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的居民们看着这栋新建的玻璃高楼,纷纷感叹现代施工的速度。但更引孩子们关注的却是躲藏在玻璃楼背后的红色圆顶星星帐篷,以及立在玻璃楼大门前的告示牌:
“H市国际商贸城请您看——皇家大马戏!门票钱我来出!”
演出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尽管现在还是正午时分,就已经有许多大爷大妈在门口观望,盼望重温童年旧梦。
人才市场里依然熙熙攘攘,谭永平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穿梭,寻找着自己的晚饭前,
他每天都准时在这里出现,早就打通了人脉,所以他总是人群中第一个找到工作的,今天也不例外。
老张看到向他走来的的谭永平,像往常一样从小桌子上的公文包中找出一张白纸,递给他。
“最近新开了一家商贸中心,请了个马戏团来免费演出,要几个人来维持秩序,在那里面转转就行了,还有五十块钱,看着适合你,就帮你留着了。”老张说完还“呵呵”笑了几声。
谭永平附和道:“这家老板是真有钱啊!五十一趟!”说着,接下了白纸。
老张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谭永平领到人力市场的后勤部,从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里翻出一套制服,衣袖上有两个醒目的白色大字——特警。
谭永平换好衣服出来后,老张对他说:“你心里别觉得不妥,人们总是要一个能镇得住他们的东西,这样他们才不会犯事儿。”老张望着身材高挑精瘦的谭永平,心里不自主地响起了自己的儿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老挂钟,又补充到:“赶紧去吧,六点就得到场呢!”
看上去极其纤薄的玻璃楼内部却又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
近两米长的水晶吊灯悬在天花板上,像一大串白葡萄,金黄色的灯光被数不清的水晶球折射,均匀地铺洒在墙壁地面上。被人们踩在脚底下的瓷砖光亮的可以当镜子用,不过除了不懂礼教的孩童,自然是没有人会驻足欣赏这一切。
至少有两百个老老少少的人挤在大厅里的大理石接待台前,争着抢着为了一张免费的门票,场面堪称壮观。
谭永平穿过嘈杂的大厅,来到了玻璃楼背面的空地上,按先前老张跟他说的那样与其它人会和。
队伍一会儿就到齐了,穿着清一色的特警制服,但站得并不整齐。队长简短的要求后,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一行人便占到了各自的岗位上。
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但大厅里依然是人声鼎沸。
刘崇江拿到票后,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脱离拥挤的人群,不过他还不能经常,上初中的儿子还没来。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的,不同的人往地板上吐了上百次口水之后,儿子才走入大厅。
“怎么这么晚?又被老师留了?”
刘崇江从公用沙发上站起来,一只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往前走,不过儿子并没有回答他。
蜂拥的人群将入口彻底堵死,帐篷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天空默默地流着泪,泪水将女人们的长发粘连在一起,顽皮的雨水总是喜欢在知识分子的眼镜上逗留,扰乱他们的视线。
刘崇江拽着儿子站在队伍中间,尽可能地将身子倾向别人的雨伞下,但雨点总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肩上。
今晚的马戏表演还有几个刘崇江和谭永平永远都想不到的VIP观众——H市的政府高官们。
他们当然能提前入场,但漫长的等待让他们变得极度不耐烦。
市长不喜欢民众,“民众”这个词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概念,而且是不好的概念,民众是一切麻烦的源头,如果没有民众的话,自己的工作就会简单许多。但又一个问题一直让他很头疼——没有民众就没有了统治,没有了统治就没有了自己的那一份俸禄。
市长和他的同事们坐在更高的位子上,看着在他们脚底下大吵大闹的民众,市长努力吧思绪引向别处。
过了许久,大多数观众都找到了位子坐下,但还是有几个观众在肆意走动。谭永平今天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用尽一切办法来让这些不守本分的观众坐下。
刘崇江和儿子早已坐下,身边的空位也正慢慢坐满。
自打刘崇江坐下,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看,儿子这时才回答他之前在大厅是提出的问题:
“今天轮到我扫教室,垃圾桶上有一张纸片黏在上面,抠都抠不下来,结果我们班被扣分,老师也无理取闹,一下子扣了我五块钱,没钱坐车,我只好走路过来。”
儿子说着说着开始梗咽,但更令他伤心的是他的父亲彻底地忽略了他!
等到现场稍微安静下来,演出终于开始了。
刚开始的节目当然不是最精彩的,但也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几个稚嫩的孩童在台上翻翻跟斗,叠个罗汉,爬个人梯也就过去了。
观众们在台前看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在意到幕布后紧张准备的演员们。
彭征是下一个节目的表演者,现在正做着表演前的热身运动,打他长期在外地打工的哥哥彭前程突然找到他,带给他一个天大的坏消息——乡下的老母亲去世了。
这个坏消息对于刚刚成年的彭征来说,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他几乎要晕过去,但今天的特殊情况又让他不得不保持清醒——市领导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完成上级发出的“振兴民族文化产业”的指示,只要能够取悦领导们,丰厚的额外津贴自然是不可少的,正好可以用来缓解家里紧张的经济状况。
强忍着泪与哽咽,彭征重新在脸上挤出笑容,试图掩盖内心强烈的迷茫。
彭征和他的搭档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衬衫便上场了。
看台上的观众并没有发现台上生龙活虎的青年演员有什么异常。
彭征和他搭档表演的节目很简单,却能恰到好处地打动观众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表演很简单,只是在不停地扔杂耍球而已,真正的看点在于台上两人在杂耍球飞向空中的空隙里宽衣解带,一次一个纽扣,慢慢地解开上衣。
上衣之后,便是长裤了。
这一招效果出奇的显著,就连一直昏昏欲睡的市领导也直起身来欣然叫好。
不久之后,彭征和他搭档身上就只剩下一条略高于膝盖的短裤。
十八岁的身躯在露天舞台上显得格外瘦弱,但瘦小的身躯上也分布着精练的肌肉,微微隆起,颇具线条感。
彭征的脸在微笑,心里却在呐喊,在号啕,在不住地滴下鲜红的,沸腾的,充满怨恨的血。
彭前程在台下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弟弟,用自己的方式为他鼓气,同时又泪流满面,他想起了噩梦的开端。
广东是中国外来工作人口最密集的城市,无奈的彭前程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再苦,再累 ,一年一年,他都挺过去了,知道有一次,他不知为何遭人算计,丢了工作,又多了一份满是污点的证明,他不得不另谋生路,想到数年未见的老母亲,彭前程决定回一趟老家,看望生自己养自己的老母亲。
母亲看见自己的大儿子回来,很惊讶,但也很高兴,他没有问儿子回来的缘由,因为他知道,能让两个儿子回头的,不是天大的好事,就是天大的坏事,彭前程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但意外总是该来的。一天清早,彭前程还沉浸在心伤的梦里,母亲便提着木桶去打水,站在井口边上的母亲重心不稳,一头栽进深水井里,等到大家发现到不对劲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在接踵而来的打击之下,彭前程终于是承受不住了,将尖锐的刀口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但当第一股鲜红血液涌出时,他想起了才刚刚成年的弟弟,他现在还不能死!
缓缓落下的血红色帷幕将彭前程的思绪拉了回来,彭征已经走下舞台,却不知去向。
彭征还是穿着表演时那件单薄的短袖衬衫,顶着凝重的夜空,艰难地挪动脚步,伴着大帐蓬内雀跃的欢呼,穿过无人的空地。何荔就站在另一头,等到两人之间只隔了两三步距离时,彭征一下子倒在了何荔怀中,滚烫的两行泪不住地往下流,把何荔肩膀上的衣服都打湿了。
何荔细致无比的双手抚摸着彭征裸露的皮肤,感受彭征因严寒与恐惧而发出的颤抖,何荔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把彭征抱在怀里,尽自己最为绵薄的力量抚平内心的伤痕。
寒风温柔地将月光均匀涂抹在二人身上。
帐篷里,小丑滑稽的尖锐音调依然和着音乐,不知疲倦地响着。
全文完
李凉墨于一七年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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