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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秘密
孩提时我最害怕走的，便是往返学校的那条路，尤其是下过大雨以后，曲折阴暗不说，下坡路段还打滑、泞泥异常，所以往往傍晚回到家，我的鞋子、衣裤都已脏污不堪，少不了挨母亲数落。直至上了四年级，村里的公路才修通了，上学放学有了公路可走，虽然还远没有现在的水泥路那么干爽，但较之从前的山路已是好了太多，走在途中也终于可以三五女生并排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自然是很少有人理我。
首先是我年纪较她们小上两三岁，其次是我走路实在太慢，等我屁颠屁颠赶上她们，她们有什么秘密话也就早讲完了。当然我也是不屑于听的，左右望望她们的神色，大多也就能猜出来，基本上不是我感兴趣的。慢慢地，我也就对她们的“嘀嘀咕咕”视而不见，反而是她们如果有特别想让我知道的，总要想尽办法让我知道。
某个傍晚，隔壁班的小花特意慢腾腾地在前面走，我拖着书包走过她身边时，她就拽上了我的手臂：“丫丫，丫丫，我同你说，不得了了......”
我白她一眼，继续往前走，我惦记着书包里新借的连环画册。
“你们班的林源，与我们班的美美好上啦......”
我白了他一眼，美美？人还不错，她家就住在学校对面，与学校隔着一条小溪，前几天午饭时，她妈妈还给我夹了一条鱼尾巴呢，辣辣甜甜的，可好吃了。至于林源？又不算是我同桌，刚开学时就被我挤去与班长同桌了，他个子太高，总觉是让他做我同桌不好。他们好没好上，关我什么事吗？
“唔......不是，林源上学期才对我们讲过，他很喜欢你哦，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另外喜欢我们班的女生了......”
我侧过身盯了她一会，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好似听谁谁谁那么说过一次，我冲小花摇摇头，自顾自往家赶，她走在我旁边，一路说个不停，我就是不理她。
但再在班上见到林源时，我的原本空空荡荡的小心眼儿，竟然也曲折了起来，我慢慢想起来，再小些的时候，他时常来找表弟，我们也混在一起玩耍过的，比如一起上山打柴、摘板栗、玩游戏。他性子好，话极少，从来就没对我凶过。
课间操的时候，男生女生混闹了起来，几个调皮的大个子男生将林源挤到王美美身边，嗓门大的女生更是笑着叫着“林源、王美美，一对儿！”，我从二楼望下去，正望见林源在挣扎中涨得通红的脸，他抬起脸来，突然看着我，向我轻轻的笑了笑。我一怔，豁然释怀。
尔后，无论小伙伴们如何疯闹，传言如何绘声绘色，我竟都毫不在意，即使两人间无只言片语，心底却奇特地平静安然。他坐在一桌之隔，很偶然地望一望我，却有很奇特的心领神会。
暑假，随着姐姐们上山摘香氛子，一毛五一斤，十几天下来，我竟也挣了十几元，母亲用这些钱给我做了件新衬衣，紫色的小花，白色的透明花瓣形纽扣，我新穿上跟在表弟身后去赶集，码头上等船的时候，好几个小姐妹围上来夸赞了一番，我略略有些得意，回头往来路望了望，村边黑压压过来一群男生，林源走在最后边，我们匆匆对视了一眼——他的双眸间竟然闪着小星星！我愣了愣，转头望望其他人，竟都没有这般亮光，我一惊，懵懂而喜悦。
自那天起，我们似乎有了小秘密。我决定严严实实地守着这个小秘密。
临毕业时，他向我讨要了一张绘本封面的临幕图，一朵白莲跃出池面，原本是极其淡雅美好的一副画，却被我临摹得歪歪扭扭的，连同毕业照片上我歪着头扎得极不对称的小辫儿一样，留在了那段歪歪扭扭的童年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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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话题“恋人”
然而整个初一整个初二，林源都好似从我的“秘密世界”里消失了，校园里遇见，他亦都似“看不见”我，我愈疑惑，他在我心中的影像却愈是清晰。
他的名字第一次走进我的日记本里，是在初二的那个暑假，一整船送葬队伍里，他第一个从船上跳下来，跳得不稳，往前跑了一个趔趄，红着脸低头从我们面前跑过去时，表弟打了个哈哈：“难怪现在大家说他是10班的小白脸呢！”
我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宽松的灰白色夹克，显得更是瘦削，走路时只顾低头望自己的脚尖，酒席间来来往往，他坐在人群间，似是与旁人毫无关联。
初三开学后，班级合并，我们又成了同班。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老师们偶然会念到他的名字，他站起来，短暂的寂静过后，老师们最终无奈地选择让他坐下，我坐在最前排，偶然会回头看一看，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他会抬眼瞥我一下，面无表情。途中如果遇到，亦是同样——我想我们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经纬度的，我们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我们都很安静——我安静地读书写作业，他安静地神游遐想。
慢慢慢慢地，开始有女生议论他长得帅，将他的家事、往事统统地“调查”了出来，成了女生们就寝前隔三岔五的谈资，两年时间，他竟然有那么多我所不知道的经历，我游离与虚拟于他的“故事”里，目光也开始不自觉地跟随着他的背影。
周末的时候，我会假装并不刻意地经过他家的小院，太阳落山前，他必会扶着他行动不便的母亲出来，他极其轻柔地为她洗头、洗脸，轻柔地会她擦干头发、擦干脸，每每望见及夕阳下这一情景，我都会想哭，我会猜想又猜想他变得更加沉默内向的缘由，但也仅仅只是默默猜想而已，我们现在的距离并不仅仅只是一条教室的对角线，他若不主动走近我，我也并没有走近他的勇气与理由，我甚至想如果没有那场中秋晚会，我们之间后来还会不会有交集。
对于那年的中秋晚会，一开始我们班并没表现出有多大热情，直到当时罕见的音响、罕见的流行音乐在教室里“炸裂”开来，几个调皮搞怪的男生将课室内外差点“翻”过来后，一张张苍白的脸才从书堆里冒了出来，大家都难得放松地跟着音乐大声哼唱，尽管在我听来，那些流行歌曲终是惹人愁的。
那一场晚会，活泼的男女生自然一直都是主角，直到最后的互动环节，几位年轻老师表演舞蹈，要在我们学生中找一位“小舞伴”，举手的都没被选中，独独选中了躲在角落里的林源，让他配合着跳了一小段“恰恰”，起初林源的步子是乱的，手脚也不协调，慢慢地他跟上了老师的节奏，后来跳得竟然比老师都好，整个人都显得不一样了，舞曲结束时，班主任拦下他，一长串的表扬和鼓励过后，向台下眨眼示意，大家起哄着让他表演一个节目，他微红着脸笑着点了点头。
一首很陌生的歌唱得我们一愣一愣的，原来林源唱歌这么好听呢，我鼻子一酸，在心底暗自庆幸，直到晚会结束，人群散去，我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
宿舍里，他再次成了女生们议论的对象，有人说，你们听出来林源唱的什么歌了吗？另一个回说是“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好像是郭富城唱的呢。接下来就有女生惊呼，莫非是他有喜欢的人了？唱这歌的意思就是向某某人表白了？......
我半弯在床上，心沉了一沉。
那首歌的歌词，我只记住了几句，反复念了念，心更是沉了一沉。
第2天， 便有长发女生向他讨要那首歌的歌词，他起初并不理会，女生便反复在他座位旁候着，他拗不过，便扯下一张日记本扉页来，整整齐齐、完完整整地写下了那首歌的歌词，包括作词、作曲及演唱者，然后这页纸便被贴在了女生床铺的墙上，虽然以上内容全来自于同桌的描述，但也足够让我不安了。
某个早上，趁着我值日的当儿，我偷偷爬上上铺，果然看到了那张纸，笔迹工工整整，除了他写的还会有谁？
陆陆续续，便有了有关长发女生与林源的点滴情节在女生间扩散，真假难辩，但是课前课后，长发女生笑靥如花地从他身旁绕过，再经过我的座位时，那背影犹如一棵刺，刺得我双眼生疼，但是那又怎样呢？与我仍旧毫无关系，我只能将我自己的“秘密”掩藏得更深些，头埋得更低些，将不知何时漂移出身外的专注收回来，认认真真地面对我的每一张试卷。
然而平静不过两天，晚自习时班主任巡查，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长发女生的书本下面“抢”出一张纸来，准确的说，是一封信，全班立即哗然。
“念不念？”班主任脸色复杂。
“念！”
“念念念！”大家都“不嫌事小”。
班主任只念了一句，大家就猜出这是一封林源写给她的“拒绝信”，大意无非是“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请她不要再缠着他”之类的，念到后面，班主任愣了一愣，突然停住不往下念了。
她跳起来，愤怒地一把夺过信：“怎么不念了？你不念我念！我最后再对你说一遍，我不会喜欢你的，因为从小我的心里就只有涂丫丫一个人......”
全班哗然。
我愣在当场，被“炸雷”突然击中。
当晚第一次经历了所谓的“不眠之夜”。
此事后来是如何平息的，我已忘了，倒是没忘记我后来为之“夹着尾巴”渡过的漫长三个月。
而林源之对于我，渐渐变成了别人话题里的我的所谓“恋人”。不停地有人来告诉我他为我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与我相关的话，也不停地有人跑去告诉他我在做什么，又有哪些男生故意与我搭讪等等等。
唯一能证明我们“恋情”的证据是一本摆在课桌面上的笔记本，它的内容变得丰富而“离奇”，林源的天天更新的流行歌曲的歌词，我的日记，某某某人的留言与评语，班主任的红色挑错标注等等等等.......
慢慢慢慢地，我们的所谓的“秘密”都摊在了所有看客面前，林源的忧郁与自闭却渐渐自愈了，他开始每天混乱在男生堆里，做着复读考上中专的美梦。
他与那长发女生常常绕着教室打闹，口中喊着的往往是：“让你喜欢涂丫丫，打死你！”“我就喜欢她了，你能怎么样”......诸如此类，起初我也能为之心生荡漾来着，可渐渐渐渐地，我发现“喜欢涂丫丫”五个字好像跟我本人并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口中所说的喜欢或者不喜欢也好似只成了某个流行话题而已，或者只是“打情骂俏”的一个“代名词”？而我们仍旧毫无关系啊？！
许多时候，我抱着试卷立在窗户外边，静静看着教室里的景象，一切好像已然是旁人的故事，与我无关。
以致于毕业时，我将走出大山，林源需要留校复读，直至分离，他亦未当面对我“表白”过什么，连最后所谓的“留恋”都是来自于旁人“无意”的转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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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生何处不相逢
辗转过了数年，我已蓄了长发，置身于一个秋天有着满地落叶的大学校园。
某个下午，收到了一封来自家乡的信。读了一半，才猜出是谁写的，当年勇敢泼辣的长发女生跃然于纸面，信中大意是要向我宣示“主权”，说林源是属于她的，他们早在初三毕业前就已经是情侣了，林源现在也在省城读书，警告我不要去找他，更不要妄想抢走他之类。
我对着信傻笑，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没变哦。
许久没人再及起的名字，不经意在唇间嚼了嚼，还是有些许淡淡的苦涩。
接下来的数月，日子照例平静，照例的三点一线，照例的无病呻吟。照例的抱着某种想望。
直到某个周末，应发小小花之邀，去了她新入学的职业学院，那里与这仅仅一桥之隔，阳光明媚、绿木葱葱之下，不期而遇一双相依相偎之人。
林源高了不少，仍旧瘦削，留了当下男生间流行的半马尾，胡子许是特意留的，整个人看起了有些痞痞的，怀中的女生乌黑发亮的长发、整整齐齐的留海，看起来姣小可爱。
发小先给他打了招呼，他躲不过，只得推开小女友慢慢走了过来。
“你们还没分手呢，你怎么又有了新欢了？”小美打了个哈哈，歪着头盯着他。
他脸红了红，嘻嘻道，像涂丫丫这样优秀的人，怎么会看上我嘛你说是不是？说完盯着我，谈不上认真也谈不上不认真。
我也笑，我说那你怎么不问问，涂丫丫你还喜欢我不？
他愣了愣，吞了口口水，说那好我问你，涂丫丫，你还喜欢我不？
喜欢呀，直到刚才为止，都是喜欢的。我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那抹在记忆里无法忘却的亮光，并未再出现。
“你还是没变，还是那么有个性哦！”林源向不远处那个姣小的身影看了看，尴尴地咳了一声。
我冷笑一声，拉着小美走开，背转身向他挥了挥手：“你也没变，还是那么混账呀！”
他站了有多久，我不得而知，我也没有再回头......
所以说，有个性的涂丫丫呀，你的所谓的青春年少，两小无猜或是一厢情愿都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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