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着秋雨

作者: 文艺的雨茗同学 | 来源:发表于2022-08-27 21:16 被阅读0次

(无常)

  “对不起……”她蹲坐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流满了整个手背。站在她面前的少年,是面无表情还是一脸哀戚,她看不清,也无暇去看。静默许久,那人忽然俯下身来撕扯她身上的婚纱,一片片雪白掉落在泥泞的地面上,像美丽的、凋敝的玉兰花瓣。随后,少年又慢慢跪下来,抱住泣不成声的她,逐渐化作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将她包裹其中。他对她的爱化作一片片绿叶,遮蔽了所有的阴霾。她的泪水化作淅淅沥沥的雨,涤荡连绵了整个秋季,永远不会结束的秋季……

                                 

(光影)

  十五年前的月牙谷。

绿叶、光影、小动物。令人舒适的夏日的风简直要洗净人的耳朵。一群又一群飞翔的鸟在这里栖息,鸟叫声像来自远方的叮咛。都说这儿是神仙住的地方,你若留心,说不定还能发现凤凰。

“尹医生,你是不是工作一天了?”少年挽起袖子,露出白净的胳膊。

“何小艾,你问这个干吗?”她边涂酒精边问。

“累的话就休息休息吧。”他冲她挤挤眼睛。

她噗嗤一声笑了,“不累。一点也不累。”

医院派去山区医援的第一批医生中,只有她被分到了月牙谷,好在月牙谷的人们都很亲切,都很欢迎她,她在这里能找到家的感觉。

但是前不久,一位老人去世了。她发现病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无材可去补苍天。

葬礼的队伍浩浩荡荡,人们用木质的乐器吹奏的哀乐听着像雪。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在队伍末尾走,心里想还好是山路,要是是水泥地,这么多人的步伐一定听起来像擂鼓。

山顶的陵园并没有她想象的凄清。一个个土堆,没有墓碑,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竟还有些亲切——似乎被埋葬的灵魂,在这里还能比邻而居。有的土堆上开着茂盛的黄菊花,有的土堆上放着酒杯等器皿,有的只有丛生的藤蔓,孤单地呼唤着空中飞过的每一只鸟。她低头,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想什么呢?”

她抬头,看到那一头浅浅的乱发。

“你说,人的生命是不是......”

“你可是个医生,要是不能面对生死离别,以后可怎么办?”

她点点头,还是默然地站着。过了许久,她被一股温暖的力量拉着坐下。

  “你知道吗,风吹多了,就会长出翅膀。”少年的语气很缓慢。

  “谁对你说的?”

  “神仙。”他露出一个皎洁的微笑。

她笑了,低着头凝视着刚刚被拉过的手腕,似乎还有温暖的气息萦绕在上面,编织成一段属于她的花环。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亲人们埋在山顶吗?是因为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少年舔舔嘴唇,几乎一字一顿地说,“而在这里,他们的魂魄就可以飞向山外的世界。”

  “那你想飞出大山吗?”她微微仰头,看见他的睫毛动了动。

  片刻的沉默后,他开口了。“要是能变成一只蝴蝶,就好了。我就不停地飞,在风中死去。”她听了他的话,一瞬间,许多城市的回忆在她的脑海里涌了上来,把她原本宁静的心灵变得很拥挤。

  “自由可是昂贵的,你要接得住,也得承受它的冰冷。”她轻声说。话音刚落。她听到远方似乎传来凤凰的叫声。

  他缄口不言,把目光投向远处苍穹下层层叠叠的蓊绿。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一起感受着、呼吸着这迎面而来的山顶的风,凌冽而甘甜,又仿佛昭示着一种残酷的事实。

(潮水)

“看来这里只有夏春两季呢。”她站在晾衣线前自言自语,任由和煦的东南风包裹着她,清晨的天光丝丝点点侵入她的体内。远处的山峦上,一个白色的身影晃动着,对她使劲招手、呼喊。她笑了,也张开双臂,大声呼喊着同样的话——“春——天——好——!”感到声音被空气弯曲,波浪般起伏,甚至化作晃动的海浪,一波一波向远处涌去,漫过所有的土地,不停歇。

“天哪,何小艾,这棵树多少年了?”她瞪大眼睛赞叹。

“自从我出生起,它就在这。大概我爷爷、太爷爷、太太爷爷出生的时候,它也看着呢。”

眼前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枝枝丫丫撑着一大片阳光,每一片叶子长得都比手掌要大很多。梧桐树下是清澈的溪流,深深浅浅地向前流去,淙淙作响。梧桐树叶簌簌地落,粘在水面上,像轻舟一样随它往下游去了。

“简直是世外桃源。”她俯下身,用溪水浸润嘴唇。溪水里倒映着自己的脸,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再抬头的时候,少年已经爬上了树,向她伸出一只手。

“后来我想了一想,最好还是做一棵梧桐树吧,这样,根就可以留在这,而叶子随风去走四方。”

她思索一阵,说:“我记得有个作家好像也说过这话。”

“何小艾,你真的教会我很多东西。”她补充道。

......

睡意朦胧中,她感到少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额头,把她的头发挽到耳后。她艰难地睁眼,他的表情立马显得有点僵硬。她笑笑,握住他的手:“别让我掉下去。”复闭上眼,她感到自己被挪进了一个温暖的臂弯里,很安全,像港湾。于是她安心地沉入睡眠。

回去的时候,她说:“其实这段日子我一直挺累的,晚上也睡得不安稳,总是担心有谁又突发急病了。今天算是好好放松了一下,顺便睡了个好觉啊。谢谢你,小艾。”

他耸耸肩,“你确实要感谢我,我的手臂到现在还疼呢!还有你的口水都流到我爸之前从县城回来给我带的衣服上了......”

“啊!你这个......”

“哈哈哈,打不着打不着......”

暮色送走了最后一批归巢的鸟儿,一点点沉淀下来,蜷缩在地平线上。

她拿起钥匙,又放下,转过身,像是鼓足了勇气:“小艾,我......我还有三个月就要走了。”

一向处变不惊的少年愣愣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地红了眼睛,不发一语,默默转身离开。

  她合上门,叹了口气,湿漉漉的手臂仍然停留着季节的声音。

(子夜)

    数月后。

给陈妈开完药,她笑着起身告辞,陈妈笑盈盈地塞给她一袋胡萝卜,说:“小尹啊,实在太感谢你了,天天起这么早给我们一村的人看病,还不要钱,要是你走了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着面前这张黑黝黝的脸上朴实的笑容,她忽然感到喉咙一阵钝涩,沉默许久,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砂纸划过喉咙:

“陈妈,我不久就要走了。”

离开的前一个月,她被村民们邀请挨家挨户地吃饭。特别去看望了孙家的二宝,这个在她到来的第三个星期出生的小生命,当时他在肚子里拳打脚踢可把她和准妈妈急坏了。二宝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均匀地呼吸着,粉红的小手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

她笑得开心,却感觉心碎了。

我走了,大家可怎么办啊。不,有新的医生会来,有新的医生会来......可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

    离开的前一夜她失眠了。她把窗户打开,让夜晚略寒冷的空气涌进她狭小的屋子,干净的被褥粘上水汽。抬头,弯弯的月牙好像是天空的一道伤疤。她恍惚地伸手,想要抚平那道伤疤,却是徒然。

她记得小时候,她曾经特别特别想变成嫦娥,就这样飞向广寒宫,一生与玉兔、桂花作伴,不食人间烟火。

现在的生活,算是不食人间烟火吗?

那她为什么仍然要走,她也不知道答案。

当破晓的阳光洒进窗棂的时候,她居住的屋子已经空了,只有灰尘安静地留在地上。

  她走了,彻底退出了他们的生活,退出了自己在山谷里的那段如梦似幻的时光,退出了那个少年的清澈目光,告别了蓝天白云和清新的山间空气,告别了破旧的房屋和木桌,告别了温暖的东南风和遍地的野花,告别了那个有着宁静内心的自己。

  离开时,何小艾给了她一个白纸折的信封。她和他、村里的老老少少拥抱,做了还会回来的诺言。

真的会回来吗?

从机场出来,她再一次做了她在月牙谷曾无数次做的那个动作,仰头,观望月亮。眼前冰冷的月亮,像大酒店门口没有感情的服务生,像一个遥远的、无动于衷的证人,见证着她的无数悲喜,浅薄的、但也深沉的悲喜。嗯,她其实知道,自己此去无回。

月亮,还是那轮月亮。

从没变过。

(别日)

“秋雨,你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唉,这一年真是辛苦你了,去那种荒凉的鬼地方。吃不好穿不好的,搞什么医疗援助要把人都援没了!”

“你等会给小常打个电话吧?自从上次相亲以来,你们已经一年没联系了吧?亏得人家愿意等你一年,要是我呀,早就另寻芳草喽!”

“妈......”她抬头,看着母亲眉欢眼笑的脸,感到太阳穴嗡嗡地疼。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吃了一大口白饭,填满自己干涩的嘴巴。

她站在婚礼现场,明晃晃的光从她头顶上打下来。她最后一点错觉被这明晃晃的光线灼烧一空。孩子们在她头顶上身上撒上五彩纸屑,开心得哇哇乱叫。她看着眼前的孩子们。

在那个山谷里,也有这样一群孩子。小蛇喜欢唱歌,胡胡家里有好大一片花田,阿欢总是生病,让她操碎了心。虎子很贪吃,总是来自己这偷板蓝根喝,说是很甜......

她清楚地记得阿欢,赢弱、讨人怜爱的小女孩阿欢,怯生生地拽着她的衣角,问她能不能不走。她俯下身,抚摸她瘦削的脸颊和肩膀,只是轻轻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的胆怯。她离不开她的家人朋友,她害怕不安稳,害怕与世隔绝。尽管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自己的灵魂都锁在了那个小山谷里。

她曾告诉小艾走出大山是自由,对她而言呢?真的是这样吗?走进一段合适的婚姻,算自由吗?到一所大医院去做一辈子医生,算自由吗?

来不及了。

或许对她而言,月牙谷才是她真正向往的自由,可是她亲手放弃了自己的自由,还欺骗自己已经得到了幸福。

来不及了。

她记得当时走的时候,自己甚至都没敢看何小艾的眼睛。

生活是个我们始终动手修正的错误。

新郎把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大家屏住呼吸,直到新郎开始吻她,才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她也用力地回吻他,感到眼角似乎有冰凉的泪水滴落。也许只是错觉。他紧紧地抱住她:“秋雨,我爱你。我,常深,会好好对你。”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发出了蚊子般微弱的声响。他没听到,所有人都没听到。

“......我也爱你,小艾。”

他给她的那个信封,她后来打开看了,是一片梧桐树叶。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叫嚣着春天,也勾勒着似水流年。

她把树叶紧紧地贴在脸上,就好像少年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就好像她的脸贴在月牙谷的土地上。

(浩渺)

多年之后,她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说月牙谷被洪水淹了,生还的人不多。她放下报纸,走到窗台,看完了一整个黄昏的日落。

等到夜幕降临,她就必须离开窗台,因为她再也无法直视那一轮月亮。那一轮满载了陈年旧事的月亮。她的心,早已干枯在过去最美好最温暖的时刻。从今以后,她只能面对同样干涸的黄昏。

一只白色的蝴蝶慢悠悠地飞过来,停在她的窗台上。她久久地凝望着那只蝴蝶,痛哭失声。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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