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昂措 图／网络
他从何处来，明明只是太湖烟雨间的清秀男儿，父亲却告知他是远旧国度的后裔王孙，也因此那眼前令世人倾倒艳羡，欲罢不能的青山翠翠，碧水绵绵，炫烂旖旎，在他眼中不过是祖上河山素缟麻衣甩到江南的长长衫袖。
他往何处去，逆着历史潮流天南海北地奔走，看似只循旷世武功的印迹，实则在赶一条艰辛漫长荆棘丛生的复国路，从友伴寥寥到踽踽独行，前路杳杳，归途茫茫。
不是生来不爱美人，只是从小便被驯化得只念燕国复兴逐鹿中原。
向来为美人所爱，不是无动于衷，只是无心无意也无闲情消受。
在他的江南水居，久住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婢女，一抹珠红名为阿朱，一抹碧绿名为阿碧，他为她们的房舍取名为“听香水榭”、“琴韵小筑”。他多于在外奔波，偶有归家，纵然心事还在江湖流转，双姝也总能很快洗去他一路风尘，眼前会飘逸着她们曼妙的身姿，热切的忙碌：为试新衣，叠被铺床，烹茶做糕，抚琴助兴……
一路成长，他并非铁石心肠，却对儿女私情看得极淡，家世传承更令他骨生傲慢，家中婢女，虽然并非真的身份低微，但于他也无甚区别。尽管如此，阿朱与阿碧，他该还是对阿碧更亲密些吧。
着一身江南风情的阿碧，一口吴侬软语，“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雅”，喜穿的绿罗裙与春水碧波两相呼应，泛舟时能舞动荷香，随意的寻常俗物经她纤手随意拨弄，亦铮铮悠扬。他向来自诩不爱中华文化，但被阿碧侍奉着抚琴吹笛，或听她弹唱几曲，总能暂解忧愁。
她常爱唱，“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她常爱唱，“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暝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
词曲乐律是她自己学来还是他亲身教授，就像他又是否贪恋她的香软解长夜寂寞，于他其实也皆不重要。那娓娓缠绵的曲调，清脆灵动的歌声，总能随着无限烟波在归来时迎他于先，在离去时送他数里，蛮好。
向来深知阿碧的崇拜心情，他不理会却也不必担心，因为知道她永远都不会走。高傲如他也坚信着，若不是他先行遗弃，连阿朱也不会另有怀抱和依靠。
另一个痴迷于他的姑娘是表妹王语嫣，那个几乎是仰望着他长大，在曼陀山庄的茶花间逐渐绽放的纯美少女。
表妹恬静娴淑又自带仙逸，本该比阿碧更具女儿情调，但她舍下所有喜好，为讨他欢怡陪他说国家大事，更为他强记天下武功。从未想过，若他只是琴棋书剑的风流公子，带着貌若西施的表妹遨游山水伉俪情深该多快活，这样的香绮心思他一生都不会动。不是表妹不好，是他使命太重。虽然他也一早便认定必会娶她为妻，可他待她总似妹妹，难有灵犀更少有想念。
人非草木，皆有感动，表妹满心赤诚待他，娇柔小姐为他出走江湖屡涉险情，王语嫣的好，他不说却是记得。可谁叫他是慕容复，一个“复”字，困束一生。百年大计，复兴在肩，这些年南北倦旅，阴算阳谋，于山川景致，地域风情几乎无视，连美酒珍馐都如同嚼蜡，更何谈儿女爱恋。
“复国之志，无时或忘。”是他的自警自励，也是对所有佳人痴心的回应。待到容登大宝之日，仍留她们在侧，许她们人间极贵是他对她们最大的恩赐与眷顾。他该想到却从未想过，三宫六院中的女子中有几个真情惦记的是君王，而阿碧与王语嫣深深迷恋着的只是江南水岸已然黄衫潇洒的公子慕容复，他不必权柄风光，哪怕只是一介白丁。
关于段誉其人他极为厌烦，也许不是为表妹，更是为自己。想他慕容复英姿潇洒，俊雅无匹，卓绝武功又有着盖世名头，是当世少有的青年才俊，能干如他，全部力气都用来精忠复国，却越发艰难。反观段誉，俗人一个只知追随美女遭百般嫌弃亦不知耻，却毫不费力贵为一国王储，江山唾手可得。叹天地不公，令竖子嚣张！叹他慕容复，一生不愁无美人左右，只恨无上天之梯！
少林古寺，他“死而复生”的父亲剃度皈依，留下一句“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可在此之前，父亲才刚刚劝下战败求死的他，令他忍辱负重也要担当复兴，此前数百年家族代代以此为志向，此前数年父亲更是给他规划了雄伟的王霸鸿图，父亲却突然告诉他，这值得家族用性命交换的大计不过是颠倒梦想。
父亲自求解脱去了，从前往后，大道如青天，就只剩下他慕容复难以出脱了。
他是要去西夏联姻的，要去求娶一个不曾谋面不知美丑的公主，他可以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残忍牺牲外人，忍痛牺牲表妹，毅然牺牲自己的幸福，为大业一切皆可牺牲……枯井重逢，他要视表妹为水性扬花的女子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恶，他要厚颜才能保命再赴大计征程。
他总以为回头再没有岸，唯有继续前行，要么复兴，要么覆灭，万劫不复。
现实有什么好！他鞠躬尽瘁，早早华发暗生，却落得呢？以陪在他身旁为人间至乐的表妹背叛了，曾志同道合对他马首是瞻的兄弟臣子或死或走，他自己也从世人敬仰的“南慕容”变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宏伟蓝图破灭成灭。更可悲是他从来没有快乐过，更没为自己活过。如果不能忙于复兴，他自己又是谁？
春秋大梦又有何不好，至少可以梦里贪欢！梦里，他终成至高无上的君王，指点江山；梦里，他遂阿碧心愿给她穷尽未来永恒的陪伴。至于表妹在或者不在，他介意亦不介意，毕竟他这一生抱负与使命注定是要淡薄儿女私情的了。
其实回头处皆是岸，只是他不肯回头罢了！既然已蹉跎了岁月，辜负了红颜，余生，就让他忱着乾坤入眠，继续一场水月镜花的梦，直至他自己愿意醒来，或者永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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