跃气氛?喏,给你倒杯酒,整两句!”我妈把小酒盅清脆地杵在我爸面前,到了杯白酒。
“我们这次的会议啊,他们那些人的发言水平实在是差劲,这次事故明明很好分析……”老爸停不住嘴了,太专业,大家谁都接不上话,只当背景音;还好手里嘴里都不闲着,小心翼翼地挑着刺,嘴里抿来抿去,眼里盯着接下来该夹哪块鱼。老爸意识到只有自己的声音,觉得没了意思,把公司的重大会议调小了音量,草草了事,拿起酒杯碰了碰老妈,让她再倒杯酒。屋子里又只剩下炖鱼汤噗噜噗噜冒泡的声音。
图片来源:下厨房“哎,我来也!”我哥终于打完了游戏,伸着懒腰凑了过来。大家都高兴起来,等着他起点有意思的话题。嫂子给他夹了块鱼。他大概还沉浸在游戏情节里,默不作声地吃着。大家都很失望,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吃鱼上。
“太淡了,这太淡了!加盐!”我哥突然大喊起来。吓了我一跳。
“是啊,我说怎么和在外面餐馆吃的不一样,”大姨夫说,“味道太淡!”
“加点豆瓣酱就行了吧?加盐就太咸了。”大姨起身去厨房盛了一勺拿豆瓣酱搅拌进汤里。我妈又尝了一口汤。
“这么一说感觉还是不够味道啊,”老妈又让哥哥尝咸淡。
“不够咸,太没味儿了!加酱油!”老哥控诉着,
“怪不得吃着不得劲,”老妈抱怨着,亲自去厨房拿酱油出来,“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饭,可别差了味道。肚子里的宝宝该委屈了!”老妈冲着嫂子乐,嫂子有点尴尬。
“尝尝,是不是好多了?”老妈狠命地倒着酱油,好像要逼那鱼头张口说“太咸了!”
“嗯嗯嗯嗯……”大家都忙着提防嘴里的鱼刺,谁都舍不得开口。今天也不知怎么,好久没聚在一起,竟想不出个老少皆宜的话题。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开始减慢筷子的速度,分心看看手机。
锅里汤少了,鱼头浮出汤面,认真地参与我们的家庭聚会,表情很公允——死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处。心里大概在冷笑自己的命运,丧身于这没滋没味的家庭聚餐。我暗暗祈祷这聚餐赶紧结束,有局外人(局外鱼?)旁听浑身不自在。还是赶紧去找小伙伴逛街吧,加班也比这聚餐有意义啊。
“哟,傻金花她妈死了。”妈妈看着微信说。
“死了?”大家眼睛盯着各自的手机,语气却同样惊讶。
傻金花是我们这个小区里著名的傻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在我们这里你可以不认识院长,但如果你不认识傻金花,那就OUT了。
所以嫂子嫁到我们这里,傻金花是她最先认识的几个人之一。傻金花常年坐在路边,行头不改,很好辨认,加上是我们大家童年的回忆,必须要介绍啊。
傻金花刚出生的时候并不傻。她妈妈是我们的小学老师。生得一儿一女。傻金花的哥哥就是个正常人,如果傻金花没发那次烧,应该也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一次发烧打针给打傻了。后来大家就叫她傻金花。
小学生上学的路上,最怕遇到傻金花。她爸妈那时候都上班,没人看守她。她就坐在学校门口的斜坡旁边等着她妈妈下班。傻金花穿着布衣布裤,寸长的头发,从来都不乱,看着倒整洁,脸也白净。空洞的眼神和斜挎的小布包出卖了她——她不是正常人。我们遇到她都会蹑手蹑脚地经过,生怕引起她注意。一旦被她盯上,她就会嘟嘟囔囔叫嚷,一路追着,有时候还会拿石子打人。
大人见到她也不敢搭理。有一次她闯进了一个办公楼,想找人和说话。有菩萨心肠的人搭理她,给她折纸玩。这可好,每天她都闯进办公楼去,追着人家哼哼着说话,不搭理她还不行。她捶胸顿足大哭大闹,菩萨心肠的人也怕了,躲到会议室里。直到保安用扫帚半打半吓地把傻金花驱逐出去。
“那时候我们班男生骂人的方法就是说:‘以后你娶傻金花’!”我哥介绍傻金花的时候,这样告诉嫂子。
傻金花妈妈为了她,除了讲课,很少和别人聊天----也没人敢和她凑近乎,生怕和傻金花染上什么关系。她妈妈怕傻金花哥哥受到妹妹的影响,早早地就把他送到外地去读书,后来也不太回来了。自从傻金花妈妈从小学校退休之后,每天带着傻金花在小区里面遛弯,偶尔和修鞋的大妈聊聊天,傻金花趁妈妈聊天就跑到一边去招猫逗狗,惹来一通骂,她妈妈也并不狠狠地说她,只是拽着她往家里走。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大概也后悔当年治病害了她一辈子吧。
“她妈最疼她了,傻金花以后可怎么办?这世上谁还疼她?”大姨一边吃着鱼汤里泡的白饼,一边唏嘘着。
“可不是么,有一次傻金花得了肺炎,医生都说要有生命危险了。大家都以为傻金花她妈能松口气——要是傻金花死了,毕竟还有个正常的儿子,再也不用操心这傻姑娘了,岂不两全其美?她妈妈却哭得跟什么似的,生怕傻金花有个三长两短。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老妈从没给我讲过这一段,也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纯粹被气氛感染得编起了故事。
“傻金花的爸爸呢?”嫂子问。
“一个月前也走啦。现在她可不知道怎么办呢。虽然有哥哥,人家在外地,也有自己的家庭了,不能养个傻子啊。哎,这一家人估计就算散啦。”老妈又给老爸添了点白酒。
“她要是个正常孩子,能自己养活自己,老人走得也放心,可怜她妈妈啊。”老爸喝酒喝红了脸,竟也惆怅起来,“看看,你们多让我们老一辈放心。”我和哥哥借傻金花的光,被表扬了。
大姨一看大家又聊起天来,赶紧往锅里放了点饼和粉条。“是啊,前一阵她爸走的时候,傻金花的哥哥还帮傻金花和她妈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边,想让妹妹和妈住的舒服点,结果这刚装修好,老太太就走了。命苦啊。”
“咳,估计也是觉得没什么盼头了吧。”大姨夫也凑上了话,“老头儿走了,自己也老了,估计也发愁怎么养着傻闺女呢,傻金花也有四十多岁了吧?什么都不会干,身体还倍儿好,这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哎,那疯丫头可要遭罪喽。”一直安静地听着的姥姥用拐棍敲敲地板。“哟,你忘这忘那,竟然还记得傻金花啊?”姥爷很高兴。连老年痴呆的姥姥都没有忘记傻金花,大家很受鼓舞,继续回忆起傻金花来。
汤锅里的鲜味又飘了出来,大家开始新一轮的吃鱼,这回气氛融洽多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假想傻金花妈妈死的时候,傻金花是什么反应。这鱼放了一通调料煮到现在,鱼肉和饼的味道刚刚好。
“家不成家,这以后傻金花可怎么办啊,再怎么说亲哥哥也比不上自己妈妈啊。”嫂子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眼泪都有点要掉下来了。大家也唏嘘起来。
“瞧瞧,这三斤大饼全被咱们给消灭了!”大姨毫无痕迹地转移了话题,骄傲地把空盘子举在灯下,“这么一大条鱼也吃得差不多了。只剩这鱼头了!还好后来又添了味道。这顿饭真是吃得完美!”
大姨把鱼头捞出来放在餐盒里。鱼眼睛仍然呆呆地看着哪里。我想起小学时候看到的傻金花空洞的眼神,大约就是这样的。那时候大人小孩都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可是她竟然在十几年后回到了我们的饭桌上。那只鱼头,真的在笑话我们了。
我哥指着那鱼头说:“你看看?就得舍得加咸味进去吧?没味道怎么吃,咱们可不是和尚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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