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故事由笔者翻译自清代袁枚所著志怪笔记小品 ——《子不语》,篇末附有对应章节之文言文原文,敬望周知。
在江南的南昌县,有两个读书人,一年长、一年少,他们一起在北兰寺寒窗苦读,平时甚是友好和善(就是好基友)。某日年长的读书人回家没多久就突然暴毙身亡,而年少的读书人则全然不知,在北兰寺仍旧专心读书。
一天入夜,年少者打算睡觉时,突然看到那年长者推门而入(原文是披闼而入:闼字在古代是门帘,窗帘的意思),随即跨上年少者的床用手轻抚这年少者的后背说道:“我与兄台(原文称兄,古代文人自谦,对比自己小的朋辈也称兄台)你我分别不到数日,我竟然就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身亡了,如今我已是鬼物了,念及我们深厚的友谊,实在是不忍不告而别,因此特意来与你诀别。”年少者害怕得说不出话来。这死去的年长者则安慰年少者说:“我如果想要加害于你,怎么可能还对你直言相告呢?请兄台不必害怕,我之所以来到这里,除了道别,还想将一些身后事嘱托与你。” 年少者心神稍微安定了一些,问道:“所托何事?”年长者说道:“我有一个老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另有个妻子,年纪又未满三十,她们只需要几斗米就能过活,希望兄台平时费心体恤救济一下,这是我想嘱托给你的第一件事情。此外我还有一些文稿尚印刷出版,请兄台代我刻板印刷,好让我这微薄之名不至泯灭于世,这是我要嘱托你的第二件事。最后,我赊欠了卖笔的人几千文钱,还没有偿还,希望兄台能替我偿还一下,这是第三件需要嘱托你之事。”年少者唯唯是诺,都答应了下来,于是,这年长者则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兄台都答应了,我也就此去了。”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这年少者看这兄弟说话是人之情理,模样又更平时一样,逐渐没有了恐惧之意,于是流泪挽留这已非人的年长者说:“自此与你就算永别了,何不在多留一会儿呢?”年长者听完也开始哭泣,两人回到床上坐下,又重叙了平生旧事。说了一会,那年长者又站立了起来,说道:“我去了。”但是他的身体却站立在哪里,双眼瞪大神采渐失,而模样也逐渐变得丑陋残败。年少者又开始害怕了,催促他说:“你既然都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了,你可以去了。”那尸体岿然不动,不肯离去。年少者拍打着床发出大声的喊叫,想吓走这死人离去,但是这年长者的尸体依然不动,屹立在那里。年少者越来越害怕,于是拔腿就跑,一通狂奔,而尸体则紧随其后,也跟着奔跑了起来。年少者跑得越快,尸体也跑得越快。一人一尸追逐了数里地,年少者翻过一面墙摔倒在地,(狗急跳墙,人也不外如是)晕死了过去,而追逐他的尸体翻不过那墙,只把头挂到了墙上,也停止了活动,随后,那尸体的口中的唾液唾沫涔涔不止地滴落到晕死过去的年少者脸上。
天亮,幸有路人经过,拿姜汁让年少者灌下,年少者才得以苏醒过来。而长者的家人敛葬时四处找不到尸体,听到这个消息才来把这尸体领回家中敛葬。
对于这个事件,有识之士说“人的魂善良,而魄凶恶;人的魂聪明,而魄则愚钝。因此那年长者的尸体刚来的时候,灵魂尚未消泯,魂魄一起都来了,后来他要走了,心事也了结了,魂则飘散离去,但是魄却滞留了在那身体里。魂在的时候人还是人,一旦魂离去了,只剩下魄,那么那个人就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世界上所有的行尸走肉,都是只剩下魄在驱使躯壳。而唯有道之人才能控制驾驭魄这东西。”
不文乱评
这则故事最后有识之士的理论阐述了僵尸乃至一切行尸走肉的成因,笔者在《漫谈港片殭屍(一)“僵”与“殭” 》已有论及,便于此不再细表。
一、魂与魄
文章中结语说魂善魄恶,笔者却不以为然,尼采也曾说过“善恶皆是偏见”,故事中的年长者的魂魄带着自己的尸身,找到往日的好友交代后事,嘱给年少的挚友三件事,一托付母与妻;二为己镌刻;三为己还债;也就是这年长者死到临头才发现自己瞻仰之责未尽,所欠之债未偿,又至死沽名钓誉;责与债假手于人,名与誉则留给自己,然后这长者的魂就撒手人寰,飘散而去了。惟这愚笨的魄滞留于躯壳,不肯离去,由此或可理解为这魄愚则愚矣,但尚且知道自己有未尽之责,未偿之债,不肯不顾而去,而这只留有魄的躯壳虽变得残败丑陋,但也未曾伤年少挚友分毫,只是步步紧随。如此说来,这魄又何恶之有?然而可惜徒有魄力,灵魂不济,又能有何作为。终仅能被埋没于尘土之中。为人为鬼,尽皆如此。
二、情与义
义,因情而生,情,因义而升。故事中年少者与年长者,是同窗之情,却被迫尽兄弟之义,这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人无尤。但这年少者偏犯了个多情之错,年长者将自己的责与债嘱托与他,他一一应允,这已算“仁至义尽”,却偏要妇人之仁,再求那非人之鬼物多留片刻,细叙旧往,这一“多情”险些将自己吓到三魂不见七魄。如若非路人所救怕是要被“好兄弟”的口水淹死了。
隋朝大儒文中子在其已失传的《止学》中曾说:“多情者多艰,寡情者少艰。情之不敛,运无幸耳。”这话大意是:过分多情尤其优柔寡断之人,必定艰难困阻不断,而做到寡情少欲之人则绝少磨难。多情不知收敛,命运必定多舛。故事告诉我们,情义自是无价,但“多情”必有“代价”,尤其男人。
切记,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切莫只知情义千斤,不记自己仅有四两薄命。
袁枚《子不语》原文:
江南南昌县有士人某,读书北兰寺,一长一少,甚相友善。长者归家暴卒,少者不知也,在寺读书如故。天晚睡矣,见长者披闼入,登床抚其背曰:“吾别兄不十日,竟以暴疾亡。今我鬼也,朋友之情不能自割,特来诀别。”少者畏惧,不能言。死者慰之曰:“吾欲害兄,岂肯直告?兄慎弗怖。吾之所以来此者,欲以身后相托也。”少者心稍定,问:“托何事?”曰:“吾有老母,年七十余,妻年未三十,得数斛米,足以养生,愿兄周恤之,此其一也。吾有文稿未梓,愿兄为镌刻,俾微名不泯,此其二也。吾欠卖笔者钱数千,未经偿还,愿兄偿之,此其三也。”少者唯唯。死者起立曰:“既承兄担承,吾亦去矣。”言毕欲走。
少者见其言近人情,貌如平昔,渐无怖意,乃泣留之,曰:“与君长诀,何不稍缓须臾去耶?”死者亦泣,回坐其床,更叙平生。数语复起曰:“吾去矣。”立而不行,两眼瞠视,貌渐丑败。少者惧,促之曰:“君言既毕,可去矣。”尸竟不去。少者拍床大呼,亦不去,屹立如故。少者愈骇,起而奔,尸随之奔。少者奔愈急,尸奔亦急。追逐数里,少者逾墙仆地,尸不能逾墙,而垂首墙外,口中涎沫与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
天明,路人过之,饮以姜汁,少者苏。尸主家方觅尸不得,闻信,舁归成殡。
识者曰:“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其始来也,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毕,魂一散而魄滞。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为之,惟有道之人为能制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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