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

（一）

我是一只白鸽，出生后一个多月的一天，我从天堂跌落到地狱。

那一天，我们兄弟姐妹四人跟着父母刚学会了飞翔，我们飞呀飞，飞了很远，一直飞到了高高的西山上，一家人站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松树枝上，兄弟姐妹几人分别依偎在父母左右，看着燃红千里的夕阳，吹着轻柔的晚风，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鸽子。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当我做着甜蜜的美梦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像一条蛇悄悄伸进了我们的窝，一把将我紧紧抓住，抓得我喘不过气来，又一把将我拉了出来，我受了惊吓，不知所措，惊慌地乱叫，父母听到我的叫声，明知道抵挡不过这双巨大的手，但还是扑着翅膀，伸出爪子，向黑暗中的那只手抓去，却被那只手两下子，无情地、重重地拍了回去，我吓得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任由那只铁钳似的手将我抓走。

我最后一次听到父母的声音，竟是他们绝望的、痛苦的哀嚎声。

我被装进了一个只有几个通气孔的黑暗的小纸盒里，我听见盒子外面一个陌生人类的声音，他在跟我的老主人说话，然后，我在摇晃中被带走，我很害怕，想着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想着充满未知的明天，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但我强忍着不哭出声音，生怕那只手又伸进盒子。后来，我被放到了一个地方，我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我的老主人也有一辆汽车，我很熟悉他的汽车声，但这不是他的汽车声。

黑暗中，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声终于停了，盒子被提起，又是一阵颠簸，过一会儿，颠簸终于结束，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安静得让我感到害怕，那一夜，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一夜没合眼，每一刻都胆战心惊。

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夜晚，几个通气孔里照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我知道，天亮了。于是，我鼓起勇气朝离我最近的通气孔走去，从孔里往外看，外面是一间房子，但不是我熟悉的、老主人的房子，我不甘心，于是，又急忙从其他孔里看去，看到的结果仍是一样的，我瘫坐在盒子里。

（二）

许久后，我听到房间里人类交谈的声音，他们似乎很开心，还唱起了歌，歌声停止后，纸盒突然被提起，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我要死了。

纸盒打开，刺眼的光亮令我一阵炫目，我努力睁开眼，不想死的不明不白，我的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出现在我面前，他瞪大着双眼，张大着嘴巴，又惊又喜地看着我，但他似乎又有些害怕，最后，在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的鼓励下，小男孩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抱起了僵在原地的我，他把我抱入怀中，用小手不停抚摸我的背，我不知所措，瑟瑟发抖，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命运。

我是幸运的，不仅没有死，还有了一个自己的家——鸟箱，我的家就在这所瓦房的屋檐下，被关了几天鸟箱后，我获得了自由，我可以自由地飞出飞入。每天的早晨和傍晚，小男孩都会准时在院子的平地上撒下一把米粒，然后蹲在一旁，笑呵呵地看我啄食米粒，有时，他偶尔会朝我冲过来，大吼一声，我会吓得立马飞到屋顶，看到他哈哈大笑，我才知道他在吓唬我。再后来，从他与家人的对话中，我知道，自己是男孩的父亲送给男孩的五岁的生日礼物。

我吃住无忧，但我从未忘记我的亲人，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它们，我一定要飞回它们的身边。

每天，我会飞很远，从清晨到傍晚，不管东西南北，飞到最高的山顶上，飞到最高的大树上，飞到精疲力竭，可是，我看不到熟悉的山峰，看不到熟悉的森林和大树，看不到熟悉的河流与道路，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绵延的，无穷尽的群山，我想，我再也回不到家乡，再也回不到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身边了。

每当我站在屋顶上，看到夕阳燃红天边，我总会想起我们兄弟姐妹跟着父母学飞的那一天的傍晚，禁不住泪流满面。

（三）

小主人家前面的院子三面是斑驳的、高高的围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会先照到西面的围墙上，我时常会飞到那里，让温暖的晨光沐浴着我的身体，一直照进我心里，我想，我要好好活着。

有时，站在围墙上也会让我不自在。围墙边的邻居是个酒鬼，他瘦的像一根棍，蓬乱的头发就像鸟巢，胡子拉渣，满脸油腻，睡眼惺忪，衣服满是污渍，他的院子也很乱，杂草丛生，各种东西横七竖八，围墙下，靠近房子的一角，高高地摞了一堆酒瓶。然而，这些都不是我不自在的原因。

酒鬼每天总要日上三竿才会起床，但有时一大早，我也会偶尔见到他吱呀一声推开木门，拖鞋噼啪，急匆匆地到墙根下若无其事地小便，然后又急匆匆地跑进屋里，屋后几块板子围成的、年久失修的破茅厕，只有大便的时候，他才会跑去那里。有一次，他发现了正在墙上晒太阳的我，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两把阴冷邪恶的剑直刺向我，令我不寒而栗，慌忙飞逃围墙，飞到屋顶，等到站稳，再回头看时，他已无踪影，对！令我不自在的就是他这双眼睛。后来，他每次出门都低着头，不再盯着我，好像没看见我，但我总能感觉他那两道阴冷的目光，令我脊背一阵发凉，所以，我总是跑到离他远一点的围墙上。

（四）

也许是小主人看我形单影只，太过孤单，三个月后的一天，一只有着灰红色身子、白色翅膀的小母鸽被放进了鸟箱。

初来乍到，小母鸽就像刚来时候的我，一点动静都会被吓得瑟瑟发抖，她很少离开鸟箱，只有饿的时候，才会飞下来和我一起啄食米粒，吃好，又马上飞回鸟箱里，躲在黑暗的角落，有时，我会听到角落里轻声的啜泣，我知道，她和当时的我一样，我们都是惊弓之鸟。

我跟她讲了许多，她从未开口，但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在认真地听。我给她讲我的故乡，我的亲人，我的遭遇，又告诉她这里的山峰、天空、树林，清晨的阳光，傍晚的晚霞。许多天过去，她才慢慢缓过来，叫了我一声小白哥，告诉我她叫小美，还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我。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像山间的溪流，温柔甜美，让人怜惜，也让我的心融化。我猜的没错，我们有同样的遭遇，在一个夜晚，她被一双大手抓到了这里。

“小白哥，你可以带我飞到最高的山顶上吗？”一天，小美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向我请求道。

当然，我知道她现在的想法，就和当初的我一样，我想也没想就说好，看到这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向你请求，任由谁都是无法拒绝的。

我们飞到了最高的山顶，站在山顶上最高的松树上，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焦急地寻找，我看到她眼中的希望一点点消失，最后，化作了汹涌的泪水，喷薄而出。我也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轻拍着她的翅膀。过了很久，她停止呜咽，擦干眼泪，说：“小白哥，谢谢你！我们回去吧！”

小美很坚强。第二天清晨，她很早就叫我一起去捉虫子吃，她的脸上，全然不见昨日的忧伤。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一起飞到西边的围墙上晒太阳，那天，酒鬼没有出门，太阳明亮温暖，之后，我们又飞到许多地方，废弃砖厂的烟囱上，电线杆上，山林里的树枝上，碧绿的湖泊边……我知道，昨日的她已经死去，现在，她的世界，一颗希望的火苗正在燃起。从此，每天我们一起看日月山河，风花水木。

一天，我们并排坐在主人家的房顶上，晚霞染红了天边，染红了山林，染红了村庄，也染红了小美的脸，她露出浅浅的笑容，情不自禁地说：“真美！”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真美！我看着她，想起了我的母亲，我想，母亲年轻的时候，一定也这样美。

“你也是！”我轻声说道。

“嗯？什么？”她转过脸，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你也很美！”我看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道。

小美看着我羞怯地笑了，笑得很甜美，就像村东头开得灿烂的、金黄的葵花。我也笑了，我向她挪过去，她把头依在了我的肩上。

（五）

小美第一次见到酒鬼的清晨，也被他阴冷、布满血丝的眼睛吓得从围墙飞上了屋顶。

“小白哥，那……人的眼睛……真让人害怕！”

“酒鬼都是这样的吧！别怕，离他远点就行了。”

之后很长时间，她仍心有余悸，直到很久，她才没有那么害怕了，当酒鬼出门，我们都尽量躲在围墙上，离他远一些的地方，酒鬼似乎知道我们怕他，也不再盯着我们看，自顾自的，若无其事，像没发现我们一般。

我和小美仍然喜欢飞去那座最高的山顶上，站在那棵苍天耸立的松树上，望着连绵的青山，彼此诉说心里的故事，或是彼此靠在一起，沉默不语，只是发呆，或是让思绪随风游荡。

“小白哥，我有了！”一天，当我们坐在那棵松树上的时候，小美靠在我的肩头，一只翅膀抚摸自己的肚子，轻声说道。

“什么？有什么？……是吗？真的吗？”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我很激动，但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小美笑着钻进我的怀里，从她的眼中，我知道她没有骗我，我高兴得不知所措。

“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我紧紧抱着小美，大声喊道，沉浸在幸福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美抬头看着我，神情忧伤地说道：“小白哥，我不想孩子和我们一样，我想我们永远在一起，和孩子们。”

我们都沉默了，生活在人类的屋檐下，我们永远决定不了自己的未来，生死别离永远掌控在他们的手里。

“小白哥，带我和孩子永远地离开这里吧！”许久，小美说出了我想说，却又没敢说出的话，如果离开，我们就要长途跋涉，有时可能还要承受饥饿，而现在，我担心她的身体，担心她腹中的孩子。

“不用担心，每天我们只是上午飞，下午休息，一直飞，飞到没有人类出没的地方去。”她似乎知道我在顾虑什么。

“好！那我们明天早上吃好就出发吧！”我沉默了一会儿，把她拥入怀中，说道。

（六）

晚上，我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很晚才睡着，第二天又很早醒来，终于熬到日出，我唤醒小美，我们一起到围墙上晒太阳，准备在小主人给我们投喂食物饱吃一顿后飞离这里。

当我们正享受着温暖的阳光的时候，酒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他像往日一样，拖鞋噼啪响，低着头快步跑到围墙下小便，似乎没有发现我们，我和小美见到他来了，就沿着围墙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离他远一些，继续享受清晨的太阳。

不对啊，酒鬼尿完了怎么那么久不回去？我正奇怪，突然，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了我的腿，原来酒鬼已经偷偷摸到我们的围墙下，我扑扇着翅膀，想要挣脱，可是我怎么用力，都逃不出酒鬼的手中，小美很幸运，她躲开了酒鬼的抓捕，惊慌地飞到了主人家的屋顶上。

“哈哈，被我抓住了，哈哈，我可是等了很久呢！今天我要好好补一补！哈哈！”酒鬼声音沙哑地笑道，口中满是酒气。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酒鬼的眼睛总是让我不舒服，原来这双眼睛一直盯着我！可是，一切都晚了，我真后悔自己没能早一点看透酒鬼，我真是太傻了。

“小美！带上孩子，快飞走！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别管我！”我挣扎无望，在酒鬼关门前，我大声喊道，刺眼的阳光下，我见到她飞到酒鬼的院子上空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酒鬼“咣当”一声关上了门，一瞬间，我眼前一片昏暗，只知道自己被酒鬼拎着朝里走去，等我适应眼前的昏暗时，一把刀子、一个半碗水的碗已经摆放在我眼前，我心脏剧烈地跳动，我感到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酒鬼抓起我的翅膀，把我的头往后一夹。

冰冷的刀子在我脖子上一划，刀很快，直到一会儿，我才感到剧烈的疼痛，但疼痛没有持续多久，我竟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我温暖起来了，仿佛自己沐浴在晨阳下，我听到碗里滴滴答答，看时，白瓷碗已经鲜红一片，红得像天边的夕阳。

我眼前渐渐模糊，身子由温暖逐渐冰冷，我看着眼前鲜血染红的碗，恍恍惚惚中，仿佛看到一个大鸽子带着一群小鸽子飞向了燃烧的夕阳，大鸽子回头朝我一笑，是小美！

我笑了，小美一直很坚强，她会好好照顾孩子们的，我闭上了眼睛，寒冷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