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了抬头,天空中的阴云像是打着卷的麻花,拧巴个不停。从北方吹来的风在两排断头梧桐树叶间拐着弯袭来,围住了我的脖子,我咽了口吐沫,喉结就深深地卡在了喉咙里,像一块吞不下去的方糖,不断地膨胀,再膨胀,直到堵塞了呼吸,我才咳了出来,往垃圾桶旁边吐了口痰。
我没看见那条狗,它也没看见我,我走我的路,它吃它的垃圾。可是我把痰吐到了它的头上,它低着的头立马抖起来,抬起了口鼻,冲着我看了看。牙缝里还带着滴着酱汁浓黑的绿色塑料袋,它甩了甩头,没掉,它又甩了甩头,还是没掉,像是要一辈子带着这个蹩脚的绿色塑料袋了,很可怜。
它并没有在意我是不是真的把痰吐到了它的头上,也许很多人也都这么做过。它把带着塑料袋的狗头又插进了歪倒的垃圾桶里,很快就钻了进去,逃避了这个世界。我踢了一脚绿色的带着滚轮的垃圾桶,它也并没有出来,继续在里面啃食着什么,真的太没出息了。我裹紧了外套,和外套里准备好的东西,掏出了一根烟。
天快要下雨了。
也许是个好事吧,越大越好,把整个地面都冲刷得干干净净,把这些地上的垃圾都冲进下水道里,养肥那些阴暗角落里的老鼠,让它们变得巨大,总有一天会顶开下水道的井盖,把整个世界吃得只剩下骨头,不,骨头也不剩,都她妈的去死吧。
马路对面小饭馆里出来了个年轻女人,拎着半提桶垃圾,混杂着汤汤水水,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可能是身材矮小够不到旁边那个直立的垃圾桶,也可能是因为懒,直接把提桶泼在了歪倒的垃圾桶上。那只狗被浇透了,呜咽了一声探出了头,浑身都散发着吃剩的大盘鸡,酸菜鱼,还有什么乱七八糟汤汁的味道。我本以为它会转身冲过去咬住女人那根唯一的好腿,撕咬一番然后嚎上几声。结果它开始疯狂地舔舐自己,像是吃着一块烤熟的狗肉,令人头皮发麻。我对女人说。
“你妈死了。”
她转身拎着空桶往回走,步伐轻盈了很多,好像没听到我的话。我继续对她说。
“喂!瘸女人,你妈死了。”
她披散着头发回了头,头发丝很厚,像个肮脏的拖把,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浑浊,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得清我。小饭馆里探出一个男人,冲着她喊。
“拐子,他娘的回来上菜了,弄啥呢!”
她就走了回去,没有再看我一眼。我感觉心里很憋,最近我一直都觉得心里很憋。我走进了小饭馆,反正我的事不急,横竖都一样。
傍晚的饭馆里人还挺多,花花绿绿的只空了几个位子。我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玻璃窗上的油脂厚的像油漆,我拿袖子擦了擦就变成了几道永远也抹不去的线,但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只狗了,它还在吃着自己。男人拿着一个溢着笔水的小本子和一支按压的蓝色圆珠笔站在我的面前,他连续按了两下圆珠笔屁股的按钮,笔头蹭地冒出来又陷进去,他又按了两下,接着又两下。我说。
“你他妈别按了。”
“什么?”
可能饭馆里吃饭的人多,柜台的电视机播放着什么足球比赛,挺嘈杂的,他什么也没听到。他接着说。
“要吃什么?”
“对面那只狗,能做吗?”我指了指那只垃圾狗,它还在吃着自己。
他歪头透过玻璃看了看,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应该是不能。他说。
“我们有辣子鸡,油焖大虾,炸里脊,要不你自己看看菜单?”
他从腰间掏出了一张菜单,红色的单子上全是菜名,我瞥了一眼,价格改了不知道多少次。我又看了看那只窗外马路对面的狗,说。
“辣子鸡和啤酒。”
他在等我继续点,我抬头看了看他,说。
“辣子鸡和啤酒。”
“好来。”
他就走了,进到了小门厅的里屋。大概十分钟后,我的面前会多出一盘冒着热气的鸡肉,还有一堆红色的小辣椒,能在这个阴霾的天气下把自己吃得热乎乎的。但是,我一点也不饿,一点也不。那只狗好像把自己吃的差不多了,钻进了垃圾桶里,又把自己埋了起来。
瘸腿女人端着一盘辣子鸡拎着一瓶啤酒走了过来,她好像天生一根腿长一根腿短,从打开厨房和门厅之间的那扇布帘开始,从我看见她开始,她就已经瘸了。她走到我的桌子前仿佛花了一个世纪,那盘鸡肉好像也已经风干了,我盯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很浑浊,头发丝厚重地拧巴在一起,一点也不漂亮。她放下了那盘鸡肉,我说。
“对不起。”
“什么?”
“你妈没死吧?”
她看着我,好像觉得我很神经,说。
“我没爸妈。”
“谁都有爸妈,你,我,那只狗。谁都有。”
我指着窗外,妈的,那只狗不见了,可能是吃饱了走掉了,也可能是掉进了下水道,也可能是被人偷走了,也可以有一万种可能,一万种不见了的可能。她说。
“可是我没有。”
她转身往回走,我拉住了她的手,她的身子很小,应该不到一米六,纤细的手腕像个躺在厨房里死去的鸡爪,很凉。我说。
“坐下来,陪我吃个饭。”
“你干吗?”
“就是吃个饭。”
“我还要工作。”
“端盘子,倒垃圾吗?”
“是。”她往后捋了捋头发,露出了额头左侧眼眉处的一小块淤青,说,“我认识你吗?”
“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那你干吗?”
“我就是觉得我们都很可怜。”
我很想再指指那只狗,可是那里只有歪倒的垃圾桶和往外溢个不停的垃圾,什么生命也没有了。我接着说。
“他经常骂你吗,或者打你?”
她回头看了看站在柜台后面结账的男人,说。
“有时候也挺好的。”
“有多好?”
“我不知道。”
“你们结婚了吗?”
“我们不是这个关系。”
我夹起一筷子鸡肉放进了嘴里,确实挺辣的,我又喝了一口啤酒。酒味很冲,好像是假的,好像是,我说。
“他操过你吗?”我又喝了一口,说,“强制的那种。每一个老板都会操自己的员工,尤其是你这种员工。你根本没法反抗,一点也没法反抗。”
她没说话,看着我皱起了眉头,她长得挺丑的,脸上的褶子都窘了起来,像自己的瘸腿长到了脸上,让人恶心。我说。
“他会把你摁到厨房里,在灶台上,一下一下推着那口烧红的锅,发出呻吟。还会等所有的客人都走了,把你抱起来扔到饭桌上,像吃一盘辣子鸡一样啃你,啃得你头皮发麻。是吗?”
我又夹起一块鸡肉,连带着一块怂拉的鸡皮,送进了嘴里,咀嚼起来。我接着说。
“他会掐住你的脖子,把你摁到办公桌的底下,像对待畜生一样对待你。他还会把你绑起来,塞进后备箱里,直接开车把你拉到海边,再把你拖出来操一顿然后丢进海里,然后丢进海里。”
我拿起了酒瓶子,咕噜咕噜喝了起来,喉结在喉咙里又和卡住了一样,那些喝进去的啤酒又漾了出来,弄的满桌子都是。她说。
“你哭了?”
“我哭了?”我放下了啤酒瓶,抬头看着她,说,“我哭了吗?”
“是。”
“该哭的不是你吗?”我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说,“你那么惨,马上就要被拉去海边了,就在县城那个海边,还有一个小岛,你为什么不飘到岛上去。”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我继续夹着辣子鸡,喝着那瓶假啤酒。柜台上电视机里的足球比赛结束了,插播了一则新闻。
我县临海湾漂浮的女尸身份已经查明,生前遭受过多次强暴,凶手至今不明。如有相关线索,请联系...
“关了吧,电视。”我把空啤酒瓶往旁边推了推,瞪着她说,“我还需要一瓶啤酒。”
她一瘸一拐的走回了柜台,按下了电视机的按钮换了个台,又拿了另一瓶啤酒走到了我的桌子前,坐了下来,她坐了下来。她说。
“他操过我。”
“是吗?”
“就是你说的那样。”
我用牙咬开了啤酒瓶盖,一口吐在了敲皮的地板上。我说。
“这瓶啤酒是假的。”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觉得他会那么做吗?”
“什么?”
“把你操腻了然后扔进海里。”
她回头看了看还在结账满是笑脸的男人,说。
“不会。”她停了一会补充说,“他从来都不会腻。”
“你很幸运。”我用筷子挑着辣子鸡里的辣椒,一个个放到了桌子上,“有些老板就不一样,他们会腻,会突然觉得你很烦,会觉得你怀孕了是在逃避他,他们要弄死你。”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我觉得你在说你自己。”
“人们总是这样,以为对不起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对不起你,我骂你瘸子让你妈去死。我讲了一个可怜的故事,你说了句对不起。那个男人也会在操完你之后跟你说句对不起。那些没用的警察也是,等尸体浮上来了,只能跟你说一句对不起...妈的。”
我一口气又喝下了半瓶啤酒,我不知道是不是假酒真的太冲了,我说了好多话,好多话。我说。
“你可以走的。”
“我去哪里。”
“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
“那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我敞开了外套,把手伸进去往外掏了掏那把从黑市搞来的枪,她看了一眼,咽了口吐沫,说。
“他是我哥。”
我低下了头,夹着盘子里的鸡块,妈的,我的手抖了起来,怎么也夹不住,浑身都难过起来。她握住了我的手,说。
“希望你能成功。”
然后她就站起来走回了柜台,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成功,我又尝试着夹了夹鸡块,还是夹不住,我把啤酒喝完,掏出了二百块钱压在了啤酒瓶底下走出了门。
天色暗了下来,拧巴在一起的阴云更是分不开了,挤出了淅淅沥沥的雨,对面地上的垃圾开始顺着马路牙子往一边流,还泛起了一层层恶心的味道,像是这个城市被剥了皮的野味,流淌着数不尽的罪恶。
我站在小饭馆的屋檐下摸出口袋里的烟,只剩下了最后一根,不过也不需要太多了。我戴上了外套上的帽子,把那把枪又往里塞了塞,抬头看了看梧桐路的尽头。
她的老板应该就在尽头那栋房子的二楼,挺着啤酒肚,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里的综艺节目,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和所有人一样像个傻子,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抽完了最后一根烟,走进了雨里,走向了尽头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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