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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承认了吧
周树宽与何琳四十多岁的人了,两个人还对往昔的嫌隙不依不饶。何琳说,我是你老婆,我们过了快一辈子了,你就承认了又咋了?树宽说,没做就是没做,到死我也不承认。
二十多年前,何琳因被人强奸未遂报了警,举报同村人周树宽对她意图不轨,只是千钧一发时被过路人惊觉后仓皇逃离了。何琳按照警察的要求对作案嫌疑人的身高胖瘦、穿衣打扮、发型等做了描述。警察找到那个过路人,即目击证人,过路人说的和何琳如出一辙:作案人二十出头样子,身材一米七左右,一身草绿色军装,脚穿军用胶鞋,身材偏瘦,留着左侧分头,头顶头发较长。
面对警察的问询,周树宽坚决不承认,一副被冤枉可怜兮兮的样子。何琳指证说,就是他,不是他还能是谁?烧成灰我都能认得!过路人指证说,虽然我没看到他脸面,但是我用手电筒照着,看到他跑走的背影,从身材、发型、衣服看,就是他,就是这畜生,不会错!
接着的事实也让树宽喊冤叫屈欲哭无泪,因为警察包括大家都知道这样一个事实:那时候人们都很穷,整个社会物质匮乏,所有人都是老虎下山一张皮,都是一身发旧的黑色或者蓝色衣服,脚上也是自己家里女人做的布鞋,包括周边两个村子都没有人有实力拥有这样一身当时来说很时尚、很体面的军装和军用胶鞋。
村里人也说,不对啊,树宽怎么能做这样猪狗不如的事?看着不像啊,平时多乖一个娃啊。
树宽死不认罪,看他委屈坚决的样子,似乎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真像被冤枉一样,但是人证物证具在,由不得他不承认,结果18岁的树宽被判了五年徒刑。
五年后出了监狱,树宽正是该成家立业的年龄。树宽长得一表人才,也含垢忍辱很快把家里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但是一晃三年过去,二十五六岁树宽还是没有找到对象可以结婚,因为人们说他是强奸犯,没有人愿意给一个强奸犯说媒,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强奸犯,没有一个姑娘能对一个强奸犯动心。一个强奸犯啊,品质恶劣,道德败坏,这事都敢做,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而同时,何琳也是没有出嫁,愁坏了何琳的妈妈爸爸。没有人上门提亲,何琳妈妈就去央求媒婆,可是事与愿违无疾而终。何琳和妈妈爸爸都知道,人家是嫌何琳被树宽侮辱过,虽然是强奸未遂,被过路的老头手电筒一闪,吓得提着裤子跑了,可是外人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总之大家认为何琳有了污点,似乎所有该谈婚论嫁年龄的小伙都觉得何琳美中不足,没有人愿意为娶一个有了缺陷的人而被旁人说三道四。这样,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的何琳就这样待字闺中无人为津。
过了两三年,两个人都二十七八、二十五六的年纪了,看着都是好小伙、好姑娘,但却成了让人发愁的大龄青年。有人出了个馊主意,说,让树宽把何琳娶了。猛一听,这不是胡闹吗?细一想,别说这注意不错。何琳因为他树宽嫁不出去,责任他树宽得承担,他不娶谁娶?没人娶,非他莫属!何琳有瑕疵,嫁给树宽了那就不是事,别说强奸未遂,就是真强奸了,自己老婆有啥呢。再说两个人郎才女貌的,很般配。皇上不急太监急,人们私下里谝闲传的话被传了出去。
树宽家人想,我儿子因为她坐了牢,我儿子就不是那样的人,怎么会干那种事,现在想让我们娶她,怎么可能?树宽想,不可能!我是被冤枉的,她冤枉了我,冤枉得信誓旦旦,让我百口莫辩,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不可能,我才不娶她呢!
何琳的家人想,做贱了我女儿,让我家好好的孩子嫁不出去,把脸丢尽了,这债他树宽一辈子还不清,看着人模狗样,其实就是个畜生,我们才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何琳想,看着确实不像个强奸犯,人品没说的,但明明对我不轨的就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出了监狱了还不承认,还喊冤枉,敢做不敢当,什么人这是,别看他有本事,把日子过得那么红火,我才不嫁给他!
不出半年,树宽把何琳娶了,何琳嫁给了树宽。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把日子过得遥遥领先,只是一年一年过去了,每年两个人都要私下里较劲那么几次,有时无所谓一样说说,说了就过了。何琳已经觉得不是啥事,承认了我也不会再怪你,但多数时候树宽认死理一样,会脸红脖子粗、气冲斗牛。一个说,不是你是谁?你这张脸我记一辈子,还有那身衣服那时只有你有。我们都是夫妻了,做过的事,你就承认了吧,承认了又咋了?一个说,我没有强奸你,真的不是我,叫我怎么承认?没做的事我到死都不会承认。一个坚持不承认,一个觉得这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蛮好笑的。
何琳想,根据树宽日常品行表现,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搞错了,可当时明明就是他啊,当时在我面前都手动脚,把我抱得死死地,上下其手的就是他啊,那脸、那衣服、发型身材,我记得真真的。
树宽有时想,按说何琳不是无缘无故冤枉人的人,怎么自己明明没做,她死活都说是我做的,说的跟真的一样,真是活见鬼了!
这天,树宽弯腰驼背的老妈妈张淑霞把树宽叫到自己屋子,给树宽说,娃啊,我也快死了,有个事我保密了一辈子,现在再不给你说,恐怕就要带到棺材里了,我娃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四十多年前,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淑霞的丈夫周建社是村上的干部,因为挖隧道时塌方被石头砸伤,送到医院没几天就一命呜呼。县上的领导王东升来烈士家里慰问,淑霞哭得直不起身子,不停歇地说,你说这往后的日子咋过啊?王东升就多来看望了几次,第四次时,淑霞还是哭,竟然把自己哭进了王东升的怀里。到第二个月,淑霞发现自己怀孕了,后来生下了树宽,人们说那是烈士的遗骨。淑霞就这样一辈子再没有嫁人把树宽养活大。孤儿寡母的,人们敬佩淑霞,树宽也成了大家眼里懂事听话的孩子。
妈妈拉着树宽的手说,妈妈一辈子没脸给你说,但是我们这辈人说不定哪天就入土了,我娃不管怎么想,话我得给我娃说,你不是周家的娃,你爸死的时候我还没有怀上你,你是王东升的娃。大家都以为是我一个女人含辛茹苦把你养活大的,其实是你亲爸王东升那十几年一直接济咱娘俩,要不然把你养活大,我早都累死了。这事谁都不知道。你出事那年穿的衣服就是他给你买的。王东升你不知道是谁,不要紧,我把他的情况告诉你,你就能找得到。我这两天得到消息,听说他是癌症晚期,没几天日子活了。他也挺可怜的,生的娃都二十多岁了,刚结婚没几天,和人打架,被人用刀捅死了,就是你出狱前一年的事。他一辈子再没儿没女,这眼看就要死了,你是他亲儿,妈让你去认个亲,你去看看他。
树宽和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母亲早已双耳聋实,根本听不见人说话,没法交流,说也是白说。四十多岁的人了这才知道了自己的生身秘密,心里隔拧得很。一直以来,树宽非常敬重孝顺母亲,对母亲从来是言听计从。只是母亲这次吩咐的事,自己不知道怎么办。
何琳知道了树宽的难处,同是一村人,也被这天大的秘密震惊了,只是一切都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了,该放下了,老人们有今没明的。树宽母亲一个女人一辈子不容易,以后也没有多少机会有事求儿子办了。树宽的亲生父亲中年丧子,人生三大悲之一,行将就木的人还有啥计较的?何琳就劝树宽作为一个亲儿子去看看一个就要死的人,认一下父亲,让老人死得欣慰点。
树宽还是心里过不了这坎,说不出道理但就是不去,不知道见了怎么面对,蛮尴尬的。何琳毛遂自荐,说,你不去,我去!树宽求之不得,结果何琳真的去了。
何琳按照树宽母亲提供的信息来到县医院住院部,问了护士王东升的床号。进病房一看,一个人的单间,一想,人家是国家老干部嘛。对照了床头的姓名牌,确认是王东升,何琳就说,王老,我来看看你。
躺在床上的王东升骨瘦如柴,一头稀疏灰白的头发,脸色白得像纸,皱纹纵横,眼窝洼陷,脸颊洼陷,眉毛花白但是挺长,脸到脖子都是老年斑。
看到何琳,王东升动了动放在被子外边的手,意思让何琳坐。何琳说,怎么你一个人?家里人呢?王东升嗫嚅着嘴唇说,有专职护士,不用家里人一直在,家里人都快一个礼拜没来了。就是等死呢。你是?何琳说,是张淑霞让我来的,张淑霞,你记得吧?我是她儿媳妇。
王东升眼睛瞪得大大的,挣扎着要坐起来。何琳按住王东升说,你快躺下,不用坐起来,我妈让我来看你,我陪你说说话。王东升又躺下了,是真的坐不起来,说,谢谢!谢谢!你妈一辈子把苦吃了,我对不住你妈啊!何琳说,你别激动,不要哭,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是一切都好着嘛。
王东升从床头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说,树宽他怎么没来,我一辈子都是偷偷地看这娃?你来我高兴,你们怎么不一起来啊?树宽这名字还是我给他起的。何琳说,他确实有事忙得走不开,一听我妈说你身体不好,树宽赶紧让我先来,说过了这两天他手头的事一处理完马上就来。
王东升侧着身子从枕头下摸东西,摸出一张照片,递给何琳,说,你看,这是我身边的那个儿子立厚,可惜二十三岁就被人捅死了。你说我怎么命这么苦啊,快死了床头没个娃?也怪他妈把娃惯的,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和一帮社会流氓混在一起打架喝酒,沾染了坏习气他妈还不让说,都结婚了还不收手,结果打架得罪了人,让人给捅死了。
王东升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可是何琳顾不上管他,因为何琳发现,照片上的人长得太像自己的丈夫树宽了,简直就是一个人!
何琳问,这是树宽的照片啊?王东升止住眼泪说,不是,这是我儿子立厚。确实,他们两个长得太像了,像孪生兄弟,像一个人,有点不可思议,让人不敢相信,但是确实是两个人,所以我才让你看照片。娃小时候照片不多,就这张照得好,你别说,那时的军装穿着看起来就是英武,提人。这照片我一直留着,想娃了就看。他们是一年生的娃,生月就差一个多月,我是一年有了两个儿子,只是树宽我没法认、不敢认、不能认,那时候生活作风不好离婚不说,工作也要丢的。当时树宽他妈也不让我认,她能理解我。而我身边的儿子立厚是他妈把娃害了,不成器,早早把命送了。
何琳看着照片,说,这是你儿子立厚?怎么他穿的这身衣服树宽也有,一身军装?王东升说,是啊。那时我给两个孩子都是买同样的衣服,给立厚买啥,就给树宽买啥,他们这身衣服是我扯的一块布,在县城同一个裁缝那给裁剪的。他们两个不但脸蛋模样像,身材也像,按照立厚的身材量体裁衣,树宽穿着也正合适,你说这巧不巧?那时候两个娃留的发型都一样,你妈来县城知道了立厚留什么发型,她也就给树宽留什么发型。在她心里,两个娃就是亲兄弟。那时树宽知道他妈一辈子不容易,就早早懂事孝顺,他妈让把头发留长他就留长,他妈让把头发留短就留短,二十好几了,还是这样。那时,我是又高兴又苦恼。
何琳说,王老,听说我们高中毕业那阵子你在我们村蹲点过?王东升说,是的,有三年多吧。去你们村蹲点是我自己选的,因为到了你们村我就可以天天看到树宽,我心里高兴。就在我蹲点就要结束的最后一年,树宽做了那对不起你的事。我当时怎么也想不通啊!你说,树宽看着那么老实的娃,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我打死也不信!可是人证物证摆在那,我只想着是娃一时糊涂犯下了错。我心里急出火,急得上蹿下跳找人,可当时正是严打,国家重典治乱,没法求人说情。树宽入了狱,你妈一个孤老婆子真不敢想那五年是怎么过来的。你们后来成了夫妻,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这也是缘分。不用我说,你现在也不再恨他了吧!
何琳说,你在我们村蹲点时,立厚有没有去过我们村找你?他对我们村熟悉吧?
王东升说:去过,他去过好多次,打了架、惹了祸,就跑去找我躲麻烦,找我要钱。王东升忽地坐起来了,惊恐地看着何琳,说,你是说当初非礼你的是立厚,不是树宽?
何琳说,从这张照片上看,照片上的人更像那天黄昏夜幕降临时,在包谷地旁边路上非礼我的人,那人我一辈子记得清楚。对,是他,没错,就是他,就是照片上这个人。
2018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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