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

你说你会来救我，是骗我的。

世事无常，人心也无常吗？

轻救了个孩子。

女孩，约摸五六岁，年纪记不清了，也没人知道，小姑娘小脸脏兮兮的，面黄肌瘦，一点都不可爱。

准确来说，轻是在街上买了个孩子。

时局混乱，也许与时局无关，孩子女人从来都是可以交换买卖的物品，像她这样的，少之又少。

只不过，这个孩子运气实在不好，不是男孩，长得也不好，不像能养活的，一批“货”里，她是最后一个。

轻恰巧路过，便买了下来。

一个孩子而已，是个孩子啊！

轻问她，“你有名字吗？”

小孩摇摇头。

轻想了想，“那你就叫萤吧。”

微渺如萤，却私心希望你能在这艰难的世道中活下去，在茫茫人世有方寸属于自己的天地。

轻耐心给她清洗，像对待一件瓷器，生怕磨损弄坏，把本就伤痕累累的表面磨损得更严重。

大半天的时间过去，洗干净，换了新衣服，萤终于有了孩子的模样。

萤仰头看她，瘦弱的面庞衬得双眼格外大，看着可怜兮兮的，声音沙哑，如同刚出生的小奶猫，“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轻抱着手臂看着她，瘦弱纤细，还没流浪的猫猫狗狗结实，漫不经心地缓缓回答，“顺手而已。”

萤眼中的希望和憧憬渐渐黯淡下去，但还是那么仰头看着她。

她是最后被买走地人，也许根本不是第一次像这样被卖，没有人看中她，所以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样的事，或许已经在人贩子们手里来回倒了好几次，轻知道的。

她不想过问那些事，既然已经过去，就没必要再问，但她不能给人无谓的希望。

轻补充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送你去。”

萤怯生生地看着她，“我可以跟着你吗？”

轻不解。

她习惯了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多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萤说，“我想成为像你那样的人。”

“我那样……”轻低声喃喃道，她是怎么样的人，她好像都不记得了，从她选择成为轻开始，她就把自己弄丢了。

于是，萤暂时留在了轻的身边，是暂时，但也仅仅是暂时。

轻和寻常女子不太一样，这一点，萤从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但轻实在太不一样了。

她以为，轻是那种无所不能的人，即便是女人。

是，却也不完全是。

轻是赏金猎人，她盯上的猎物，怎么都能捕获，但不狩猎的时候，轻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做得很好。

她会刺绣，针脚细密，一般的图样都能绣得很好；会种地，小院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有富余的时候会拿到集市上卖，但更多时候是和邻里互换，以物易物；做菜的手艺也不错，比不上酒楼饭馆里的大厨，但也算味道鲜美，令人食指大动……

她像是独行的鹤，翱翔九天，可望而不可即，又像是渺渺尘埃，近在咫尺。

是江湖侠客，也是俗世烟火里的平凡人，在哪里都能融入得很好，但又好像在哪里都格格不入，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在人间游走。

她好像很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现在也只是多了一个人而已。

或许，不仅仅如此。

萤很羡慕她，从前孤单的身影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萤努力模仿她，想活成另一个轻。

轻说，“你是萤，不要做另一个我。”

萤不明白，“做你有什么不好呢？”

轻想解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轻带着萤过着好似一个人的生活。

但不仅仅是。

萤太小了，不是帮手，更像是负累。

但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她应付得了，而且，萤还小。

但偶尔，也会带她去一些看起来很靠谱，又愿意收留她的人家。

轻说，“只要你想，你可以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像其他小姑娘一样，有完整的家庭，安稳顺遂地长大，然后嫁人生子。

萤说，“我喜欢和你一起生活。”

轻沉默片刻，说，“你随时都可以反悔。”

日子一天天过去，萤很快长到十五岁，寻常女子到了这个年纪会嫁人生子，然后开始新的生命循环。

萤也在这一年开始学着独当一面，只是，她实在不是一个好学生，总是要轻帮着善后。

轻安慰她，“没关系慢慢来。”也会泼冷水，“你可以后悔。”

轻没有明说，但萤明白，她不愿意。

她永远有退路，萤也想过放弃，可眼前会浮现从前的场景，那是她从未提及的过往，不，她绝不会后退。

轻救过很多女孩，也有人像她一样，选择和轻一起生活，可在轻一次又一次的劝说下，选择了安稳而平静的生活，女子就如丝萝，永远依附着高大的乔木，蜿蜒而上，可乔木并不是永恒的，如果有一天乔木倒下，丝萝便失去了依靠。萤不想那样。

太容易被抛下了，像扔东西一样轻易扔掉。

那些女孩安于现有的生活，并不后悔，即使现在的生活并不如意，仍然孜孜不倦地劝说萤：

萤，那样很累的。

萤，你做不到的。

萤，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你也可以的。

萤，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轻一样。

萤，许多人都这么过来了，你为什么非要选那样一条路呢？

……

萤不后悔，即便她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她想成为一名侠客，做赏金猎人，保护别人，也保护自己。

时间一路向前，她却没什么长进。

拿刀耍剑，看起来威风凛凛，背后不知要下多少功夫，刀尖舔血，稍不留神就会丧命。

数不清楚第几次，轻赶到的时候，萤奄奄一息，满身是血。

萤躺了很久，每日对着房梁发呆，伤好了，照旧习武练功。

轻见状，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走这样的路。”

轻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大侠，平生最爱行侠仗义，救过很多人，名声极好，有一年，他路过一个匪患成灾的小镇，救下一个小女孩，她是那个小镇唯一的幸存者，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安置，便把小女孩临时放在在一个小山洞里，对她说，“我会回来救你的。”

“然后呢？”萤问道。

“他没来。”轻垂眸，“但小女孩很幸运地活了下来，很幸运。可是，萤，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就像那个大侠，他说了会救那个小女孩，可是他没来，那你呢？你每次都能等到我来救你吗？”

萤试着解释，“也许，大侠只是来不及，他可能在救别人……”

“他没来，那个小女孩差点死掉。”

“萤，换一条路吧。”轻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萤突然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可是，我想做那个大侠，救像我一样的女孩。”

轻没有回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凉，“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从那天起，轻惊讶地发现，萤真的在努力，很努力很努力，想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证明她可以。

或许，是被她触动，轻很用心地教她，希望她真能如她所说，救人也救自己。

但事实总是不尽如人意，轻冷眼旁观着，看着萤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苦苦挣扎。

轻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年，她只有六岁，初秋的风打在身上，刺骨寒冷，黑暗处似乎藏着什么，她又怕又饿，唯一支撑着她坚持下去的是恩人的一句话，“我会回来救你的。”

是的，她就是那个故事里的小女孩，故事里的大侠也没有应诺回来救她，她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大侠救了很多很多人，男女老少，数不胜数，身体早就撑不住了，重伤弥留之际也心心念念那个困在山洞里的小女孩，可是他去不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能实现诺言，去救你。

轻终于放过了自己，学会释怀。大侠是想来救她的，她没有被抛下。

轻在无数个时刻想象着，那个大侠一定很难过吧，没能救她，他也很遗憾，她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在无数次险些丧命的瞬间，挣扎着活下去。

轻感念他的相救，也能理解他的失约，成为侠客也是希望做像他一样行侠仗义的侠客，但她始终无法像那个大侠一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给她留下了阴影，她永远无法做到毫无保留地付出，她害怕处于险境，时时刻刻忖度着如何全身而退。

孤立无援的感觉太难受了。

萤，你如此天真如此莽撞，是否会如当初那位大侠一样？

直到某一天，萤带回来一个孩子，脏兮兮的，骨瘦如柴。

“轻，她叫九九，我们一起照顾她吧。”

轻对上九九懵懵懂懂的目光，忽然笑了，“好。”

世事无常，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朝代轮换，但人心如此珍贵，如同无价之宝，永远给人希望。

时光兜兜转转，生命也在延续，希望不断传承，萤火虽弱，也能照亮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