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皮

阿赖，姓赖。我叫他赖皮。其实，他叫建澄。在那个年代，他几乎是全村唯一有正儿八经名字的小孩。

我不叫他的名字，也不叫他阿赖，我叫他赖皮。但这个名字，只有我可以叫。别人叫，他是不允许的，而且要打架。

五六岁吧，那时我也去幼儿园混过几天。那时候，幼儿园老师不像现在这样的严厉，总之，我并不惧怕她。其他时间，我就赖着不肯去。但是到星期六这天，我是一定要去的。因为，这一天，老师会给表现好的小孩子发糖果。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表现好，总之，一到星期六我就去幼儿园领糖果。

星期六，我背上母亲给我缝制的花布包，其实，布包里面也没有什么学习的用具，只有一本小画册，和外加一些我到处捡拾回来的鸡零狗碎的东西。去幼儿园领到糖果之后，我会很小心的把糖果放在那包里。一会掏出来看看，一会掏出来看看。但是不舍得吃。其实，也就两块糖果而已。我就那样一路看着回家去。

但是，在我回家的路上，我总能遇到赖皮。那时候，他总是在一个高高的土堆旁，在那自娱自乐。在胯下放了些树枝，有树叶的一部分垫在屁股底下，用手握着树枝的一头，就那样，从土堆的高处，滑下来。那土堆，都被他摩擦出一条又硬又光滑的痕迹来。他就那样，上去，滑下来再上去，再滑下来……他看到我之后，才停下里。然后和我说话。

在我的记忆里，赖皮一直都是那样的玩法。因为，没有玩伴，也没有玩具，土堆不用花钱，屁股底下的树枝也不用花钱。

赖皮，大约要比我年龄大的样子。我总怕他知道我书包里的糖果，会来抢我的糖果吃。但是，每次遇到他，他都没有这样做。也就放下心来。其实，他并不知道我有糖的。

他没有来抢我的糖果吃，而我竟然主动的把糖果拿出来了。在他面前，剥开，慢慢放进嘴里去。一会还要从嘴里拿出来看看，然后再放进嘴里去。如此反复。

而赖皮就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似乎能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

我似乎要引诱他来伸手问我要，那样，我就可以很高傲的拒绝。那样，我就可以看到一个小馋猫被拒绝之后那种害羞且尴尬的样子。

但是，赖皮，就那样子看，从不张口要。

现在，想起那时的自己，觉得自己很残忍，而且很可恨。

我见他不肯张嘴要，我就说：“赖皮。你有糖果吗？”

他就摇摇头。

“幼儿园有哦。你可以去，老师就会给你了。”我这样说，然后，嘴里含着糖，跑跳着走远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偶尔也能从幼儿园的墙外，看到他的影子，但是没有老师的许可，他不可以进到屋里去。而且老师看到他之后，总是挥手赶他走。更不可能分给他糖果。

后来才知道，赖皮家里因为贫穷，是没有钱给他上幼儿园的。我去过他的家里，全家就住在一间屋子里。就是那样的大大的通铺的样子。就那样的房子，好像也是借来的。好像是村子里原先养牛的屋子。

但是，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那个老墙的地方玩，他告诉我，那段墙壁，以前是他的家。

他说，他的家，好大，好漂亮。

我对他的话，当然不肯信。

我的尖酸刻薄，从那时候起，就已经表出现出来了。

我说;"你吹牛吧？我可是听说，以前这家人，是很有钱的呢。你家有钱吗？”

他被我说的，似乎哑口无言，但又不想服输，吭哧半天，他才说:"我也是听爸爸讲的。这里真的是我原来的家。”

我对他的话当然不肯信，而且嗤之以鼻。

不过，小孩子嘛，也不会把这件事情总放在心上，所以很快也就忘掉了他的话。总之，我还是很喜欢同赖皮一起玩耍的。因为他什么都谦让着我。不过，我估计，那时，也就我和他一起玩耍。因为村子里的其他小孩子都躲闪着他，见到他总要用小石头扔他，而且还要骂他。无非就是狗崽子之类的话语。大概都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却并不多想的，只认为，他是个很好的玩伴。

但是，我的糖果，依然不肯给他分享。那两块糖成为我向他炫耀的资本。

后来的情形却改变了。

因为，他和爸爸去过一次海边，回来带回来很多的螃蟹，和美丽的贝壳。

那天，他见到我，就从兜里先掏出一只红红的螃蟹来给我。说是给我吃。然后说，还有好东西要给我。

“什么？”我问。

“你要先吃完，才可以看的。”他很神秘，却又提出条件。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讨价还价。

我不得不耐着性子，把他给我的螃蟹吃完。其实，哪里会吃掉？不会吃的。找不到螃蟹的肉在哪里，到处都是硬硬的，无法下口。

然后，他还问：“好吃吗？是我单独给你留的哦。”

其实，我并没有觉得好吃。嘴巴有些痛痛的。但是为了快点看到他的好东西，我就猛烈的点头。说好吃。

然后，他就咧着嘴笑了。说：“以后去海边，还给你抓螃蟹。”

我不关心以后的螃蟹，只关心他口袋里的东西。

他从他口袋里终于拿出来他说的好东西了。——是几块贝壳。和几个光滑的鹅卵石。

老实说，我长到那么大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贝壳和石头。

“送我了？”我问。

他点头。

我手里抓着那些美丽的东西，心脏空前的跳动。没有心思再和他玩下去。因为我担心他反悔，再要回去。于是，就快快的跑回家去，把那些贝壳和石头都藏起来。若有一天，他反悔，想要回去，我就耍赖，说全部丢掉了。那时候，小小的一个人，就想好对策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他的关系似乎比以前要亲密。他依然在土堆那里玩，我从幼儿园回来，还是会和他玩。星期六老师发给的糖果依然放在书包里，到他面前去才肯吃。但是，那一次，我吃的时候，就想到要给他尝一尝我的糖果了。

我把糖果剥开，放在嘴里，想要咬掉一点给他，没有想到，一下子咬的有点大块。自己心里说，这块不算，从新咬吧。于是，自己就卡巴卡巴，把嘴里的咬下的那块糖吃掉了。再咬的时候，自己就很小心，只咬下那么一丁点，然后去放到赖皮的嘴里，问他“甜吗？”

他没有想到我会分糖果给他吃，真是很惊喜的样子。

现在想来，我给他的那点糖果，他还没有来得及尝到味道，大概就已经消融到了肚子里去了。

但是，他还是对我表示极大的开心。他说，“我教你玩我玩的游戏吧。别人我才不会教他的”

于是，我们一起从土堆那里滑下来。我照他的样子用树枝垫在屁股下，用手握住从跨下伸出来的树枝的一头，那样从土堆高处往下滑。

他在一边告诉我说：“你要用力一拽树枝，树枝一动，你就滑下来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就那样做了。但是却咕噜噜从土堆高处，翻滚下来，几乎是摔的头破血流。满嘴的泥土。

后来想一想，那个游戏，也不是谁都会玩的，是需要很熟练，然后掌握一定的要领才行的。

而我从土堆高处滚落下来，是不肯再尝试。

但是，从此，有了糖果，还是记得给他吃的。慢慢就会大方一点，偶尔会给他二分之一那么大的糖果吧。

有一次，赖皮和他的爸爸去了一趟远门，说是去走亲戚的。再回来后，很多东西都变了。

因为，那次，他回来，给我带来一大把的糖果。现在想来很惭愧。真的。我想，那些都是他的亲戚带给他吃的吧。但是，他却统统留给我了。我现在想，那是他要表现一种男子汉的情怀吗？他把糖果给我的时候，满眼都是一种愉悦的自豪感。但绝对不是炫耀的那种神情。

他对我讲，他坐的火车，有多快。呜呜——

当火车过山洞的时候，那才好玩。什么都看不见，当火车出来之后，你就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了。阳光明亮刺眼——

：“你去过的地方，有很多糖果，是吗？”我问。当时，我就是那样认为的。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我：“是哦。有很多糖果。等以后，我就会去那里，拿回很多的糖果，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赖皮说过这样的话，让我从此对他刮目相看。我觉得他很了不起。 内心里一直记得他说的话，然后一直有所期待。

这种期待，一直到上小学以后。

再后来的一天，听说，赖皮被他的亲戚接走了。去了哪里，不清楚。只说是去了很遥远的大城市。

再后来，我几乎都要完全的忘记他了。

他却回来祭拜祖先了。他祭拜玩祖先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他去了断墙那里，呆了很久。那个曾经辉煌，却被人们给砸烂了的家，也就只剩下一段断墙了。

第二件事情，就是，他找到了我。

他给我带来很多各色口味的糖果。

他告诉我，在整个童年的记忆里，我的半块糖果给了他永远忘不掉的温暖——他说，他谢谢我。

他说的满怀深情。而我都似乎要忘记从前了——

从那时候，他离开家乡，再也没有回来。父母也一起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