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2月主题征文【不一样】
一
李兰和爱人赵守刚站在这个坐落在北京市一个大医院附近的出租屋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与其说是住着三个家庭的出租屋,不如说是一个常年被昆虫占据的破败的老房子,完全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干净整洁。
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三家各租住一个房间。他们住在靠西的这个房间,可以听见小区院子里传来的孩子的嬉闹声。另外两间屋子紧闭着,只能看见从门底下的缝里透出来的阳光。看样子里面没有人,都去医院了。在这里租住的都是在附近医院看病的病人家属。
李兰转着房子看了一遍,卫生间的锁是坏的,洗脸池边上放着不知是谁放了多久的一只牙刷,上面已经满是灰尘;洗脸池白白的瓷砖上已满是污垢,好像经常不洗脸的少女,已经看不见那往日白皙的脸庞;马桶旁边的纸篓满得要溢出来,马桶按扭上只有经常按动的地方是亮晶晶的,其它地方都乌突突的;靠右的墙上有一个24小时开着的热水器很令她惊喜,只是有点漏水,水一点点地滴落,地上有很多泥脚印显得狼狈不堪。
客厅里很暗,在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简易晾衣架,搭着一件男式半袖背心和一条灰色休闲运动裤,应该是其中一个租客的。客厅的地面铺着老式40地砖,倒是比卫生间的地面干净许多。
厨房里面有一个冰箱靠左立着,油烟机煤气灶一应俱全,再往里走和厨房相连是一个小间,有一个窗户开着,被一个洗衣机和小方桌占得满满当当。方桌上厚厚的一层土,她把桌上放着的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子拿起来,只见桌面上清晰地留下一个圆圆的瓶底印。只有洗衣机上没有灰。
厨房细长的工作台上,从左到右依次是调料、煤气灶和一个小电饭锅。那些调料如酱油、洗涤灵和鸡精咸盐可能是哪位租客买的,咸盐还在袋子里装着,煤气灶上放着一个炒锅,墙上挂着铲子和勺子。
工作台下面是几个柜子,她挨个打开。让她触目惊心的是右边数第二个柜子。那里放着一个粘鼠板,上面是横七竖八的昆虫尸体。蟑螂、潮虫、毛毛虫,看得她毛骨悚然。她从小就对这些腿多的动物过敏,看着那毛毛虫身上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连忙关上柜子,又打开冰箱门,只见侧面放着一瓶啤酒和一袋打开的挂面,正面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放着一些饮料饼干之类的食物。她突然发现一只蟑螂正在冰箱门上奋力攀爬,一种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像触电一样把冰箱门关上,赶紧去拍那只蟑螂,却让它迅速跑掉了。
李兰回到自己的房间,进屋靠南是一张双人床,右边是一个衣柜靠着窗户,暖气上一层厚厚的土,窗前有一个桌子,旁边一把靠背椅。因为这个房间的主人刚搬走,还不算太脏,就是窗台上的土厚了一点。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拿出一大卷卫生纸和几个塑料袋,忍住心里的厌恶去厨房开始大扫除。
先是把那个让她胆战心惊的粘鼠板处理掉,要不然今晚准得做噩梦;然后用扫帚把柜子里都扫一遍。没有抹布,她就用卫生纸沾上水把贮物间里的桌子和工作台擦一遍;再去卫生间用拖布把地面擦干净,用一个塑料盆接在漏水的地方,把洗脸池用卫生纸细心地擦干净,露出原来如少女般的白瓷面容,顺手把那已看不见自己的镜子擦拭一新;出来时还不忘把纸篓的塑料袋提出来,把一个干净的袋子套上去。
看看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便和爱人赵守刚一起去附近的超市买菜了。
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满载而归,一瓶王致和酱豆腐、一袋馒头、一小袋散米、鸡蛋、挂面、一小瓶酱油、一袋盐、一个圆菜两个土豆和一把手擀面,她还特意买了两块抹布和一瓶洗涤灵。
爱人炝锅做他们最爱吃的焖面,她就在一旁开始擦厨房的地。她用拖布蘸上洗涤灵很快就把油迹遍地的厨房擦得露出了白色瓷砖的本来面目,接着又用抹布把工作台和各个柜子、小方桌都擦了一遍。
二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的方脸男人,看样子有五十来岁,面目中透着一种憨厚。李兰猜想他应该是那件半袖衫和休闲裤的主人。
他一进门看见李兰夫妻在做饭,便吸了吸鼻子说:“好香啊,很久没有闻见这炝锅的味道了。”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
她笑了笑说:“你好,我们是新住进来的,一块吃点吧。”
“不了不了,”河南人连忙摆手说:“我在外面吃过了。”紧接着又说:“这里的人都不怎么做饭,就我偶尔煮点面吃,外面的饭怎么也不如自己做的吃着舒服。”
“对呢,”她说,“自己简单做点就比外头吃着香。”
“我那里买了一些调料,你们别客气拿去用吧。”河南人指着煤气灶左边的调料热情地说。
“谢谢您啊,我们也买了一些调料。”她笑着说。
河南人探头进厨房左右仔细看了看说:“哎呀,你们这一来屋里干净多了,”他停顿了一下,感慨地说,“这里更像个家了。”
李兰笑了笑,心里突然有点酸楚。河南人走到他的房间拿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李兰和赵守刚开着房门正吃着饭,另一家房客回来了,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家三口。父母有五十岁左右,儿子二十来岁,他们说着山东话。
山东男人个子不算高,脸瘦长发黄,颧骨突出,鼻梁挺直。两只眼睛不大却很亮。背稍微有点驼,不仔细观察看不出来。穿着很传统,黑蓝色上衣深色裤子,在初春时节显得过于厚重。他的脚不大,穿着一双系带的皮鞋,看得出是过年新买的,就是好些天没有打理上面有些浮土。
他的妻子,那个山东女人显得年轻一些。一米七的个头,梳着长及肩的头发,烫成微卷,大眼睛,头发又浓又黑与丈夫有点谢顶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虽然不胖,但是脸和身上都显得肉嘟嘟的。皮肤有点黑,穿着一件米白色薄棉袄,里面穿着一件鹅黄色高领线衣,一条咖啡色宽筒裤,显得时尚年轻。脚上穿一双粗跟亮光皮方头鞋。从她的穿戴可以依稀看出点新年的气氛。
儿子集中了爸爸的瘦和妈妈的高,五官都小,眼睛像爸爸很有神,鼻梁挺直很立体。穿着一件深咖色夹克上衣,下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脚明显大得很,穿一双白色厚底休闲旅游鞋。
他们的房间就在正对面,进去时朝他们看了一眼,那神情似乎好奇这么快就住进人了。不奇怪,在北京每一个好医院附近的小区都不愁找不到租客。这座房子的主人什么也不需要干,每月拿租金就拿到手软。一天150元,三家就是450元,一个月就一万多。人比人,气死人。你奋斗一生的目标可能就是别人的起点。
他们进去以后把门紧紧地关上,小声说着话。李兰没看出来是谁生病了。也是,哪能什么病都能一眼看出来呢?她不也看不出来么?自己生了病以后,才换了一种眼光看世界。打眼望去,走在街上的都是健康人,但是随便一问,这个心脏搭桥,那个做了支架,还有一个切除了乳腺。每个人都有伤痛,只是外人看不出来而已。
山东一家人从外面买回来些零食吃,除了偶尔在客厅出来上卫生间或者扔垃圾,几乎不出房间。每天早晨出去,中午回来,下午再出去,晚上回来,跟上班一样。
三
河南大哥五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国字脸小眼睛,天生一幅憨厚的面相。他的脸被晒得有点黑,神情中有一丝憔悴和疲惫,那是长期照顾病人或者处于一种操心的状态造成的。他穿着一双长时间不擦的皮鞋,可以看出质量不错,但是因为好久没有打理,鞋头有点磨破了。马兰猜对了,那晾衣架上的衣服就是他的,他喜欢穿宽松的休闲服,灰、黑、白色为主。他一回来房间里就会响起洗衣机“轰隆”运转的声音,主要是从医院带回来的妻子和女儿的衣服,有淡粉色的睡衣和藕荷色的外套。
他每天走得最早,可能是为了给妻子和女儿买早点。从马兰来的第二天,这位河南大哥出门时就会把卫生间、客厅和厨房的纸篓都收拾好倒到单元门口的垃圾箱里。平时在屋里就是拿着手机看看视频、通通电话,有时候和赵守刚聊聊天。那天晚上李兰关窗户,看见河南大哥和赵守刚在楼下的健身器材区坐着,只见两个烟头在夜色中一明一灭。
这天早晨河南大哥破例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山东一家人走后,河南大哥走进马兰夫妻的房间,他说:“我闺女今天上午就出院了,我们下午就回河南了。”
马兰连忙把靠背椅拉过来,让河南大哥坐下,问:“这么快?”转念又一想这样问不大对,“出院是好事。”
平时的聊天知道河南大哥带着16岁的闺女过来看病,在学校里检查发现胸腔有个肿块便在当地医院做了手术,谁知做完手术以后就动不了。来北京一看说是伤到神经了。河南大哥夫妻俩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医院,前前后后托人找医生。终于做完了手术,她媳妇在医院陪床,他在外面租房。
河南大哥说:“我们一家出来看病算算有一个多月了,外地人来这里看病不容易,什么都得自己跑。手术前后我和媳妇也累得够呛。”他接过赵守刚递过来的烟,刚要点上,看了看李兰,说:“不抽了。”
马兰说:“没关系,抽吧。”
赵守刚给河南大哥点上,自己也点着一根站在窗前抽起来,顺手把窗户开得更大一些。
“我媳妇这些天瘦了不少,在医院里照顾女儿不能出来,唯一能出来放放风就是中午出来吃饭的时候。我们也是趁着吃午饭的时候说会话,商量付医药费。陪床的时间长了,心也麻木了,闻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听惯了病人的喊声,人也被这种氛围无形中改变了心情。我媳妇以前是那么乐观的一个人,现在也不爱说话,我俩常常坐在饭馆看着店铺里的人来人往,要不就是吃完饭在街上走一会。”
马兰听了低下头,她理解这种心情。赵守刚没有说话,只是抽着烟望着窗外。
河南大哥感激地说:“真的要感谢你们,之前这里就是个睡觉的地方。一天到晚在医院看着那些病人和愁眉苦脸的家属心里堵得慌,回来也不想动。想着就住几天,不愿意打扫,大家都抱着这种想法。可是你们来到这里后,把这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了家的气氛,这心情也开朗多了。”
“谢啥?”马兰说:“我很理解,那天我们来到医院,看见乌压压的一片,人们挨挨挤挤地在楼道里走廊里等着叫号,感觉挺压抑的。我就想着整天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心情肯定不会太好。我小时候就看着我爸早晨起来什么都不干,先拿一个鸡毛掸子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掸一遍,我也就养成习惯。我发现房间打扫干净,心情也会变好。”
“是啊,你看,自从你们来了,山东一家人也开始在家里做饭了。我不知道为啥,就是想和你们唠唠。在河南老家我是个爱热闹的人,和朋友喝酒打麻将,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今天下午就要走,还真有点舍不得。”
他看了一眼赵守刚,对李兰说:“听你爱人说你的病正在检查中,别着急。得了病该咋看咋看,心态很重要。”
李兰点点头,“是,我没心没肺的每天吃得饱睡得香。他反倒整天睡不着觉,心眼小。”李兰把眼光投向窗边的赵守刚。
“那是他在乎你担心你,昨天我们在外面还聊你的病,男人就是想得多一些。”
赵守刚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马兰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这个让她有时候上火的男人,总是在不经意间让她感动。
四
这时,门开了,山东一家人回来了,只是这回儿子没有回来。
从李兰来的第二天,山东女人也开始在家里做饭了,可能是嫌外卖不合胃口。他们在厨房里相遇,聊天之中知道了山东一家的情况。
儿子在山东老家做了胳膊上的手术,结果弄得一个胳膊长一个胳膊短。找医院也没给个说法,现在只好到北京来看看有没有好的办法。
“你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整得一个胳膊长一个胳膊短算怎么回事?”
“你们是什么病?”山东女人看着李兰和正在炒菜的爱人,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是病人。
“我的腿骨折过,现在神经痛,过来再看看。”李兰说着端过爱人递过来的圆菜炒粉,对山东女人说:“一起吃点?”
“不了,我们也买了菜,你们做完我们做。”山东女人说,“外面的饭总是不顺口,还是自己做的好吃。”
李兰说:“谁说不是呢。”
“你不知道,前些天我憋在屋里不想说话,这么大的儿子这种情况,我心里总是惦记着不舒服,常常夜里睡不着觉,想着如果这次再治不好,以后连找个对象都成问题。”她脸上显出一种担忧,这让她稍显俏丽的容颜一下子衰老好几岁。
那天李兰和爱人吃完饭,下午去医院看大夫,出门时打开冰箱看看需要买什么菜,注意到冰箱里里外外都被擦得干干净净,食品被整整齐齐地摆在里面,心想一定是山东女人收拾的。看得出在家里肯定也是一个利索人。
这人哪,就是需要一种精气神,跟她聊完以后,山东女人也变得活泼勤快起来,每天把客厅拖得锃亮。平常也把房门大开着,谁回来了都会热情地打招呼。这个出租屋越来越温暖了。
李兰见他们夫妻两个人回来,关心地问:“联系上医生了么,孩子是不是已经住进医院了?”
山东女人点了点头,高兴地说:“今天上午挂了个专家号,让我儿子住进医院了,下午就开会确定手术方案和时间。”
“太好了,”李兰由衷地为她高兴。
山东大哥也仿佛轻松了很多,得知河南大哥要回去了,说:“你这就解脱了,我儿子这才要做手术,也不知道怎么样。花销少不了,关键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河南李说:“为了孩子,咱都要往好处想。咱们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没啥本事。但是孩子的病就是砸锅卖铁咱也得给看,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情。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一两年我都没有好好工作。但是我认为值得,孩子的病错过这一两年黄金期,再想恢复就难了。出来看病都不易,咱们一定要抗住。前一段时间住在这里一对小年轻,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看病。一听说要花几十万,他们就要带着孩子回去,说没有钱。我就跟他们说,孩子还这么小,但凡是有一点办法也要给他看这个病,不要以后心里有遗憾。这是关系着孩子的一生。后来他们听了我的话,留下来给孩子看病。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哈哈……。”
大家也都点头笑了起来。
“不瞒你们说,我在老家开着个小卖部。这回带着儿子出来看病,借了一堆账,”山东大哥说,“光是亲戚都借遍了,可是这样也要出来看,不然怎么办?不尽全力我们临终也对儿子有愧,闭不上眼啊。”赵姐在旁边低下头抹着眼泪。
“总会好起来的,困难总是暂时的。”赵守刚说。
“你们现在要打起精神来,我闺女已经做完手术了,就是慢养。你们的心理状态都会影响孩子的心情。每天高高兴兴的,孩子就恢复得好。”河南大哥又转向李兰:“我听你爱人说你的穿刺结果还在检查中,不要着急。不管什么病,心态最重要。”
李兰点点头,“是呢,以前还胡思乱想,现在有什么病该咋治咋治,我也不着急。想想看咱们现在挺幸福的了,过去想出来看病都找不到地方,现在条件好多了。交通方便,有手机信息也多。”李兰说。
山东大哥用力地点点头。
五
李兰看着大家脸上的亮光,眼睛里闪烁着希望,心里非常感触。
那天刚来时,人们不说话,带着一丝看病的人都有的忧郁和迷茫。屋里灰尘满地蟑螂乱爬。而现在,客厅、厨房、卫生间都焕然一新,轮流做饭一起聊天还互相鼓励。多温暖的一家人啊。
他们本来素不相识,因为看病走到了一起。上天给他们几个家庭不一样的病痛,但他们都有着同样热切的心。因为心中有爱、有希望、有对生活的期待,不管命运的剧本多么残酷,都打不倒他们。
就像这渐浓的春意,前面还有新的生活,新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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