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都有罪
父亲从镇上的车站坐车到县里来看我。
镇子挺大,三纵五横的街道,都有三四里长,是本县最大的镇,相当于有些小镇两到三个的大小。街两边的房子最低两层,最高五层,高高低低毫无规律,但都是清一色的白瓷砖脸面。店铺门前出出入入地摆满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的滞销商品。
父亲从镇子西南边的家里步行去镇子最北边的车站,一路上不断遇见熟人,父亲总是很自豪地打招呼说,去看女儿。不管人家有没有问他这一大早干啥去,哪怕人间只是给他点个头、招个手。
我是镇子里第一个考上北京名校的女大学生。毕业后就在县里找了个挺满意的好单位。本姑娘相貌出众,三年不到又找了个官二代把自己给嫁了。男朋友虽然是官二代,但没有一点大家潜意识里官二代的不良习气。
起初,父亲见了我男朋友,听说也是个名牌大学生,赞许地说,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后来到亲家家里一看,见四面白色墙壁,水泥地刷着绿漆,老式硬木桌子、柜子,电视机还是十几年前的,父亲失望地说,怎么家里还是十几年前装修的没变?再看到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花养得很不错,一个个长的姹紫嫣红的。父亲说,竹报平安,花开富贵。父亲有点不满意,还有点不屑。母亲看了,倒是很满意,说是好人家。
结了婚,我慢慢了解到,公公虽然是一个国家单位的局长,但能保证公公绝对是清廉的,像焦裕禄一样,是鞠躬尽瘁的人民公仆。婆家底子还好,有房有车,虽然不是别墅豪车(婆家本来就有房子,车是我们结婚时婆家花了不到十万元买的),我们夫妻便不用做房奴,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轻松自在是自己的,显摆是父亲的,羡慕却是别人的。街上遇到的人问东问西刺探我的家境,父亲只说亲家是什么什么单位的局长,手握大权,女婿是什么单位的骨干干部等等,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得意。
父亲以前是来看我,说我爱唠叨。本来是一辈子他管我,没玩没了、源源不断地给我传输他人生金科玉律般的宝贵经验,不知哪天天地翻了个过,轮到我对父亲这事那事千叮咛、万嘱咐,好像父亲成了挨训受气的孩子,我成了唠叨啰嗦的母亲。
自从有了女儿,父亲来得更勤了,来看他的宝贝外孙女。父亲像他自己说,是知识分子,是文化人,但父亲为人却乐活随意,不论别人怎么待他,从来不恼。父亲很爱小孩子,以前见了镇子里的孩子不管认识不认识,总要抱起来摸牛牛。小孩子在他怀里如同上岸的鱼,不停地挣扎、翻腾、蹦跳,一百个不情愿,甚至踢他、打他、骂他,父亲倒是乐得脸上笑开了花。
父亲嫌我唠叨他,和我基本没话,来后的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在外孙女身上,爱的不行不行的。他是不是曾经也这样爱我?那是肯定的,只是那时我小一切都模糊淡忘了。
这次父亲来了后,女儿就腻在他怀里没大没小的闹腾。
父亲突然一声叹息,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我听到这叹息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说:怎么了?是不是又和我妈吵嘴了?
父亲说:没有,没有的事!
他不承认,我便不说啥。
不一会,父亲说:和你妈也没怎么吵,把我气的。
我说:没怎么吵,还把你气的?把你气的,不知把我妈气成啥了!都一辈子了还吵?吵了一辈子,有啥气的!你把我妈一人扔到家里自己来潇洒。
父亲说:我不气!你妈说我的不是,她才不气。我来看我外孙女,正常得很。
我说:说吧,又是为啥?
父亲说:不为啥,有啥说的。
不说,我也就不吭气。
过了没一会,父亲说:你说,我在小区里捡了一双皮鞋,跟新的没啥区别,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嫌可惜!拿回家,兴兴地给你妈说,我捡了一双鞋,你看,跟新的一样,大小我能穿。你知道你妈怎么说吗?啥也没说,夺过鞋就出门给我扔了。回来我问她干啥这是?不吭气。我就过一阵问一次,结果说,别人都看不上的鞋咱穿?你要是没鞋穿,咱现在就去买。把我说得面红耳赤,很气愤,又不知道说啥,就来你这了。
父亲是个简单的人,即使生闷气,也从不去深究事情的原因。
到了晚上安顿父亲睡下,我自己也睡下后,就思量母亲的做法。不就是一双鞋嘛,为什么父亲觉得挺新,捡了便宜一样喜欢,母亲却给父亲泼了冷水?好在不算吵架,父亲说不定明天就回去了。和母亲呆在一起斗嘴,离开不几天,就又急着回去了。我想不通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父亲是乡村教师,任教的学校离家有点远,半个月才骑自行车回家一次。母亲在家务农。哥哥正上高三,我上高一,弟弟上初三。好在我们家住在镇上,距离镇上的学校不远,都可以回家住、回家吃饭。家里虽然有一个人拿工资,但是有三个学生上学,家里经济上总是紧巴巴地。
村里的喜生爱来我家串门,来了总是要带点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用的,虽然都是小玩意不足为奇,但是母亲一次都没要过。
据说原来喜生父亲爱赌博,欠了镇上很多人的钱,没钱给已经大龄的喜生娶媳妇,好在家是镇上的,就从周边村子里没花一分钱给喜生娶回一个傻子媳妇。傻子媳妇脑子不够数,总是说白气话,逗得大家笑,比如你问她晚上床上的事,你怎么问,她会怎么如实地回答。除此再无其他毛病,傻子不是疯子。傻子媳妇收拾家里、做饭还是一把好手。给喜生生了个儿子也和自己一样,脑子不够数,总是说白气话,逗得大家笑,比如你问他,晚上爸爸妈妈床上的事,你怎么问,他会怎么如实地回答。大家一听,情节一样,就没了兴趣,再不问了。喜生倒是对傻子媳妇和傻子儿子铁民好得很,尤其对儿子铁民,铁民要啥,就给买啥,总惹得镇上其他孩子眼热心恨。喜生人长得排场,面对这样的家庭情况,依然像以往一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乱,衬衣洗得干干净净,裤子总是用搪瓷缸子加开水烫得裤线笔直挺阔,一双穿了不知多少年的皮鞋总是擦得黑亮黑亮。镇上风大土大,人们看到不论什么场合,喜生总是找东西擦鞋。喜生好像是骨头软,挑一担水就磨烂肩膀,接着化脓很久好不了。干不了地里活,喜生在镇上最早做起了小生意,手里便有了活钱,经济上看着比大家都好。
哥哥像父亲一样爱打篮球,回力鞋就烂得快。这天哥哥前脚进门,喜生后脚就提着个袋子进门了。
一脸笑意的喜生让哥哥也一脸笑意,因为喜生从袋子里拿住一双运动鞋,说是自己买的,买了才觉得自己还是更爱穿皮鞋,就送给村里的高材生,说是要物尽其用,发挥鞋的最大效用。
哥哥爱不释手。
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沾水的双手从厨房里走出来,脸拉得长长地,从哥哥手里拿过鞋子,塞到喜生的怀里,说: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
母亲的表情和动作没有商量的余地,让喜生很没面子又没法拒绝。
喜生尴尬无比地刚一出门,母亲立即就咣当一声关了院子的大门。我好像能隔着门看见门外的喜生一哆嗦,因为哥哥真的一哆嗦。母亲脸色平静,但眼里有怒气。母亲说:你的鞋破了,我给你洗干净、补一补照样可以穿。你父亲在学校也打篮球,从来穿的都是我做的布鞋。再穷,也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父亲爱打篮球,但从来不跟老师们打,总是喜欢和自己的学生打。因为和自己的同事打,总是打不过人家,总是吃亏。父亲说,他喜欢打过学生获得胜利的那种感觉。
哥说:全班的同学都是新运动鞋,就我的鞋张着嘴吃人一样!我还有脸没?
母亲说:穿着别人的新鞋你就有脸了?那更没脸!
我们放学回到家,哥哥就高兴了,因为母亲从屋子里拿出一双新回力鞋塞到哥哥的怀里。母亲说:一双鞋,你父亲一月的工资,卖了粮食给你买的,粮食不够吃你就别吃饭,饿肚子吧!
其实我们知道自从土地从生产队分到各家各户后,粮食够吃还略有结余,卖那么一点不碍事的,只是遭过饥荒的母亲舍不得卖粮食。
到我上了高三,有男生给我递了情书,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我朦朦胧胧知道了谈恋爱。我回家后用心观察母亲,才发现原来母亲是个美人坯子,身材不胖不瘦很匀称,胸腔屁股很有女人味,脸蛋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净利落,做事稳稳妥妥。我这才知道喜生总是去我家的原因,原来他对我母亲就像男生对我一样有好感啊,紧亏我妈没吃他的药。
我后来给哥哥说:咱妈挺漂亮的,怪不得喜生总是来骚情。
哥哥说:那是!给你说个秘密吧。想听不?
我幸福地说:想听!
哥哥说:那让我弹你一下。
看着哥哥大拇指和食指已经曲起来举到我眼睛前,我已经感到脑袋疼了一下。我说:你又要弹我脑袋,被你越弹越笨了。
哥哥就放下手,说:以前妈妈和喜生谈过恋爱的,因为在整个镇子上男的就数喜生白净、帅,女的就数咱妈长得美,脸蛋好、身条好。所以你知道哥哥我为什么这么帅了吧?因为有咱妈大美女的基因。
哥哥臭美了一把,我心想,这也是本姑娘长得漂亮的原因吧。
正在我乱想时,没注意,脑袋被哥哥弹了一下,疼得我呲牙咧嘴。我想还手,又怕哥哥不给讲秘密,就做了做打哥哥的样子。
哥哥接着说:喜生和妈妈谈恋爱,但外爷、外婆不同意,嫌喜生爸赌博,家里的光景像烂筛子一样,千疮百孔。喜生呢太过娇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没有男人的阳刚勇猛。后来别人给妈妈给介绍了爸爸,外爷一见读函授归来的爸爸是个教师,穿着中山装,四个口袋,插着至少三个英雄钢笔,是个文化人。外爷不顾母亲的反对,硬是棒打鸳鸯散,将妈妈嫁给了爸爸。
我说:那妈妈和喜生是不是有啥秘密?
哥哥总是对我不屑一顾,说:傻啊?怎么可能!火车铁轨,喜生再骚情也没用!
我问:火车铁轨,啥意思?
哥哥趾高气扬地说:说你傻,你还真傻,平行线知道不?永远没有交集。
我问:那又是为啥?
哥哥抓狂一样,说:你脑子太笨了,咱妈是最爱脸面的人,才不做那让人嚼舌头的事。咱妈这性格你都不了解,还天天说你爱妈妈。
说完哥哥一脸得意地出门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心里消化着上一代人的秘密。
我也喜欢穿运动装,因为一班男男女女都是名牌运动装。高三这年,已经从乡下调到镇上学校教书的父亲给我买了双名牌运动鞋。穿到学习后和别人脚上的鞋一对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女生看着我脚掌上的鞋以不可辩驳地口气说:假的!一圈女生集体“哦”一声,声音拉得长长地,像钟的回声在我脑子里回荡。我面红耳赤,脸那个烧啊,好像被剥光衣服,只希望瞬间消失。
我立即脱下脚上的鞋,提着鞋气哄哄地来到父亲的办公室,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将两只鞋重重地扔到父亲的办公桌上,然后转过身光着脚板扬长而去。回到教室一看,白袜子已经变成黑袜子,就在脚下铺了张纸踩上去继续上课。
放学回家,一路上脚掌被石子垫得生疼。
父亲回到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我气得肚子疼,怒气冲冲地,对母亲的关照询问爱理不理。三言两语的半截子话,也让母亲知道了我的委屈。母亲问父亲咋回事?父亲解释着,话中含着不以为然。原来父亲认识镇上一个买鞋的,真鞋、假鞋一起卖,真鞋不赚钱,就靠卖假鞋养店。假鞋和真鞋是同样的面料、底子、同样的款式和做工,质量和真的不差啥,出问题包换,价钱不到真款的一半。父亲就给我买了。
母亲没有怎么说父亲,倒是安慰我,说给我把旧鞋去补一补。我当然不答应。我拒绝穿着假冒伪劣,就每天穿着已经破了的鞋,很脏也不洗。
我的消极对抗取得重大成果,五天后母亲就给我买了新鞋子,塞到我怀里说,六百多块啊,买多少袋面粉呢!
父亲和母亲为鞋子置气,让我想起这么多鞋子的事。是啊,人一辈子要穿多少双鞋子,谁统计得出来。
父亲走后没过几天,我给母亲打电话,说:妈,你怎么也不过来看我们?不看我,也看看你外孙女。
母亲说:我去干啥,你们家里都是国家干部,我一个农民就不要去丢人现眼了。
母亲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叫不来。但是兄妹几个家里谁病了,需要她帮忙,哪怕是半夜,她也会立即起身出门,在镇上包个车赶到七八十里外的县上。母亲不但不来在县城工作的我和弟弟家,也不去在市里工作的哥哥家,除非是让她去给带孩子。不来归不来,我还是得叫,尤其每次父亲来了后。母亲不来,我们兄妹就得经常回到镇上家里。我有时想不通,到是哥哥几次说,母亲一辈子好面子,脸皮薄,自尊心强,从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没过多久,我正忙着呢,父亲打电话,说:快一个礼拜了,你妈每天早出晚归的,不知道弄啥呢。
我一惊,怎么回事,出轨约会?想啥呢,怎么可能!又想,是你媳妇,整天跟你在一天,你都不知道干啥,你问七八十里外的我?我说:那她干啥去了啊?
父亲说:我怎么知道?!反正每天什么也不做,家里啥啥都不管,天不亮就起床,天一亮就出门。到晚上才回来,回来还带着很多面条、鸡蛋、调和油啥的。
我给父亲说:爸,我这正忙着呢,你先打探清楚她到底干啥再说。
父亲说:打探?要我做侦探啊?爱干啥干啥,我才不管。
说着父亲就挂了电话。
过了两天,父亲来电话说:根据你的指示,昨天我偷偷地把你妈跟踪了。你听我给你说,昨天她一出门,我就悄悄跟在后边。一路走了四五里路,你妈精神劲头大得很,小跑一样,把我撵得气喘的。最后跟到了镇上东北角的电影院。镇上的电影院多少年都不用了,现在门前却排了很长很长的队伍,都是和我一样年龄段的老头子老太婆。你妈排在前面,我就排在后边。跟着队伍慢慢进了电影院大厅,我的天那,里面人山人海地,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歌,聒吵得很。舞台上几个大射灯晃来晃去,我就偷偷找了个离你妈不远的座位坐下。场子里乌烟瘴气的,没人抽烟,好像是灯光冒烟一样。坐了一会,一个穿短裙子的女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舞台中央,举着话筒喊,大家都坐下,安静安静。我就想,我倒要看看这是要干什么。听着听着,我听明白了,是给老年人讲保健养生的事,要如何如何做才能身体健康,才能长寿。看着别人一个个听得都入了迷,我就起身离开座位往出走。那穿着制服的小伙子拦住我说,再听听,后面有惊喜,我一甩手就走了。
我对父亲说:讲养生知识,好事啊,你怎么不听就走了?
父亲说:我身体好着呢,我比他们懂得怎么保健、怎么长寿。
我说:那鸡蛋啊啥的怎么回事?
父亲说:哦,就是啊,鸡蛋怎么回事?这样,我随后再去侦查一下,然后向你汇报。
说着父亲就挂了电话。
又过了两天,父亲来电话说:根据你的指示,昨天我偷偷地把你妈跟踪了。在电影院里,我耐着性子听他们啰里啰嗦讲完养生保健知识,原来接着是抽奖。满场子的老头老太婆激动得不得了,一个个瞪大眼睛,还双手合许愿祈祷,都想中大奖呢。也是那主持人能煽惑,就是那个穿短裙子的女人。要不是我定力好,也会被煽惑得眼馋。知道为什么你妈带回鸡蛋、挂面了吧?凡是没中奖的,都有免费的鸡蛋、面条、调和油发放。一个个脸上高兴的啊,捡了大便宜一样!
我问父亲:给讲养生保健,还免费抽奖,人人有份,发鸡蛋、挂面,这么好的事!怎么回事啊?那你拿了吗?
父亲说:我想拿啊,可是好像拿了东西就不能提前离开,就得坚持到活动结束。我怕你妈发现我,就忍了忍,偷偷走了。就是啊,为什么免费给?我随后再去侦查一下,然后向你汇报。
这次不是过了两天,是过了五天,这天也正好是周五,父亲电话里气呼呼地说,你快回来,出大事了,最好把你弟弟也叫上,你哥远,就先不叫了。
我正要问又咋了,话还没出口,父亲挂了电话,再打过去,没人接。我就给母亲打电话问出了啥事,母亲说:我又没让你回来,问我干啥?回不回来随你。
感觉得出来,母亲语气很冲,明显生气着,看来这次是真的吵架了。我在想,到底回不回去,就给弟弟打了电话,弟弟说:回去干啥?没必要!听你说的这情况,母亲八成是上了一些搞推销人的道,和父亲说不到一起闹别扭了。没多大事,矛盾会自生自灭的。我不回去,我忙得很。
我说,明后天就是周末,你忙啥忙?就是真的没事也应该回去的。
弟弟说,你先回去,真的有事,你告诉我,我第一时间赶回去。
挂了弟弟的电话,我想,其实我和弟弟一样不想回去,我却借机把弟弟收拾了一下。
周六早,丈夫送我和女儿回到镇上,父亲和母亲就像老母鸡见小鸡一样对我们一家三口亲热起来,一点看不出吵架闹别扭的迹象。
吃了饭,我知道丈夫有事,就让他回去了,说好周日下午再来接我们回县上。
我等着父亲说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但是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绝口不提。但是明显感觉有问题,一个向东,另一个偏偏向西。也许是因为有三三两两来串门的人吧。
到了晚上,老少三代齐聚一堂,老人慈祥,小孩纯真,屋子里难得的祥和氛围。
父亲提起了话头,对我说:你来说说,看这事怎么办?
我说:什么事啊?
父亲话语不乏讥刺,说:你妈十多天给咱带回来很多不要钱的鸡蛋、方便面、调和油,给咱家可是省了一大笔钱。但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不,就得买人家的净水器。
父亲总说自己是知识分子,要比整天呆在地头的母亲见多识广,对母亲说话总是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多少有点不屑轻蔑。
我想,不就是个净水器嘛,就说:那就买吧,再说拿了人家那么多东西。
母亲不高兴了,说:与拿东西没一点关系!不买也没人箍你,也不会让你退东西。
父亲没有好脸色,说:那就不买啊!
我赶紧说:买吧,不就是个净水器吗,至于让你们这样极端对立。
父亲说:8888元,你给买?你买我也不让买。
我瞪大了眼睛,说:什么净水器,这么贵!
母亲说:也不能刚看价钱,一分价钱一分货,贵有贵的道理。你嫌贵,我没让你买。
很明显,母亲对我也有气了,我说:即使真的好,也是有点贵了。这样,我家里有个净水器,别人送给孩子他爸的,质量很好,还没有拆封,我们也用不上,我让孩子他爸明天给带过来。
母亲说:用不着!你的再好我也不要,我看准的东西就要自己买。
父亲说:别的净水器再好,你妈也不要,你妈就是要买这家的净水器。
没来由的,母亲哭了,说:我辛辛苦苦一辈子,临老了买个净水器咋了?
我一看阵势不对,看来这次两人是真的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了,赶快说: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了,真的好,就买吧。
父亲瞪大眼睛,严厉地说:不行,不许买!
母亲说:本来买不买,不是多大的事,你还存折给我藏起来,那我现在还非要买。
我赶快两个手一手各拦一个,说:都别说了,咱今天先不定。
第二天背过母亲,我问父亲这到底是咋回事。根据父亲一知半解
的了解,我大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一帮人临时租用了镇上的电影院,通过宣传车在大街小巷和周边村上不停地广播宣传,说是关注老年人健康,为人民服务,可以免费听取养生保健知识,还有礼品赠送,只允许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参加。镇上包括附近村子的老人都齐聚镇上电影院,听养生保健讲座,参加免费抽奖,免费领取鸡蛋、挂面或者方便面和调和油。活动举行到第八天,推出一款绝世仅有的净水器,说是集成了最前沿的科技成果,如何如何地好,老人使用绝对可以包治百病一样延年益寿。
父亲说:这明明就是个骗人的么!
我没有说啥,心里觉得父亲应该是对的。
背过父亲,我小心翼翼地劝母亲说:不是不给你买,但是再好能好到哪去?8888元,确实是贵了啊,我怎么觉得那是骗人的。
没有父亲在,母亲倒是没生气,心平气和地对我说:怎么能是骗人的呢。不会是骗人,骗人我还能看不出来?人家公司老总说了,他们公司是把在电视上做宣传的高昂广告费节约下来,买了米面油和鸡蛋,免费馈赠大家,作为福利回报消费者。人家公司老总还亲自来接见了我们,这老总仁慈宽厚,还认我们干爹干妈呢,对我们亲得很!人家公司的姑娘一见我就给我按摩,还和一个小伙上门到咱家给打扫卫生、洗衣服、洗被单、洗窗帘,可是让你爸那蛮不讲理的老东西给赶走了。这净水器,你没见东西,我见了,确实是好东西,免费安装,还赠送价值千元24k金的金马和高级毯子等礼品。
我心里想,干儿子对你亲得很,难不成比我还亲?笑笑地问母亲:净水器好在哪啊?
母亲莫衷一是,说:那是高科技的东西,属于国家保密的科研成果,很高端很专业的。你妈我没文化,说不来那么多专业术语,怎么好我说不出来。
我说:那让我随后了解一下这东西,看到底怎么样,真的好,咱再买不迟。
母亲说:等你了解完,黄花城都凉了。人家说那是限量生产,参加活动的老人十个人才能买一台。我也知道,你们都不同意我买,我有啥办法,我不像你爸有退休工资,钱人家管着,怪我自己没本事啊。
母亲又哭了,她这样说,说得我心里酸酸地难受,好像没有她没有经济实力受制于人,委屈得很。家里的存折原来就放在那里,父亲、母亲都知道密码,谁都可以拿着去取钱,可有了这事,父亲就将存折藏了起来。
母亲长叹一声,无奈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挣不来钱,就去领点东西,反正是免费的,也算我这老不死的对家里做点贡献。
不同意买,母亲就这样联想,我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心里难受得不行,说:谁说你不中用了,你一辈子在地里劳累,把我们供大,你现在就应该安享晚年,好好享福,不需要你再做什么。咱不需要去领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要贪那点小便宜。要是觉得钱不够,我可以每月多给你点。
母亲说:还好好享福?想买个净水器,这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母亲虽不能识文断字,但传统中国妇女有的优点她都有。多年来,父亲在学校教书,家里五口子人的地都是母亲一人风里雨里、泥里水里挥汗如雨地干。按说,母亲想买的东西,我应该支持给她买。但一想那么贵,那种形式的推销,肯定是有问题,我就和父亲一样不支持她买。想不通很明显是骗人,一辈子勤俭持家、自尊要强、从不贪小便宜的母亲为什么这次事中迷、这么执拗呢?
我给弟弟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弟弟虽然顽劣,叫不回来,但是母亲一直最爱这个小的,我想母亲应该听弟弟的。
弟弟一听,很明确地说:有啥好纠结的?肯定不要买!拿脚后跟想都是骗人的,说的是直销,其实跟传销差不多,专门偏这些与社会发展脱轨的老人,不要买。我丈母娘天天跟着一些老年团,常年四季买保健品,大盒子、小盒子地堆了一屋子,都能开商店了。
弟弟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撵到院子,笑脸赔着给母亲说:妈,你也不要生气,不要着急,我也没说就不买,我意思是多听几个家里人的意见。你不是最爱你小儿子了嘛,我给他拨通电话,你给他说,看他怎么说,随便让他也资助点钱。
母亲没有反对,我就拨通了弟弟的电话。
可是感觉母亲的话给弟弟还没说,就挂了电话,脸黑起来,把电话啪地砸到我手掌里,什么也没说进她屋子了。
我赶紧给弟弟打电话,问:你怎么回事,让你劝母亲,你到弄得母亲更生气了?
弟弟说:有什么劝的?这明显就是骗人吗,咱妈肯定是被洗脑了,坚决不要买!
周日下午我就要离开,我不知道这事怎么处理,偷偷找到父亲,一问,父亲态度很明确、很坚决,和弟弟一样,就我优柔寡断,弄得我真是没辙。回趟家,遇到这不是事的事,我还处理不好。
丈夫来接我和女儿。一下车,丈夫从后座位上抱出一个比女儿还高大的白色纸盒子,冲着女儿晃。女儿像鸟儿一样,兴奋地飞了过去。
我看到盒子上印着“芭比娃娃套装大礼盒、梦想豪宅”字样。丈夫打开盒子,将里面的组件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每拿一件女儿都惊呼一声,又蹦又跳又鼓掌,不停地亲着丈夫的脸蛋。接着开始摆弄,很快就组建出一个梦幻温馨的小家。确实好看!
我问丈夫:怎么又给她买玩具啊?这得多少钱啊?丈夫说:四千多吧。我瞪大眼睛说:这么贵!很快就不爱了,花这么冤枉钱?有意义吗?你就惯她!丈夫说:怎么可能所有钱都花得有意义呢。女儿马上过生日了,他爷爷给买的生日礼物。
丈夫知道了母亲的事,说:老人喜欢,就给买吧,即使没用,能换来老人心情好也值得的。
临走时,我把母亲拉到一边,说:不要和我爸再置气。你让买净水器的给咱留一个,我先回去,我准备好钱,单位事安顿好,我就请假回来,咱去买。
我只能采取这缓兵之计。
善良的母亲信以为真,轻言轻语地对我说,那你可以要快点,人家说数量有限,限量生产的,我用我的老脸让人家给咱留着。还是我闺女好,妈妈没白疼你。

到了周三,给单位请了假,在单位楼下银行里我取了一万块钱,回家给婆婆叮咛说:我得回一趟家,明天就回来,女儿我就不带了,让她晚上和你睡。然后出门叫了车,一个小时后十点左右回到镇上。
母亲眼睛明亮,偷偷地问我:带钱了吗?
我看着忐忑不安的母亲,很肯定地说:带了。
母亲拉住我手说:还是我闺女理解我。人家也没有箍住非要咱买,问题是妈妈确实不得已拿了人家那么多东西,也答应要买的。答应了的事再不买你让我怎么举着老脸在街上走?带了钱就好,我闺女懂事。
我还手抓住母亲的手,说:妈,我想再了解一下这净水器,看质量到底咋样,不知有没有产品合格证书?
母亲回身从自己专属的柜子里拿出一张纸给我,说:你看看,怎么能说人家是假的?这个是合格证书!
我接过一看,是一张很软的铜版纸,上面醒目地印着“爱丽丝净水器”合格证书一行大字,立体的净水器的图片具有极强的视角冲击力,大大小小各种颜色、各种字体的文字介绍着爱丽丝净水器的伟大功能,什么耀世亮相、豪华登场,什么国家保密级科研成果的结晶,什么国家健康计划重点推介产品,各种神奇功能是划时代的、革命性的。但是关于售后服务什么也没说,关键是连个厂家名称、地址、电话也没有,更别说什么电器3C证书编号了。
看着在我身边焦急不安期盼佳音的母亲,我说:妈,你先忙你的事去,我再了解一下。
母亲气呼呼地说:有啥了解的?就转身进自己屋子了。
我从客厅来到院子里,将合格证书用手机拍了个照片,发给了弟弟,说:小老弟,你手段高明,给咱了解一下这产品。
不到半个小时,弟弟来电话说:根据这净水器功能的专利名称,我上网查出,确实有一个厂家的科研团队正在开发这种净水器,但目前还处于研发阶段,根本没有上市,只是在宣传中透露过这种净水器的功能。我还问了,上市后预估是什么价位。人家说,这个专利的科技含量并不是很大,一旦研发成功,肯定会量产,争取普及到更多的家庭,价格不会超过1000元。
一切都明白了,赤裸裸地骗局。我不知怎么给母亲说,但绝不能给父亲说,给父亲说了,父亲一定又会借机贬低母亲,两个人又会吵架。
想来想去,我想到了求助大哥。大哥自从到市区上工作后,变得沉稳起来,好像换了个人,不再弹我脑袋。我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地给哥哥讲了一遍,希望他劝劝母亲。
哥哥说:确实不应该买,但是看样子母亲是杠上劲了。这样,你先不要买,就给母亲说,我明天回来。
我进屋给母亲说:妈,我大哥明天回来,让我们等他,明天一起去给你买。
母亲不耐烦地说:搞什么搞?多大事,把你大哥叫回来?你不想买就不买,又搬你大哥的救兵啊?
母亲并不笨,弄得我不好意思。
第二天中午,大哥没回来,嫂子回来了。坐下一口水还没喝到嘴里,我女儿他爸也来了。来了就从车上抱下一个纸盒子,我一看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净水器。这个女婿不错。
嫂子一看,惊呼道:我也带来了一台净水器啊!
丈夫帮忙把嫂子的净水器从车上搬下来,大家都在对比着说这说那。我注意到,本来见了不长回家的嫂子、见了女婿,母亲很高兴的,但看到两个净水器堆在自己面前,脸上一青一百的,脸色很难看,一甩手,怒吼道:我不要,都带走。
嫂子笑着说:我这净水器你可以去商场看看,这款现在还有卖的,3000多,我们单位给大家发的,我用不上,就带回来孝敬二老。
我知道嫂子的净水器确实很好,我都喜欢。但是母亲不为所动。嫂子接着抓住母亲的手,说“爱丽丝”净水器如何如何地就是假
冒伪劣。说的内容就是弟弟查出来的情况,我给大哥说了,大哥给嫂子说了,不明就里的嫂子给母亲说了,而且当着父亲和这么多人的面。
听到是这样的情况,父亲扑哧扑哧地不停笑,那个得意啊!
母亲一直想从嫂子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嫂子抓得很紧,抽不出来。母亲很生气,很恼怒,但是在忍受着、憋闷着。
父亲找了扳手、生料带等,和丈夫按照说明,用了一个小时才将嫂子的净水器按装完成,丈夫说:现在出来的水可以直接饮用。
父亲说:能泡茶吗?
嫂子哈哈一笑,说:两个出水口,要凉水有凉水,要开水有开水,当然可以泡茶。
父亲说:那就好,比爱丽丝好,爱丽丝只有凉水。我还是喜欢喝热水,不习惯喝冷水。
父亲的话明里暗里对母亲实施着重拳打击。
吃了饭,嫂子自己开车回市里,丈夫和我回县上。
我回到家刚换完衣服,父亲来电话了,气得不得了一样说:你母亲拿榔头把你嫂子的净水器砸了,把你丈夫留下的也砸了!
我还能说什么,我说:你不要给我大哥和嫂子说,你好好安顿好我妈,不要刺激她,哄着她,我周末就回来。
我没给哥哥说,我给弟弟把这事说了,弟弟说:她要净水器,给她安装了那么好的净水器,她却砸了,非要买你爱丽丝净水器,不知哪根筋不对了,不要管了。过阵子就没事了。
我说,你就会这样说,一点不去考虑母亲的心是咋想的。你回去把妈接到县里,在那你住住、在我这住住。让她换换环境,说不定过阵子那伙推销的人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弟弟给我来电话,说:我回去给母亲说接她县里住住,说慧珍有孕在身,需要她帮着做点家务。可咱妈说,不去,慧珍才几个月,需要人服侍?我不管她,就收拾她的换洗衣服啥的,结果都收拾好放到车上了,咱妈死活拉不到车上。我抱起母亲给车上放,母亲手搬住车门不进去,还哭了。一下子弄得我没劲了,气得不行,心里很不爽,又把妈抱回屋里放到沙发上,我就走了。
慧珍是弟弟的媳妇,怀孕才三四个月的样子。我气得不知怎么说弟弟,我说:你这是干啥啊,怎么这么粗暴野蛮,那是你妈,有话不能好好说?让你回去,你却弄得母亲更生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弟弟说:好好好好,我错了,以后有事不要找我。
我说:怎么不找你?你不是她儿子?可我发现弟弟早已挂了电话,这些话就成了我自说自话了。
周五晚上,父亲来了电话,气哄哄地说,你妈从邻居家借了钱要买那净水器。屋子里我找遍了,不知钱藏在哪,估计明天就要交钱买的。你看怎么办吧。
我不知道怎么办,对父亲说: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和我妈吵架,这事让我想想,看怎么办。
挂了父亲的电话,我就给弟弟打了电话,弟弟一听说:咱妈怎么现在跟小孩一样,要干啥就费用干啥。这事我有办法了,你放心,不要管了,我来处理。
我问:你怎么处理,不要冲动,不要再惹咱妈生气,要想个稳妥的办法!
周六中午,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弟弟来电话,说:姐,大功告成,事情处理好了。
弟弟做事鲁莽粗糙,我担心地问:你怎么处理的?
弟弟喜不自胜地说:我这会正忙着呢,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和丈夫回到镇上,一进自家院子,我的天,院子里站满了人,有工商的、质检的、公安的、电视台的,还有镇上看热闹的人。
弟弟志得意满地招呼着给这些国家工作人员散烟、沏茶,还切了两个大西瓜,正跑前跑后地忙得不亦乐乎。
母亲被人围成一圈,坐在中间的一个凳子上,面对着电视台的摄像机。一个电视台的女工作人员举着话筒,对母亲问这问那。我看到,母亲灰头灰脸的,呆若木鸡,不,像死人一样。
父亲在一旁落魄地吸着烟。
丈夫看着母亲对我说:这样不好吧?
原来,我昨天告诉弟弟母亲借了邻居的钱要买净水器后,弟弟想的办法就是,凭借自己在县城的人脉,发动同学、酒友等,向工商、质检、公安报了案。今天各部门一大帮人从县城赶到镇上,成功铲除了一个用假冒伪劣产品诈骗老年人的犯罪团伙。几十台净水器已经被工商、质检分头拉走,说是随后要销毁。公安已将推销团伙主要骨干人员控制起来,经过初步审问得知,原来镇上工商所、质检所、派出所的人员不是收了人家的净水器,就是收了人家的烟酒等等,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听街道上几个妇女咋咋呼呼地说,警察要带走那个头头时,包括母亲在内的很多老头子、老太婆哭着喊着不让带走他们的干儿子。现在电视台正在采访母亲上当受骗的过程。
我不太明白丈夫说这样不好的意思,但也明白让母亲处于镜头下,被镇上看热闹的人围着,母亲肯定很不好受,母亲的脸色太难看了。但我不知怎么制止,只希望尽快结束,看怎么安慰母亲。
三四点的时候,一班人马散去,院子里安静下来,像沸腾的开水凉了下来,终于停止了翻滚。
我扶着母亲进了屋子后,母亲就像一个人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有气无力地就地靠着墙壁,歪着身子躺在角落的地上的,气喘吁吁地。我要拉她上床,闭着眼睛的母亲一把推开我,劲之大,差点把我推倒,母亲说:滚开!
父亲脸色也不好,进来悄悄地把我拉了出去。
丈夫私下里给我说:不该让咱妈接受采访,这不是啥光彩的事情。我给丈夫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弟弟做事就是这样不管不顾。丈夫说:看怎么把妈安慰好,别让妈妈气坏了。
晚上,哥哥来了电话,说:我看了电视,看到母亲上电视了,才知道你们这样处理了事情。是,确实应该给有关部门报案,但是让咱妈上电视,以反面教材现身说法警示大家,让全镇、甚至全市的人都看到母亲这样被人欺骗,恐怕不太好,母亲脸皮薄,会不会觉得是丢人现眼?我这会一直在想,我们这样对待母亲是不是不太妥当?我从电视上看到,镇上的傻子铁民给他父亲喜生都买了,记者问他购买的动机。铁民说,他也知道这东西太贵了,有点骗人的意思,但是父亲很喜欢、非要买就买了,自己小时候经常缠着父亲买这买那,很多东西都是没用的,父亲都给自己买了。
喜生,喜生,喜生都买了,母亲怎么能不买呢,这里多少有母亲如此固执要买的原因吧。
高中的时候,我听哥哥说了母亲、父亲、喜生的事,我才注意到,喜生穿什么,妈妈一定要给父亲置办一身同样的衣服。父亲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喜生没有娶到母亲,却经常来我家。尤其周末父亲一回来,喜生立即上门。父亲一见喜生,立即起身迎接,招呼入座,又是递烟,又是沏茶,忙得不亦乐乎,喜形于色地招呼着自己的轻敌。两个人坐下后就像知己朋友一样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都津津有味地。饭做好了,喜生不想吃,要走,父亲说,那怎么行!拉住胳膊按到饭桌上,死活不让走。
父亲不在的周内时间,喜生来,母亲爱理不理。到后来,喜生一来,母亲就说,有啥事吗?我这正要出门呢。进门还没坐下,喜生就被母亲的冷脸驱走了,灰溜溜地。
有那么几天,我们回家,感觉母亲很生气,很憋火一样,忙着家务,但是一不小心就像吃了炸药一样没来由地对我们兄妹发脾气,鸡狗也跟着遭殃,事后母亲又后悔不迭,连连自责,向大家赔不是。但是总是这样就有点不对头了。
我私下里问哥哥:是不是咱妈更年期的原因?
哥哥很随意地走到我身边,却不留神在我头上弹了一下,说:脑子笨,还爱乱猜。
我说:你又弹我,把我谈疼了!
哥说:嫌疼?怨我?那我就不说了!
我说:不疼了,你说吧!你说为啥事情吗,咱妈一直可是贤妻良母啊,怎么最近摔碟子砸碗、骂鸡打狗的?
哥哥故作神秘地说:街上传出闲话,说父亲经常不在家,咱妈和喜生不清不楚,两人有问题,欺负人家媳妇是傻子、儿子是傻子。
我吃惊地说:啊,那到底有问题没?这可咋办?
哥不屑地说:你就是傻,肯定没问题,都是正常来往。你没发现,母亲怕别人说闲话,父亲不在,喜生来就不待见。就这,还是有人烂嘴胡说。我正在追查,看是谁最早说出这话,查出来我撕烂她的嘴,放火烧了她的房子。
我惊慌地说:不敢烧房子,要坐牢的。
哥哥哈哈一笑没理我。
到了周末,父亲和母亲呆在小房子里,门闭得严严实实。我们兄妹三在院子里读书写作业。哥哥给弟弟说,你去镇电影院看今晚演啥电影,今晚我请你们看电话,先给你一元跑路费,可以买雪糕吃。
弟弟接过钱,兴奋地拔腿就出了门。
弟弟一出门,哥哥走过来,一手拉住我胳膊往屋里走,一手食指搭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哥哥拉着我,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的小房子前,偷偷地听。
屋子里妈妈哭得盈盈呜呜,不住地说:我还有啥脸活?这事怎么说得清楚啊?我听到这话就想死,可是三个娃每天要回来吃饭,中午时间紧地很。你现在回来了,娃就交给你吧!让人这样编排我,我没法在这街上出来进去,我不想活了。
父亲说:我和喜生经常来往的,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地!我相信你没啥,清者自清,爱说啥让说去,你还能管住别人的嘴?
母亲哭着说:你相信我有啥用啊?咱不理不睬会越说越多、越抹越黑的!
父亲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多大的事,就不想活了?你让我想想,看怎么办。你赶紧给娃做饭,我都饿了。我出去转一圈,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我和哥哥赶紧轻手轻脚地回到院子,接着父亲就满面笑容、抬头挺胸地往出走,从我身边经过时还摸了摸我的头。
父亲说:请大家下馆子吃饭。
到了饭店,发现除了我们一家五口,还有喜生一家三口:喜生和
他的傻子媳妇、傻子儿子。
气氛是父亲和喜生张罗起来的。大家有说有笑地吃饭喝酒,胡说海谝,父亲还和喜生喊着老虎杠子猜拳行令。母亲和傻子媳妇做起一起,不停地给傻子媳妇夹菜。喜生的傻子儿子坐在我身边,不停地叫我姐姐,我说我比你小,只能是妹子。傻子说,他不要妹妹,妹妹爱耍脾气,他要姐姐,要姐姐爱护他。饭店里坐满了镇上的人,都看到我们这一桌好不热闹,就纷纷有人拉了凳子坐过来一起热闹。
吃完饭,走到街上,父亲和喜生肩并肩,昂首阔步往前走。母亲和傻子媳妇手拉手。傻子儿子要拉我的手,我不停地摔,一路上他就不停地拉我手。哥哥和弟弟勾肩搭背,神神秘秘,有说有笑。就这样我们两家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大半个镇子。后来谣言停止了流泻。
哥哥说让母亲接受采访和坚决不额昂母亲买净水器可能做得不妥,我基本同意,我也很为母亲担心,但是我不能和弟弟说,说了弟弟一定会生气,一定会躁,说他好不容易求这个、找那个的,还不落好。
晚上十一点整点的时候,大家都睡下了,我在客厅悄悄地打开电视,声音放到最低,自己看了一遍新闻回放。看着画面里在镜头下落寞的母亲,我难受得不停地掉眼泪。主持人的诱导询问,对母亲就像是审问。
弟弟走了后,丈夫给我说:你给单位请上几天假,好好陪陪妈,别让咱妈气坏身子。
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知怎么办好,丈夫这样说,我心里一
下子明朗了、轻松了,不再那么担心了,丈夫还是心细!
自此,母亲好像变了个人,家里罩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阴影。母
亲对我、对父亲视若无物,总是离你远远的,你走左边,她走右边,谁都不理。母亲给自己把二楼顶西边房间收拾出来自己一个人睡,留下父亲一个人睡在一楼最东边的房屋。我要和母亲睡,她也不让,似乎都是她的仇人。母亲基本不吃饭,就吃那么几口,偶尔喝点水,然后倒头接着睡。家里从其乐融融变得像冰窖一样冷漠冰凉,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可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一世聪明的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
到了周三,母亲总算对我说话了,说,你回吧,我死不了!
这期间我想法设法、使尽浑身招数安慰母亲,母亲都是气愤地顶我。母亲断断续续怼我的话里透露出这样的意思,母亲认为是我在从中作梗,才让她没有买成净水器,是我一直欺骗她,我是阻挡她购买净水器最大的元凶,是我在哥哥弟弟、嫂子那里煽风点火,是我在不断向大家证明她错了,是我在不断证明买这净水器是假冒伪劣,她最恨的就是我了。母亲这样撒气,只有我这个女儿在她面前,我只能理解、只能接受。
这阵子,陪着母亲,我想起过去的一些事。
三年前我回镇上陪父亲、母亲去做客。吃完饭我和母亲已经出了餐厅,不见父亲出来。我重新进了餐厅找父亲。我看到父亲弯着腰给剩菜剩饭打包,不光是我们这桌,还去隔壁几个桌子上,把吃剩的饭菜一盘一盘地倒进塑料袋里。看到有人对父亲的举动露出不屑的表情,我尴尬无比地上前阻挡父亲,说:不要这样!可是父亲根本不听我的,还说:带回去可以喂鸡喂鸭。脸上一副占了便宜、喜滋滋的样子。我知道这些剩菜都是要被倒掉的,拿回去也没啥,可我们以现在的经济情况真的不需要父亲这样做。满大厅就父亲一个人这样做,我心里说不上来的隔拧。
父亲提着满满当当两塑料袋剩菜剩饭,捡了满面喜悦走出餐厅。
父亲走到母亲身边时,母亲说:来,我给你提着。
父亲说,没事,没事,我提得动。但还是顺手把两个袋子递到母亲伸出的两个手里。
母亲接过两个袋子,快步走到餐厅院子里的花坛边,将两个袋子丢进了垃圾桶。然后自己一个人朝着餐厅院子外面走了。
父亲气得牙痒痒,走到垃圾桶边伸头往里面看看,摇摇头朝着餐厅院子外面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也朝着餐厅院子外面走。
到了周四早上,母亲说:你回吧!
母亲再没有说她死不了,好像语气也很平和,而且看得出,是真的希望我走。母亲一定是想,我的女儿还小,我都快一个礼拜没回去了。看着母亲是真心让我走,父亲也说:你回吧,没事,有我呢。
回到县上,我对母亲还是提心吊胆。晚上十点多,我给父亲打了电话,问我走了后母亲这一天的情况。父亲说:你妈今天出门了,我偷偷地跟在后边。街上很多人,尤其那些碎嘴女人,一看到你妈,就撵到你妈面前问这问那,无外乎净水器的事,说你妈上了电视,成了红人。你妈脸色很不好看,不想理这些人,可那些妇女很讨厌,不依不饶地问。你妈费了很大的劲才摆脱她们的纠缠。她们就在你妈后边指指点点、咬耳朵。你妈刚才还打开电视看她上电视的节目,我想阻挡但是没敢。这电视台也讨厌得很,一个节目这么多天了还一直反复播,播,播,播,播他娘的脚哩播!
父亲说的我能想象得出来,不知镇子上的人怎么编排母亲,不知母亲心里怎么受得了!我就给父亲说:我妈就麻烦你多抄点心,不要让她再出去了,就在院子里吧。
父亲说:她要出门,我哪能管得住。
放下父亲的电话,我给母亲打电话,打了三遍母亲都不接听。
第二天周五晚上十点,我又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告诉我,和前一天一样,母亲出门后就被一些街上邻里缠住问、指脊背。
我问:我妈都去了哪些地方?
父亲说:我看着没啥事,就没继续跟,后来去了哪,我不太清楚。
放下父亲电话,我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还是不接听。
到周六早上九点,我给父亲打电话,问:我妈呢?
父亲说:还睡着呢,还没起来。
母亲一直都是最迟天一亮就起床的,现在这样,能理解,就给父亲说:别打扰,让我妈多睡会吧。爸,你看我今天还需要回来吗?
父亲说:不用,你回来也不起啥作用,你连着几个礼拜都回来的,这周就不用回来了,等你妈缓过劲,心情好了,我去县里看你。
父亲这说,我的心稍微轻松下来,不用再折腾回家。
可是干着家务,总是心慌慌地。到了十一点,我就想母亲今天应该会接我电话吧。
我就给母亲打电话,打了两次还是不接。我想,是出门了,没带电话,还是依然生气,不接我电话?
我就给父亲打电话,问:我妈这会啥情况?
父亲说:我在街上呢,不知道,没啥事的。
我说:你回去看看吧,我心里慌得不行。
父亲说:我出门时十点吧,还没起床,我就出来转转。好,我回去。
十分钟不到,父亲来电话了,父亲丢了魂一样说:娃啊,出了大事了。然后好像说不出来话一样。
我想能出啥大事,总是出大事?赶紧问:爸,不急,你慢慢说,出什么事了?我妈起床了吗?
父亲哽哽咽咽地说:起啥床啊,你妈死了!好像是服了农药,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药瓶子,昏迷不醒的。你说现在的药怎么连一点味都没有?怪我昨天没有一直跟着你妈。估计前天晚上你妈看了电视,觉得丢人丢大了,昨天就上街买了农药,脸皮咋这么薄呢?你妈把脸看得比命还重啊!
父亲语无伦次,话语虽然有点颠三倒四,但我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头一下大了,说:爸,你别急,我马上回来。
父亲说:不要回来!通知你哥、你弟,在县医院等着,我刚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我和丈夫到了医院手续还没办好,父亲叫的救护车就到了。母亲正被送进抢救室,弟弟和弟媳妇慧珍到了。
母亲进了抢救室,父亲蹲下身子,缩在墙角又哭了起来,自答自问地说:不就是八千块钱吗?钱有那么重要吗?人不在了要钱干啥啊?我为什么要和你妈杠啊?我不该杠啊!
父亲眼泪像落雨,鼻涕也糊了嘴巴。我怎么安慰就没有用,哭得气都上不来一样。
大哥和嫂子来了,一看到我们,就跑了过来。我们还没说几句话。医生从抢救室出来了,看看四处没有几个人,就沉痛地对围上来的我们大家说:来不及了,应该是昨晚十一二点喝的药,现在都快一点了,时间太长了,没法救了,节哀!安排后边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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