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当时我就想写一篇回忆录,无奈拖延以至遗忘,最终未写成。这回出了个李文星事件轰动全国,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和思索。因过去太久,细节难免模糊,仅叙述紧要处。
我不知道李文星具体遭遇了什么,但应该和我有很大相似处。我能体会出他的苦闷,人在绝望时,做一些过激之举,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年毕业没多久,处于求职困难期,和李文星也有些相似。我除了网上到处发简历,没有更多经验可言。也许正是个人信息的泄露和求职时的迫切心理,给了传销分子可乘之机。
当我还在外地的时候,就接到一个声称是“金地公司”的电话,说看了简历,初步符合要求,准备申请人事部做进一步考察筛选,需要两天后决定是否面试。这些人沉得住气,真的过了两天才打电话,说可以面试我。于是经过他们安排的“电话面试”,又过了几天通知我被录用了,可以直接去公司报到。怕我没路费,说还可以凭票报销。
事后想起来,他们设计的骗局在这里就已经出现漏洞了。实际上没有公司会采取“电话面试”来录用人,更不可能仁慈到报销路费。不过当时很幼稚,没细想这些。
传销骗子说公司在东莞,我本来不打算去,不过正好要去深圳,待从深圳出来后,顺便去东莞看看。
我在东莞的指点地点下车后,过来接我的是一位张姓小伙,面色稍黑,也许是太阳晒的,他的言谈有些像跑市场的业务员。他说先带我去公司宿舍,放下行李后再去公司报到。我没有疑惑,就跟着他上了居民楼。我一进到那个三室一厅的房间,就再也没有下楼,直到七天之后。
进房后发现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男女混杂。他们似乎格外热情,有的端茶倒水,有的帮忙拎包,有的收拾桌椅。嘘寒问暖,个个都是笑脸相迎,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那种亲热劲一看就觉得虚伪,现在想来都肉麻。
人和人之间都有个熟悉的过程,陌生人见面却如此热情,即使遭人冷淡,依然如故。这显然不靠谱,不合正常人情。我想起了那个被打了左脸把右脸也给别人的神奇故事。后来看了一本传销亲历者的回忆录,也讲到过分热情的问题,也许是一种受虐心理。“纵人虐我千百遍,我待人依然如初恋”,这是否是他们的座右铭呢?
当我提出去公司,询问公司的其他事项,试着出门时,他们各种理由推脱、阻拦,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我察觉到已入险境了。在他们摆开架势准备对我洗脑时,我偷偷给深圳的舅舅发了一条短信:“我可能进传销了。”
就是这条短信,后面帮了我的忙,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摆开的架势不恐怖,只是给人一种心理压力。我和一位“领导”对桌而坐,我们身边各站一个人。这位“领导”一步步地摊牌,说明了金地公司是假的,骗我来是为了吸引我参与一个收入更高的项目,这种欺骗是“善意的谎言”。我心里极度不愿意,但明知不是他们对手,只能强忍怒火,沉下心思。
正是这种克制和温和的抵抗,后来让我安然无恙地脱身。
一切摊明后,我心里默默认定他们就是传销。接着我所有的衣物、证件和手机全部被他们带走,他们说是“代为保管”,直到我认真学习了他们的项目知识。
第一天晚上我辗转难眠,差不多挨到凌晨三四点才睡着。有人说,陷入传销是人生极大的困境,此言不虚。我当时真有一种人生末路的感觉,各种悲惨结局都想到了。人最害怕的就是明确而又未知的恐惧,明明知道恐惧会来,但又不知是何种恐惧、何时到来。那时想得最多的就是最坏的打算,是跳窗摔断双腿,还是舍命和他们拼了,是顺从他们加入他们,还是……
现在可以很轻松的重提往事,当时却是五内俱焚,百感交集。我想到了古今中外的烈士,这绝对不是夸张。人不身处绝境,不可能做这种深思,一般人也不会有这种感悟。我那时最大的叹息,就是年华尚早,不能报答亲人和师长!
第二天的一些见闻慢慢减缓了我的焦灼。他们一再强调不会伤害我,“不劫财、不劫色”,只要我认真学习了解他们的项目知识后,加不加入随我意愿。我虽不太相信,但还是决定保持克制,不做冒险举动,继续与之周旋。
后面我能脱身,说明他们确实信守诺言,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我在前两天还和他们争辩,斥责过他们,但都没用,他们早已被彻底洗脑,而且还充当起了“导师”,怎是我几句话能醒悟的?到第三四天我就沉默不言了,懒得再费唇舌。同时又迫于压力,只好跟着学习,很消极地学习。
我事后回想起他们的教学,似乎遵循着一套颇为有序的培训方式。师资看似丰富,除了这个“家”里面的主管讲课,还不时有别的“家”有讲师过来,个个西服笔挺,给人一种商界成功人士的错觉。我一直觉得,他们的组织方式和培训方式或多或少地对于其他组织有些参考价值。此是别话。
我也觉得,只要心里对金钱存有过大欲望,特别是好逸恶劳想一夜暴富、有着赌徒心理的人,都会被他们洗脑。他们以拉人头建立金字塔模式,以欺骗和强迫洗脑作为驯服工具,这是我所深为不齿的。偏偏我不是赌徒,也不会相信天上掉馅饼。
他们天天幻想着成功,吃的是萝卜白菜,睡的是地铺,以为他们在“艰苦奋斗的创业初期”。早上喊着空洞无力的口号,读着《羊皮卷》之类的西方成功学著作,精神世界极其贫乏。
有一次互相介绍喜欢看什么书,有人说卡耐基,有人说狼图腾,大家不懂装懂地附和,应声称赞。言不由衷的假话可以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来,我至今为他们羞愧。当我说《曾国藩日记》,他们大跌眼镜,不知如何措辞评论,因为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这注定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人生岂是区区赚钱可以打发的,他们可能懂不了这个道理,一心钻到钱眼里,财迷了心窍,金钱成了他们人生的全部。
据说被洗脑做传销的还有大学老师等高级知识分子,我没碰到过,只见过一个斯文的教师模样的“讲师”。也许财迷心窍,和学历,和职业,和年龄,统统不相关。
这里面的女生相对没那么不知羞耻,除了顾及一点面子,还有一丝残存的善良。她们较少地大声说假话,也许这是女子人性的可贵之处。我晨读时曾暗地掐了某女生的腿,以示求援,她有了片刻停顿后,继续着碎碎语。后来我想她就算有心,也是无能为力的。
在第七天,“领导”对我的顽固不化,彻底绝望。他们确定我认真学习了,但我仍然不愿合作。只好在最后履行承诺,把我放出,让我保证五年内不踏足东莞。
当我下楼时,左右两人“护送”,我回望了一下路牌,那叫“涡岭街”。
他们目送我上车才离去,我独自回到深圳。舅舅开车来接我时,不停往四周张望,生怕被人跟踪。这似乎有一种港匪片的黑色幽默。听舅舅说早已经报了警,但警方以技术侦查为由索要五千。此又是别话。
当我走进东莞汽车站那一瞬,就知道彻底安全了。他们没必要跟踪。
现在想起来,不和他们肢体冲突是对的,因为他们不敢打人,也没必要打人,他们要的是洗脑。他们也不会敲诈勒索,否则罪加一等。如果坚持拒不加入,又有潜在的外援力量,他们绝不敢扣留太久。
不管如何,身处险境,一切困难都得独自面对,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当然,我知道,很多人出不来的主要原因是自己不想出来。
在那失去人身自由的七天里,每听到楼下的广播和朗朗读书声,无比羡慕。
有自由,真好。
(2017.8 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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