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迪法的日子,头两天是我在尼日尔五个多月生活中最感无聊的,没有电视,没有因特网,没有卫星电话,没有书读,生活单调到了极点。
白天,酷热难耐,人们无精打采,漫天的黄沙在大风的鼓动下肆虐于天地之间;夜晚,孤灯之下,伴随我的只有笔记本电脑中的“太空战机”、“血战上海滩”和“暴力摩托”,好不容易熬到困意来袭,还要努力睁着眼睛巡视蚊帐里的狭小空间,一旦发现蚊子就地正法,确认无活物后,方敢和衣睡下。
每晚,关掉悬在屋顶的60瓦灯后,我眼望黑黢黢的暗夜,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达到半寐半醒的状态,在心底某个角落,不知是哪方神圣总在抵抗着我的睡眠。
在迪法的日子里,没有哪一天晚上我是睡踏实的。
深更半夜,屋外一有动静,我和两位室友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彼此互相感应,直挺挺地竖着耳朵听,确定相安无事后,才肯躺下。
躺在简陋的小床上,身外的世界死一般寂静,我的思绪总是禁不住开始翻转起来,来到尼日尔经历的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反复播映,每一个画面都是那么清晰,令我难以忘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时常想念在尼亚美的那段日子,20多天的惬意时光稍纵即逝,再也无法从头来过。也许,人只有在蓦然回首往事的时候,才会感到过去的短暂和美好。
在迪法这个荒凉的地方,没有了好奇,没有了激动,有的只是无聊、孤独和寂寞。
从家乡走出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了累,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
就像一个孤独漂泊的走肉相伴的灵魂,流落在一个阴森可怕的角落,混沌迷茫,心力交瘁,一心想找到来时的路,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用单纯的思想左右身躯,只能在未知的荒芜地无助地徘徊,继而向更未知的前方无奈走去。
此时此刻,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感受是想家,想念一万多公里以外那个遥远城市的小屋,心切如麻。
室友和我感同身受,脚下是别国的土地,总觉得没有根,我们像一棵棵随风游荡的浮草,找不到栖息的润泽之地,永不停歇地飘着,身不由己,向前奔去——只有走出国门的人才有这杨切身的感受,尤其是到了令人担惊受怕的非洲。
我时常在似睡似醒的状态下隐约听见老刘和另外那个兄弟在梦中深深叹息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流浪异乡的海外游子为什么那般思乡心切,那般深爱祖国,那般梦想着有朝一日叶落归根——中国才是我们这些黑眼睛黑眼睛黄皮肤、操着一口乡音的中国人的家。
“你们刚来到这里,注意自身安全是第一要务。需要说明的是,也别过分担心,屋子外面有那么多士兵把守,保护着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的话。你们要做的是把主要心思放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甲方领导提醒我们,他在努力扫除我们的思想障碍。
公司的钻井、修井设备及板房、生活物资在国内大型港口(如天津港)装船后出发,漂洋过海,跨越万里之遥运到多哥洛美港,再从尼日尔派去卡车或拖车装上货物,经上千公里的陆路运至位于迪法的中转货场。
相比于从国内到达尼日尔的中国人,从国内运到这里的石油设备和物资不知道要“辛苦”多少倍。
公司的临时中转货场位于迪法城北约5公里,这里是中转站,设备、货物只在这里停留短暂的几天,之后将被再次装上沙漠越野卡车,运到撒哈拉沙漠腹地内的井场,进行钻井、勘探或井下作业等油田施工作业。
到迪法的第三天,吃过了早饭,我和两个室友坐着4500随领导到达中转货场。
“你们几个人负责接货,每一车设备都要列出详细的清单,然后与原始记录进行比对,核实准确无误后,在司机出示的货单上签字。”领导给我们布置了任务。
我一旦有事做,便把夜晚那些胡思乱想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除了中石油系统内的一个新疆油田车队从事运输设备外,另外的车队是从当地雇佣的。雇佣车队的司机是清一色的尼日尔人,他们一般不会英语,我们无法和他们用语言交流,好在工作程序简单,只需一个手势就能让他们明白大概。
驻地距离货场5公里,不算近,我找到新疆油田的车队(货场内所有居住板房归其所有)队长,求他为我在板房里安排一铺床位,便于我在货场的工作。
“没问题,多大个事儿?包在我身上,马上办。”身体有些胖的队长很爽快。
他姓英,新疆来的,一言一行,明眼人一看一品就知道他是个典型的走南闯北的中石油人,办事干脆利索,性格实实在在。
我和另外两人共三个甲方监督被安排在同一栋板房里,条件不错,有空调、电视、烧水器,还可以借用车队的卫星电话。
在尼日尔,别指望像在家里一样想吃啥有啥、想吃啥做啥,食堂的饭菜单调得很。牛肉、羊肉、鸡蛋、圆葱、白菜、土豆,西红柿、当地的木薯,就这几种原料。鸡蛋和圆葱是从国内通过集装箱大老远运来的,当地没有这两样东西。
迪法的菜市场很小、很简陋,菜的品种少得可怜,想买别的蔬菜,没有。
原料品种太少,每天的菜谱编制可愁坏了食堂几位大师傅,他们绞尽脑汁,尽可能用上述的几种原料做出味道不同的菜来,考验他们的烹饪水平,还考验他们的智慧。
菜是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尼日尔人送来的,他很会和中国人做生意。
有天晚上六点多钟,我和送菜的尼日尔人在货场的空地上聊天。他说:“中国公司能来到这里,我很高兴,给我提供了一次赚钱的机会。中国人很友好,也很守信用。”
尼日尔人介绍,他送来的菜有的是在迪法的菜市场买的,有的是从10多公里外的尼日利亚菜市场上买的。
青菜稀少,在尼日尔呆久了的人,会因缺少维生素导致手脚脱皮,伴随着刺痒。在迪法的几天,我的两只手因缺少维生素脱皮,痒得难受,只能是用力互搓,才缓解一些。
后来,吃饭时,我不吃肉,专门挑西红柿和圆葱吃,你还甭说,效果立竿见影,手不那么痒了。
货场四周的不远处,是政府军士兵居住的帐篷,共有40名手持AK47的士兵驻扎,每个帐篷10人,呈合围货场态势。平时有纪律约束,士兵们是不与中国人接触的,有大事小情,军队的头儿与中方负责人接洽。
军队的皮卡用油由中方负责,汽油和柴油分储于院中的两个大油罐。军队的经费很紧张,他们没有钱购买油料。
不光是油料,车辆也由中方无偿提供,每年,中国人还要付给尼日尔政府军数额不菲的“保护费”。
一天黄昏,做完了一天的工作,我与两个同事到军队一处帐篷溜达。几个当兵的正在做饭,盛着米的闷罐在木火上正呼呼地冒着蒸汽。
尼日尔人对中国人总是那么尊敬。看我们走过来,士兵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并用肢体语言说,锅里的饭很好。
5分钟后,士兵掀开了盖子,罐里的米饭散发出香气,飘在我们的鼻孔。
“大米是你们中国人送的,真好吃。说心里话,在你们来到尼日尔之前,我从来没吃过大米。”一名从帐篷走出来的士兵用英语坦诚地对我说。
士兵中有一个人很特别,他光着膀子,身体壮得像一头牛犊子,黑色的皮肤透着光亮,肌肉块跌宕起伏,如一个个小山丘有序地组合在一起。
“他是我们当中身体最棒的,”另一名士兵介绍。
我用中文叫他“猛男”。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开始向我显摆强壮的肌肉,只见他双手抓起地上的一个足有七八十斤的大杠铃,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放下,举起,再放下,再举起,反复地做着动作,我为他数着:“一,二,三,四、五……”好家伙,他足足举了40多次,若不是开饭时间到了,真不知道他能举起多少次。
我学着他的样子试了试,只举起了三次,便力不从心了。
士兵们的晚餐很简单,一种不知名的熟菜叶,一袋佐料,倒进刚刚煮熟的米饭里,用专用的餐用木棍搅拌后,大家围坐着一起,用手抓着吃。
尼日尔士兵的伙食和我们国家的解放军相比,相差太悬殊了。
哈桑曾对我说:“军队的条件再艰苦,也比在家饿肚子要好得多,很多年轻人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当兵的。”
《汉书 郦食其传》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 大圣人孔子也有教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中国的古人将吃举为人的第一本性,不无道理。
无论是中国人的餐桌、庙宇,还是坟头,都与吃有关。在中国,吃文化已发达到了极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如中国那样,烹饪出那么多色香味俱全的人间美食。
很多尼日尔人吃不饱,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很多年轻人选择了当兵入伍。士兵们食用中国的大米饭时,一边大口咀嚼,一边不住地大声说好。吃饱了喝得了,才可享受人生其他乐趣,谁都亦然。
生活习惯原因,政府军士兵大多脚穿拖鞋,我问老刘:“真来了阿里巴巴,这些当兵的穿着拖鞋,能跑得动吗?”老刘煞有介事:“在沙漠里,尼日尔士兵光着脚,也能行动自如,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已经习惯了,如果阿里巴巴来了,战斗力应该没有问题。”
迪法的北侧及东侧是远近闻名的乍得湖的一个分支,遥远的当年,迪法城建造在这里,与乍得湖不无关系。
有水的地方就有生机与活力,就有生命,迪法人世代居住在乍得湖畔,依湖水生活。充足的水源、适宜的气候,蚊虫也因此肆虐起来。因担心得上疟疾,防蚊虫叮咬是我们的重要任务。
乍得湖的水清澈见底,岸边满是沙地,黄色的沙子一直向远处伸展,无边无际。风大的时候,有乍得湖在,也阻挡不了漫天的黄沙在天地间肆虐。
在室外接货,须带上墨镜和头巾,否则,睁不开眼睛,啥也干不成。
雇佣费用比较低,除了负责人、技术人员和石油专业的骨干外,员工大多是在当地雇佣的。尼日尔籍员工文化层次较低,多从事体力劳动,如司机、食堂打杂人员,井队工人等。
在迪法我所认识的尼日尔人中,哈桑算是最有文化、最聪明的当地人了。他与其他尼日尔人相比,工资很高,每个月大约五六百美元左右。从事体力劳动的普通当地员工每个月的工资只有100至200美元。
尼日尔人患传染病比例大,因此,在招聘新员工的时候,中石油公司把关极严。
一位同胞告诉我,前几天,他们公司在当地招工,欲招10名工人从事体力劳动。前来应聘的共有15人,经过体检,结果令人大吃一惊,15人中,患艾滋病的有两人,患肝炎的有3人,患疟疾的有1人。
够可怕吧!
在尼日尔,中国人除要克服水土、自然条件、饮食等带来的诸多困难外,最大的敌人是恐怖威胁和足以致命的传染病。
当地员工倍加珍惜自己的工作,很努力,很勤奋。黑人肌肉发达,身体好,力气大,干起活来显得很轻松。
布卡诺是乙方单位的一名当地工人,初次谋面,他口若悬河地向我介绍“我叫布卡诺,能说四种语言,法语、豪萨语、阿拉伯语、英语。”他是尼亚美一所中等学校毕业的,去过埃及,因此,见识要比其它人多一些。
布卡诺29岁,没有女朋友。“你这么大年龄,在我们国家已娶妻生子,为什么还没有女朋友呢?”我问。
“我家孩子多,我在家排行老二,哥哥还没有结婚,我是不能找女朋友的。”
“这是你们的传统习惯吗?”
“是的。哥哥没有结婚,我就不能有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弟弟也就不能找女朋友。在中石油公司上班,首要目的是挣钱给哥哥结婚用,然后,才轮到我。”
“你想娶几个妻子?”
“当然是越多越好了。但在我们国家,不能超过四个。”他做了个鬼脸,大声笑着说。
后来,我进入沙漠后,又见到了布卡诺,他在我所在的井场倒班,一起在撒哈拉沙漠度过了四个月的时光。
工人们来工作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娶老婆,或者娶更多的老婆,单纯,朴实,又令类似我这样的中国人不可思议。
闲时,我经常到工人干活的场地闲聊,渐渐与他们混熟了。
每天,尼日尔籍员工辛勤地工作着,他们不怕苦不怕累,顶着烈日,迎着横冲直撞的沙尘,用劳动试图改变命运;每天,他们按时祈祷,祈求安拉降临幸福和欢乐,庄重,虔诚,内心的最深处,期盼着美好生活早一天到来。
尼日尔人的敬业精神和淳朴性格深深感染了我,激励了我,教育了我。他们在穷困潦倒、大强度劳动下尚能笃信信仰、快快乐乐地活着,我为什么就不能释然那些萦绕在心头的烦恼和纠结呢?
我在迪法停留了五天,由开始的无聊、寂寞、无所适从、心灰意冷,到离开时的信心倍增,思想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起大伏。
“明天早晨就要进军撒哈拉了,好好睡个好觉!”进入沙漠的前夜,收拾完自己的行囊,我躺在床上,自语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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