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龙伟平
1
刑军是后半夜四点过十分下的飞机,那个时候,鸿城的天还没亮,远处如鸿蒙初开,混沌一片。机场的强功率探灯把附近的天空染成了暧昧不清的颜色,像极了阴沟里漂浮的那层油花。
他背着包,独自从机场出来。外面正下着夜雨,也不知道下了多久了,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他穿过广场,来到对面的街上,有些四顾茫然。每一阵风吹来,都是回忆的气味。这座城市他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纹。同时他又感到有些陌生,因为他已经十年没有回来了。
十年,一个时代就这样过去了,多少东西被时间篡改得面目全非。如今回来,他已经是快四十的人了。
此刻街头除了那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其他店铺都没有开门。他吸了口气,挥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报上酒店名字,拉开车门,坐在后座上,头倚在车窗上一言不发。
夜雨敲打着玻璃,远处隐隐传来雷声,深邃又缈远,令他想起了少时在家乡度过的那些夜晚。自从出柜后,他就再也回去了,父母虽然没有把他视为异类。但他总觉得彼此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自己出不去,父母也进不来。双方除了尴尬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到了最近几年,他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了,岁月到底是让人成熟,还是让人失望,他不知道。
车子拐了个弯,带来了一阵震颤。记忆像一把火,把他的思绪烧得沸腾起来,白天堆积的紧张和焦虑,被夜色稀释掉了。在这异地他乡,他无法遏制的想起了过往的那段经历。
2
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鸿城了,这座城市似乎从一开始就和他有着难解难分的缘分。年轻的时候,他在这里留下了无数的往事,它们像玻璃碎片一样,镶嵌在城市的各个地方,不仅锐利,还反射着光。
第一次来鸿城是2000年,那年他刚满18岁。一张硬座火车票,36个小时,把从偏远小山村里考出来的他,送到了有“经济首都”之城的鸿城。
在没来鸿城之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老家的县城,见过最高的楼是县里一家四层的百货大厦。
他还记得第一次从鸿城火车站出来,自己背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格纹布包,和涌入这座城市务工的人群一起在站前广场上站了足足半个小时。那些只在电视画面里出现的高楼大厦带来的压迫感使他有种坠入梦境的错觉。无数反光的高楼和彻夜不止的车流,构成了他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
第二次来鸿城是2001年,坐的依旧是火车,区别在于他身边多了一个同样是农村出来的朋友刘家良。
彼时他已经在鸿城科技大学就读一年了,头脑活跃又年轻的他,早已适应了这座日新月异的欲望之城。虽然这里很多地方都不对他开放,那些高档场所他还是消费不起,可是刚来鸿城时那副因为没有见过世面的怯生样子早已不复存在了,这座城市对每个进入它的人改变都是彻底的。
那年暑假,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假期过半的时候,他把自己那个念头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刘家良说了,两人一拍即合,开始商量计划。
一周后,他们一起辞掉了那份暑假工,拿着到手的工资,从鸿城出发,坐最廉价的绿皮火车,沿着南部诸省一直往西,去了湖南、贵州、云南、西藏多个省份。看了凤凰古城、西江苗寨、大理白塔和西藏的雪山。
也是在那个夏天的末尾,他邀请刘家良去了自己的老家云山。他已经无法确定当时邀请刘家良的真实想法,可能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也可能是想让对方了解自己的家庭过往。他淳朴的认为,这样能加深彼此的感情,不管是友情或是别的什么。
直到现在,云山依然是一个很小的县级市,在全中国没有几个人知道。即便这样,他的家还不在县城,在远在离县城一百多里的山沟里。
他们下了火车,转了两趟大巴,又走了十几里山路才到。跟自己预期的一样,他的父母很热情的接待了他们。
一住就是半个月,在他的陪同下,两人白天一起去附近爬山,摘野果,逮兔子。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就找个溪涧一起游泳泡澡,或者躺在大青石上,听风吹叶落。
那时候他家真穷啊,除了厨房和堂屋,就只有两间卧室,父母一间,他俩一间。夏天的晚上,他和刘家良躺在一张土石夯成的床上漫无边际的聊天。那时他还年轻,对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好奇。理想、赚钱、学业、爱情,所有被年轻人追捧的话题他都喜欢。
窗外是漫山遍野的虫鸣,不远处就是猪圈,清凉的夏夜里,经常能听到几头猪在梦中发出的哼哼声被山风吹过来,接着两人便很有默契的大笑起来。笑声清澈无忧,很多年了都回荡在刑军耳边。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因为出身农村,长期匮乏的物质条件使他养成了沉默的习惯。然而这些在刘家良面前彻底改写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很好。每次和刘家良闲聊,他的身体就像淋了雨的松露,在空气里自然的舒展伞盖。
后来很久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那种感觉就是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朴素又简单的爱。
3
那个夏天很快溜走了,好像在他心里留下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留下。
当他发现自己对刘良家产生这种异于常人的感情后,内心也恐慌过,但很快就被每天应接不暇的学业压力和琐事冲淡了。往后的时间里,他小心翼翼的守着这份心意。这是他唯一没有和刘家良分享的秘密,因为他不敢冒着失去朋友的风险。
虽然没有坦白,但他们却早已把触手伸展到彼此的各个角落。他们每天一起做作业;下了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休息的时候一起泡图书馆或者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或者比朋友更好一点,除了恋人这个身份。
在那个世纪之交,校园生活是如此的丰富,每天都有各种新消息从各处爆发出来,冲击着每个青年学子的耳目。
那时候互联网还不发达,整个学校也只有几十台电脑,只在上计算机课的时候打开用一下,学生们私下里交流还是习惯使用书信。不过短短几年后,它便被移动电话彻底取代了。
在校期间,除了刘家良以外,和他比较亲密的还有隔壁航空大学的一个男生陈穆。
陈穆从小在鸿城长大,家庭条件比他好太多,这种富裕带来的自信体现在各个方面,他不仅擅长交际,且热衷参加各类文体活动。刑军就是在大二的一次校际联谊会上认识他的。
那次联谊会上,他被同寝的男生怂恿,拿着学了大半年的吉他上台,清唱了一首王菲的《暗涌》。
他天生有副好嗓音,清淡又不失特色,被人称作科大齐秦。等到他登台表演时,那场活动已经接近尾声,所有人都放开了在玩,现场氛围发酵得恰到好处,使得那首歌成了当晚联谊会上的一个高潮点。
表演结束,前前后后有十几个人问了他的联系方式,男的女的都有,准备给他写信交朋友。
几个月后,那些凭借一股热情和他书信来往的人写了几回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只有几个人坚持下来,除了两个女生,男生就只剩下陈穆。
处暑前的一天,他们私底下约聚了一次。地点在学校附近一个偏僻的公园里。这是他跟陈穆第二次见面,却一点生疏感也没有,反而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两人沿着公园的小径边走边聊,刑军惊喜的发现,他不仅文笔好,而且见多识广,不管聊什么都能迅速接上话。
拜那几十封书信的铺垫,他逐渐对陈穆敞开了心门。等到快要回去的时候,陈穆直接了当的问他:“你是不是喜欢男生?”
他吃惊的看着对方,表情有些僵硬,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那是他第一次被人问到自己最难启齿的隐私,那种裸身于市的感觉,他永远都记得。
陈穆看出他的慌张,解释说:“你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实话告诉你吧,从第一次看你上台表演到下台后的反应,我就看出你跟其他男生有些不同了。”
他心跳加速:“哪里不同?”
“你的眼神。”
“眼神?”
“嗯。”陈穆笑了笑说,“不管你如何伪装,你的眼神是骗不了人。当时那么多女生簇拥过来问你要联系方式,你却并没有很开心。这要是换我们寝室那几个货,恐怕早就高兴上天了。”
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过了片刻,他试探着问陈穆:“这才是你坚持给我写信的原因吧?”
“是的。”
“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和你一样。”
“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参加这些活动吗?”陈穆毫不掩饰地说,“因为我很孤独,我们这个圈子的人太少了,我需要像你这样的朋友。”
他定在哪里,没有接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但他完全明白陈穆的感受。
那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也是第一次了解到所谓的同性圈子。陈穆在这件事上对他的启蒙,不亚于学前班老师教他执笔写字。
“你还是单身吧?”
“嗯。”
“没有找还是没找到?”
刑军想了想,隐瞒了自己喜欢刘家良的事,说:“没找。”
“你不觉得孤独吗?”
孤独?多少有些吧,虽然他几乎什么话都跟刘家良说,可关于这件事情,他却从未对刘家良提起,而他始终放不下。
陈穆看着他,感慨说:“这一年多,我参加了很多活动,见过很多人,却始终感觉自己格格不入。现在回过头想,其实那些热闹都是假的,没有人理解我,我也从未真正融入进去。”
刑军见他面带感伤想安慰他,但他并不擅长做这种事,只好沉默以对。
听陈穆说完,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夜访吸血鬼》。影片里,汤姆克鲁斯扮演的吸血鬼莱斯特,因为孤独,所以把布拉德皮特扮演的庄园主路易变成了吸血鬼。在后面漫长的旅程中,他们一边躲避人类和其他势力的攻击,一边寻找同类......最后因为理念不同闹翻时,路易质问莱斯特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吸血鬼,莱斯特苦笑着说了和陈穆一样的话。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陈穆问他。
“不知道。”刑军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没有敷衍陈穆,而是真的这么想,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规划未来的人。
过了片刻,陈穆岔开话题说:“你上次那首《暗涌》唱得真好,我第一次听男生唱得这么深情流露,真的完全被你吸引了。”
“谢谢。”他相信陈穆这番话是发自真心。
陈穆凝视着他:“我们……要不要试着交往一下?”
无论从什么方面评判,陈穆都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对象,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接受陈穆的示好,不过两人私下里依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在满眼都是直男直女的校园里,他和陈穆就像两个潜伏在敌人队伍里的特工,小心翼翼的生活着,彼此分享着最新的情报消息,也互相舔舐伤口。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毕业后几年,陈穆出国留学,慢慢淡出了这个圈子,才断了联系。
4
大学过得那个快,还没回过味就过去了。
毕业前夕,刘家良忽然找了个女朋友,叫符晓静,跟他同年级不同专业。他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符晓静主动追的刘家良。其实他早该料到,以刘家良的女生缘,有这个结果是迟早的事。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开始认真审视自己和刘家良的关系。经过和陈穆多次接触,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也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刘家良。此时此刻,眼看自己最好的朋友被人抢走,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怅然若失,那是一种被人打碎明珠,割走心头肉的疼痛。
他失眠了好多个晚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刘家良的影子。单恋是苦的,喜欢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却不能表白的滋味更苦。
一觉醒来,生活还在继续,如果没办法改变,就只好强迫自己接受。他思考了很久,依然没有听陈穆的劝告把一切都说出来。他毕竟不是陈穆那种个性,所以也做不出那种事。
时间或许能治愈一切伤口,但过程却无比缓慢。他花了整整两个月才走出那段阴郁的日子,这次单方面的失恋也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任何假借喜欢的名义去破坏别人生活的行为都是自私的。如果刘家良不是同类人,自己就应该和他保持距离。
他开始选择接受现实,和刘家良做朋友,这样也好,至少以后还可以经常联系。何必要冒着朋友都做不了的风险去坦白呢?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一段为世人所不容的感情,一意孤行的后果,只会把他变成另一个莱斯特。
5
令刑军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开始收拾心情,打起精神去准备毕业答辩的前一天晚上。刘家良忽然和符晓静分手了,而这一切距离他们牵手才过去两个多月。
他后来才知道,分手是刘家良提出的,符晓静死活不答应,哭着求他,然而他还是果断选择了分手,这倒很像刘家良的个性。
那晚是十五,外面星月璀璨。十点的样子,刘家良从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这种情况刑军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他想刘家良也许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寝室里很安静,另外两个男生跟女朋友约会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去厕所打了一盆水帮刘家良擦完脸,然后把他扶到床上睡觉。当他把一切做好,准备回座位上准备答辩素材时。刘家良半睡半醒中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小声地说:“别走。坐这里陪我。”
他回过头,有点愕然的看着刘家良,心里一阵狂潮涌动,顿了片刻才说:“你怎么了?怎么喝成这样?”
刘家良头蒙在被子里,如实回答:“我跟她分手了。”
说实话,听刘家良说出分手两个字,刑军心里是开心的,那种开心化成浪花冲刷过每一寸皮肤。他压制住内心的波浪,接着刘家良的话题,试探地问:“你们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分手?”
刘家良挪了下身体,把头露出被子说:“不想处了,没感觉。”
他想了想说:“可是那个女生看起来很喜欢你。”
刘家良清醒些了,松开手说:“喜欢我又怎样?我又不喜欢她。”
浪花再次卷了起来,他表面却很平静地说:“那你开始为什么要答应她?你现在突然说分手,人家该多伤心啊。”
“我本来也不想答应......”刘家良似乎被他说到痛处了,吸了下鼻子说,“我也没办法,不想害了她。”
他不解的问:“什么意思?”
刘家良爬起来,靠在墙壁上,看着他认真地说:“因为......我根本不喜欢女人。”
他僵在了原地,内心的浪花变成巨浪,几乎快要把他拍晕过去,他忽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种小心翼翼、畏畏缩缩怕再次失去的心情,他到现在想起都会浑身战栗。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这个情况了。”刘家良低下头,语气淡淡地说,“我之所以答应她,是因为我想试试,看自己会不会重新喜欢上女生。现在我试过了,还是做不到,所以我选择放弃这段感情,接受自己。”
他定了定神,过了半天才说:“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刘家良抬起头,神态跟那天陈穆在公园小径上问他的表情非常相似:“因为你跟我一样,对吗?”
他咽了下口水,心想,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因为不敢面对自己,不敢面对这一切,所以一直装作不知情。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嗯。”刘家良露出欣慰的笑,“我早就知道了,从你第一次请我去你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其实他早该想到,以刘家良的智商,不会看不出自己对他表现出的异常的关心。
“因为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么了?”他记得陈穆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看我的眼神跟符晓静一样,那是只有对喜欢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刘家良看着他说,“你喜欢我,是不是?”
6
车子剧烈颠了一下,把刑军从回忆里唤醒过来。
他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雨还在继续下,天空依然是深不见底的黛黑色。
他挪动一下身体,问司机:“现在到哪儿了?”
司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到玉华街了,还有几分钟就到了。”
玉华街?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他好像被蝎子尾巴刺了一下,身体一个激灵。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有一家叫慕斯登堡的老电影院。他和刘家良确认恋人关系后,有次出来玩,两人还在这里看过一场电影。
他至今还记得那是一部国产片,名字叫《看车人的七月》。黑暗中,他一直握着刘家良的手,十指相扣的感觉令他全身发烫,电影情节是什么他完全没注意。直到影片结束,灯光亮起,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离开座椅,他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松开,然后装成朋友的样子,和其他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走出影院。
正胡思乱想,出租车忽然溅起一阵污水,停了下来。
那个男司机扭过头跟他说:“到了。你看是在这里下,还是去前面下?”
“就在这里下吧。”
他往外面看了一眼,雨似乎更大了,路上溅起了片片水花。他不想再麻烦司机,从包里拿出车资给司机,呼出口气,然后拿着包从车上下来,往前面一家酒店跑了过去。
这家名叫鸿鑫的酒店距离安鑫社区只有几百米的距离,站在顶楼可以俯瞰对面整个社区。几天前,他从圈子里的朋友那儿得知刘家良死讯后,专门打听了他的死亡地点,然后定下了这家酒店。
几十分钟后,他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走到窗前,撩开帘子,对着东方渐白的天空开始出神——就在几天前,刘家良从其中某栋高楼里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36岁的生命。
想到这里,刑军的心开始揪痛起来。他拉上帘子,回到床上,刘家良的影子占据了他大脑的全部空间。多少年了,那种得知刘家良被人抢走的难受情绪又一次复涌上来,不过这次不是失恋,而是永诀。
7
他打开微信,和刘家良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两个多月前的一天晚上,他给自己回的最后一条微信是叫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他。因为刘家良的前妻,那个叫“俞静”的女人,他们在他北京的住所大吵了一架。两人都有苦衷,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以冷战告终。
这么多年了,看着刘家良跟那些女人分分合合,跟自己分分合合,刑军已经习惯了。开始他还会想办法,到后面发现刘家良每次都犯同一个错误,他也倦了,于是听之任之。
后面发生的事跟刘家良在微信上说的一样,从北京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因为某种无法言说的缘故,刑军也没有给他发过任何一条短信,两个人的关系仿佛真的已经走到末路。
刑军暗想,其实他俩的关系早就走到末路了。从十年前刘家良跟自己分手,听从父母的意见去娶一个追求他的女人开始,他们的感情就死了,被无法推翻的世俗规则活活杀死了。
他靠在床上,一条一条往上翻,看到了半年前刘家良发给自己的照片,那是去年冬天,他一个人去芽庄玩的时候拍的。
他点开照片,刘家良隔着屏幕对他微笑着,两边酒窝很深,新长出来的络腮胡布满了下巴和脸颊。三十五岁的他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岁月痕迹,却依然是自己记忆中最好看的模样。
刑军默默看着这些照片,心里思绪万千。虽然他反对刘家良接受俞静的追求,反对他娶一个女人,可是他也明白,对于出柜这件事,不是每个人都能跟自己一样决绝不顾一切。从柜子里走出来只是一瞬间,可后面承担来自社会各个层面的压力却是无穷无尽的,光是这些就足以吓退千军万马了,更可怕的是还要面对父母亲人长年累月的不解和煎熬。即便是自己,这么多年了,也无法在这件事上和父母达成和解......
他越想越困,因为这些事,他连续几晚没有好好休息了。他关掉了手机,安静的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毕业后的那段日子。
8
毕业答辩后不久,刑军在本地一家外贸公司找了份实习工作,开始了漫长的外贸员生涯。有了实习工资和积蓄,他和刘家良商量后从学校搬了出来,在公司附近租了套一居室,两人过起了小日子。
那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没有学业压力,又无人管束。两人像男女恋人一样同吃同住,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天塌下来也可以一起扛。爱情给了他无穷的希望和动力,连事业也凯歌高进,很快便顺利转正了,这种安逸的生活让他第一次有了置身云端的幸福感。
那一年多的时间,他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下了班,和刘家良一起去菜场买菜回来自己开火做饭。
吃完饭时间还很早,他习惯叫上刘家良一起去附近夜跑。
那时他们住在天珠广场附近,哪里有个很大的绿地公园,一到夜幕降临,便有很多人出来休闲散步。老人们成群结队的跳健美操,小孩拿着气球在追逐,年轻的奶爸奶妈推着婴儿车聊家长里短,还有很多小情侣依偎在树荫和栏杆边亲吻拥抱。这些充满烟火气的画面曾让他无比向往。
有一次跑累了,坐下休息时,他对着来往的人群感慨说:“这种生活真好。”
刘家良笑了:“我们现在过的不就是这种生活吗?”
“这还远远不够。”刑军指着附近一对搂抱的异性情侣说,“你看,他们想抱就能抱在一起,想牵手就牵手,我们却要顾及周围人的眼光。”
“我不在意这些。”
刑军说:“如果以后还要继续生活在这里,就必须在意这些。”
“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我不喜欢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刑军转过头说,“陈穆跟我说,有些国家已经开放同性婚姻注册了。我们努力赚钱吧,等条件够了,我们就去国外定居工作。”
刘家良没说话,扭过头沉默地看着远处那对牵手的小情侣。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脸色不好的掐掉了那个电话。
“谁打来的?”刑军问。
刘家良没有隐瞒:“符晓静。”
刑军好奇道:“她打给你干嘛?有什么事吗?”
“没事。”刘家良叹了口气,“前几天你上班去了不知道。她找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求我跟她复合,我没同意。我想她刚刚打电话过来应该也是为了这个事。”
刑军有些吃惊,他已经确定了刘家良跟自己一样,所以他并不担心刘家良会对符晓静产生好感,只是这个女人的大胆和主动刷新了他的三观。从分手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了,还揪着不放手,看来她也是真的喜欢刘家良吧。
“她不会再来找你吧?”
“不知道。”刘家良说,“我上次已经跟她说的很清楚了,我和她没有可能,可是她还不肯放手,一直在试探我的底线。”
“你没有告诉她,你不喜欢女生吗?”
“没有。”
“难怪。”刑军笑了笑说,“她估计是看你分手后这么久都没找女朋友,以为你对她还有感情,所以一直单身呢。”
“可能吧。”刘家良说,“不过这种行为真的很讨厌。”
刑军没有说话,虽然他也不喜欢符晓静这种做法,但因为同样深爱过一个人,所以他理解符晓静的心情,甚至有点同情她。
9
几天后的中午,刑军在公司接到了陈穆的电话。自从从学校搬出来后,陈穆是少数几个还和他们保持来往的朋友。
“跟你说个事。”陈穆说。
“什么事?”
“我要去澳洲了。”
“做什么?留学吗?”
“嗯。”
“为什么突然决定去了?你不上班了?”
“我已经辞职了。”陈穆无奈地说,“前几天我爸妈催婚,我一气之下就跟他们出柜了。他们现在还不能接受,我在这里待着也难受,还不如出国去读书。”
刑军知道陈穆的性格,也不再多费口舌,问道:“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三天后。”
“这么着急。”
“我现在是一天也不想在这边待着了,看着他们就烦。”陈穆转而问他,“对了,你和刘家良最近怎么样了?”
“挺好的。”刑军说,“我前几天跟他说了,等攒够了钱,我们就国外定居结婚。”
“真好。”陈穆想了想,问道,“他爸妈知道你们的事情了吗?”
“不知道。”
“父母这关最难过了。你让他好好想想,在没有想到好的办法前,还是不要跟我一样。我家这两位虽然不能接受,可好歹见过世面,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嗯。”
“跟你说句实话,在这个圈子里几年,我也见多了。”陈穆不无担忧地说,“其实同性的感情比异性的感情更难维系,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提着灯笼走在风雨里,稍不注意就熄灭了。你们要好好珍惜。”
“放心吧,我会的。”
陈穆出发那天,刑军请了半天假过去送他,两人在候机厅里聊了很久。
从大学到现在,陈穆是除了刘家良以外,他最聊得来的朋友,突然要去那么远的国度,他还真的有些舍不得。
登机前,陈穆对他说:“希望能早点喝到你们的喜酒。”
“你也是,好好保重。”
这次出国后,陈穆一直留在澳洲,刑军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听朋友说,陈穆中间回来了一次,然而那时候他已经因为各种原因,离开鸿城去了北京,所以也没有见到面。再后来因为联系方式的更换,时间对感情的稀释,两人彻底失去了联系。
10
那年寒假,刘家良回了趟东北老家。原本以为只是平常回家过个年,却发生了一件令刑军始料未及的事。
大年初六下午,刘家良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要分手。
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刑军正想着怎么跟父母坦白才能把伤害降到最低。接到那个电话后,他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连母亲叫他名字都没有听见。
“你怎么了?刑军回过神问道,“为什么突然说分手?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跟你没有关系。”刘家良解释说,“是我爸妈,他们知道我的事了,现在很难过。”
刑军疑道:“你爸妈怎么知道的?不是让你暂时别跟他们说吗?”
“不是我说的。”
“那他们怎么知道的?”
刘家良道:“昨天晚上有个女人给妈打了个电话,说我学坏了,在外面乱搞同性恋。”
“是谁打的?”
“是符晓静。”刘家良恨恨地说,“她要报复我,她知道我家电话号码。年前来找过我一次,我拒绝了她,她很生气,威胁说要把我们的事捅出去......我没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做。”
刑军心里乱成一团,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之前还让他同情的女人行为会如此下作,得不到就要把他毁掉。
然而此刻他也没有心思再管别的,强忍着眼泪问刘家良:“我们在一起三年了吧?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跟我分手吗?”
“对不起......”刘家良哭了,“我现在真的很难受。你不知道,我妈当年生我时大出血,医生把她子宫取出来才止住血。她和我爸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们把我养大吃了很多苦,我不能恩将仇报......不能这么自私......”
“自私?”刑军忽然冷静下来,问道,“你按照你妈安排的就不自私了?你是个有想法的人,不是机器。你为什么不好好跟他们说清楚?”
“没用的。”刘家良道,“我都解释过了。他们一把年纪了,根本听不进去。”
刑军定在哪里,不知该说什么。其实当刘家良说出这个原因时,他就知道很难挽回这段感情了,只是还有一点不甘心:“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刘家良哽咽地说,“我妈说了,我要是不改正,她马上喝农药自杀......”
他沉默片刻说:“好。我明白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希望你以后过得开心。”
电话挂了,他早已泪流满面。
年没有过完,刑军独自一人回到鸿城的出租屋里。所有东西都保留着离开前的模样,但一切都回不去了。陈穆没说的没错,同性之间的感情比异性更难维系,要跨过千难万险才能走到一起,还要迎着刀山火海才能走到最后,可惜他们没有做到。
刘家良果然没有再回来,连东西也不要了。时间慢慢过去,刑军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在里面住了四个多月,就饱受了四个多月的失恋带来的煎熬。在此期间,刘家良没有再联系过他,断绝了所有音讯,分手分得很彻底。
半个月后,公司因为业务拓展,需要调几个业务骨干去北京助阵。他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跟老板请命去北京。如他所愿,老板当晚就批准了。借着这个机会,他一直留在北京发展,后面虽然换了几家公司,却再也没有回鸿城。
11
从梦中醒来,刑军发现自己眼眶湿了。这些年他牺牲感情生活,换来了事业的成功。在北京打拼十几年,他单枪匹马闯过无数风雨,心态早已不似年轻时候,似乎已经很难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动容。然而无论他怎么进化,刘家良都像是一个BUG存在他心里,控制他的情绪,牵引他的喜怒。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这时,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眼手机屏幕,来电显示出现了刘家良的名字。他浑身一震,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难道......神迹真的出现了吗?
他没多想,连忙爬起,接通了那个电话:“喂。是你吗?”
令他失望的是,神迹并没有出现,里面很快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粗矿的声音:“你好。我是鸿城刑警局的警察,有些事情想当面向你了解一下,你今天有空吗?”
“有空。”他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他居然一觉睡了七个多小时。
当天下午,为了配合警方的调查,刑军去了趟鸿城刑警局,这也是他回来的主要目的。
笔录结束后,在他的央求下,那个负责侦破工作的警察带他去解剖室见了刘家良最后一面。
其实去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等他真的看到那张因为坠楼导致的血肉模糊的面孔时,他还是忍不住跑出来吐了。那一瞬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里翻腾。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事,包括大学第一天的同学见面刘家良做的自我介绍,考试前泡在图书馆里做题,排练剧团剧目,参加社团表演,一起到全国各地旅行......
他失魂落魄从警局出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抬头看去,天色已经不早了。
经过街角时,一群鸽子带着尖锐的哨音从天空扑闪而过,翅膀卷起的风拂过他的脸颊。这一瞬,他想起了很久前读到的一句话,一个人走了,这个时代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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