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乔森”女孩>
·陆城
·源贴吧
·短篇完结
[一]
和平真正降临在纳朗,是在1896年的冬天。这是纳朗历史的转折点,同时也是四年前的纳朗人民从未想过的结果。
进退维谷,这四个字完美诠释了最初纳朗所遭受的一切磨难。军火、粮食,以及参军人数和人民积极性,这些都成为了四年前的纳朗最需要直面的问题。
希伯来是一位来自内地的伯爵,战争期间,他一直扮演着菟丝子的角色。是所谓的高贵血统,让他不必付出就能够安稳地生存。
1898年纳朗的春天,宁静而和谐。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向世界,希伯来驾车到了一所学校。这是中央迫于无奈下的决定——将原本只有贵族可以进入的场所贡献给所有人。
希伯来是这所学校的常客,这不仅是在纳朗重获和平的近两年,而是在更早、更早以前,纳朗还深陷于战乱的时候,“艾伯特学校的常客”这个头衔,就已经挂在了希伯来的头上。
婉言谢绝了来自校内工作人员的好意,希伯来唯一要去的地方,是艾伯特学校的教学楼天台。那个地方希伯来去过很多次,但每次他都会静静地站在一边,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看着那些幸运的孩子们耍闹嬉戏。
而其中,有一个孩子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一个名叫科拉的十五岁女孩。科拉是希伯来亲自带到艾伯特学校来的,那时候,就算外地再怎么战火连篇,对内地也还是没有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当所有孩子大声喊着“老师是个魔鬼”“作业真能折腾人”这些话时,科拉就成为了最特殊的那个。哪怕是希伯来,也不得不被那个女孩展现的镇定从容所折服。
这么想着,希伯来下意识就想靠得更近些,因为就在前一刻,他恰好听见那个女孩正在与他人交流着什么——有关于父亲的亘古不变的话题。
希伯来突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他试着靠近科拉,他的目的就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予那个女孩一个简单的拥抱。然而事实证明,他的一切举动都是不必要的。
“科拉,你觉得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狂妄、暴躁、自以为是。”
名叫科拉的小女孩几乎是毫不犹豫、一脸愤恨地抛出这三个字眼。就在希伯来一阵接一阵地替老友感到心痛时,科拉又是一个举动,让他差点克制不住自己,冲上去就想为自己的老友好好教育一下这个天真得可爱的女孩。
——科拉挽起袖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红色的痕迹。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施暴者真是个混蛋,就连最初的希伯来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如今,当希伯来再次看到这些红痕的时候,在听到科拉口中一个接一个对父亲埋怨的词蹦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心里闷闷得疼,胸腔里满是替老友承受的无奈和愤怒。
希伯来猛地直起腰,满腔的怒火都已经堵在了嗓子口。就在这时,那个被希伯来视为叛逆者的女孩又张开了嘴——由于希伯来离她很近,所以很容易就能听清女孩的所说的一切。
那是很轻、很柔的一句话,像极了很久以前,科拉还和她父亲在一起时的那个样子。
她说,就算我父亲是个混蛋,那也否认不了他的确是伟大的。
[二]
战争爆发的地点位于纳朗边境的一座村庄。由于敌方攻势迅猛,在国家还未来得及派遣军队的情况下,这座村庄就已支撑不住被直接占领。
盖文是纳朗第一军团的总指挥,不管是军事战术上的雷厉风行,还是人才选拔上的独道眼光,他都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例如不久前发生的开战以来的最大战役——纳文之战,也例如战争开始前,盖文在士兵选拔中所提拔的一名男子——现如今是第一兵团的副团长。琼纳斯·阿利克,便是那名男子的全称。
“那个……琼纳斯副团长。”
埃尔维斯是在第一兵团的宿舍走廊遇到的琼纳斯。出声的那一刻,他其实是有些迟疑的。虽说只是在不经意间受到对方的冷冷一瞥,但那种与生俱来的暴戾气息,还是令埃尔维斯不由得软了下肢。
好不容易通过自我安慰重新抬起头,埃尔维斯这才注意到,原本还背对着他的琼纳斯在不知何时已转过了身在他面前。由于两者靠得还算近,埃尔维斯很容易就能对上琼纳斯的眼睛——漆黑的眸子毫无波澜,像极了深不可见的龙潭或是深渊。
可以说是出于直面强者的本能,埃尔维斯再次低下脑袋。他几乎都能感觉到自己的额角在不停地冒出冷汗。纵然是紧紧攥起的手心,他也敢立下誓言,说里头一定已经被汗液给浸湿了。
至于琼纳斯,身为兵团里少见地能够令人胆寒的家伙,他只是不以为意地站在埃尔维斯面前,当然,这种不以为意还得除去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琼纳斯架着手臂在胸前,目光实在凶险得很。要不是那一身端庄尊贵的军装,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来自纳朗地下城的黑痞流氓。
然而事实上呢?在还没成为纳朗第一兵团的副团长之前,琼纳斯只是一个普通城镇上的死酒鬼。有妻有女,平日里靠着解决“邻里”纠纷赚几个小钱。这日子,就是这样过下去的。
琼纳斯眯眼瞧了下埃尔维斯,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常人或许会觉得琼纳斯这是在摆出上司的姿态对待下属,然而事实证明,他只是在单纯回想——面前这个唯唯诺诺的小鬼头,究竟是部队里的老兵,还是招进来的新兵。
“……琼纳斯副团长,请问您的女儿,科拉小姐此时正在何处?”
“画像的?”琼纳斯漫不经心地抛出疑问。
“是。”埃尔维斯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使得不停抽搐的唇线回归平静。
之后,当琼纳斯告知对方科拉的处在地时,埃尔维斯便飞一般得逃窜了出去。就那副德行,唯恐身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疯狂追捕着他。
琼纳斯目送着埃尔维斯离开视线,在这个即将入秋的夏季,能找科拉画像的,估计也只有刚入团的新兵了。琼纳斯抬手抓把头发,不知怎的竟有些烦躁。
他想起很久以前,科拉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那是一位多么优秀贤惠的女子啊!他几乎每天都能在酒后闲杂的时光里,看着女人用她那并不大的手掌握住女儿科拉的手掌,而在她们的手中,共同享有着的一支蘸了颜料的画笔。
这确实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不过这一切在外敌入侵了以后就什么都改变了。琼纳斯直起腰走向自己的宿舍,他并没有再想下去。
吱呀。做工并不细致的门板被推开。
琼纳斯挑了下眉毛——他刚才并没有把手搭在门板上,更别说什么使劲把门推开了。意料之中,视线里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影子——这妮子,不好好干活画像,咋又跑回来了?琼纳斯没好气地在门上加了把力。
“哎呦——你干什么!”科拉边发泄不满,边迅速捂住自己被撞红的额头,她憋着嘴、小心翼翼揉了几下。
“还敢说,不好好给别人画像,又想整什么乱七八糟的出来?”琼纳斯二话不说拎起科拉的后领,满脸嫌弃是不加掩饰的。
这家伙,就没一天肯消停。琼纳斯稍稍瞟了几眼科拉,轻而易举就在对方眼里发现了少许不甘。不甘,这是科拉对于自家父亲行为的一种控诉和愤懑。
琼纳斯叹了口气:“臭小鬼,拜托你做事之前好好动动你那猪脑子。对你而言,画像和生存其实没什么差别。”
本身科拉作为一个未满十周岁的娇弱女娃,是不应该留在这个随时供应军人的地方。但由于她的父亲——琼纳斯·阿利克。兵团只能妥协在不损失人才和不亏损多余财物的前提下,让科拉干些特别的小事情。
例如,替士兵们画像——兵团里就职的多半是一些糙汉子。而这些人,都是随时有可能冲锋陷阵、并且不怕死的家伙。科拉的职责就是帮助他们,在生前画像,是为了让家人安心;在死后画像,是为了尊重亡故灵魂,给他们的家人一个并非诚恳的歉意。
“记得多感谢一下你那聪明能干的妈妈,要不是她,估计我俩都得上街要饭饿肚子去。”
“你不是副团长吗,就算要饿肚子乞讨,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好吧。”
纵然是遭到亲生女儿的挖苦和埋汰,琼纳斯也没有表露半点对自己教育上失职的悔过。他蹙起眉,一把抬起手臂就将科拉扔向了柔软的床榻。
“臭小鬼,你老子看起来是这种抛家弃女的人吗?”琼纳斯的语气并不好。
“你整一张脸就写着那个意思好吧!”
“有本事你再重复一遍?”
琼纳斯冷下声,下意识离科拉又进了一步。一击狠狠的捶打敲在女孩脑袋的正上方——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家伙。但不知怎的,他又渐渐缓住了情绪。在他的认知里,科拉显然还是个意气用事的小孩。就是因为在年幼的时候遇到太多在她那个年纪不应该出现的事情,才会对这个孩子原本正常的成长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科拉毫不畏惧地抬起头,黑得发亮的眸子与琼纳斯的极其相似:“你每次跟部队去打仗,死还是活都是不确定的。你从来不让我给你画像,别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画像意味着什么,琼纳斯是除科拉以外最清楚的。他蹲下身子在床前,高大挺拔的身材让他即便如此也能与科拉平视:“我有什么可画的,我死了你还不是能马上知道。”
琼纳斯说着这话的时候,神情是严肃的。因为在他眼里,部队里的画像和死|后遗书其实并无半点差别。
这下科拉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张张嘴,最后低下脑袋。
琼纳斯没去安慰她,他身上虽有科拉父亲这个头衔,但他毕竟还是个军人。这是在部队,不是任由科拉胡闹的地方。他可以以科拉还小为借口,不将她刚才说的那句话放在心上。但这也并不代表着,他就乐意对方这么说。
除了生死,家庭便是战场上士兵们唯一的牵挂。
“好了,你的胡闹到此为止。”
琼纳斯瞥了眼科拉,径自走到门边给她开了门。
科拉知道他什么意思,在离开的时候也只是有怒说不出地瞪了琼纳斯一眼。
科拉走到画室的时候,门口正站着一个男人。女孩率先打了声招呼,在未得到回应的时候就径自开了门走入。
一副骄傲自恃的模样,和琼纳斯像了起码有七八分。
埃尔维斯跟着进去,然后稍微分了些心思打量四周——说是画室,也只不过是普通办公室里摆上两幅加了框架的画。埃尔维斯正过脑袋,发现自己的身前恰好放置着一把塑料椅。
“叔叔你坐,我找找画笔。”
科拉小小的身影被掩在长木桌后,不大不小,正好整个遮住。
埃尔维斯在这时便有些怔愣,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脑子里迸现出一个同样小小的身影——那是他的女儿,现在与科拉一样正值幼年,不,或许说是更小。埃尔维斯蓦地想起自己还没入团时的生活,慢慢的,又想起了那些邻里间的日常对白。平静、安详、美好,日子虽苦,但却泛着甜。
这么想着,埃尔维斯的眼眶就湿润了起来。
在他的记忆中,隔壁家里也有一个军人,比他早几年入伍,家里同样有个女儿。埃尔维斯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人最后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那时候,他对他说,麻烦你多多照顾她们,我怕我会一直留在战场上。
“叔叔?”
科拉探出身子,正好看见埃尔维斯拭泪的动作。她耸耸肩,似乎对这种情形早已习惯。
只是——科拉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那个叫琼纳斯·阿利克的粗暴男人。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姑娘在想什么,也不会有人理解她心中所谓的,对父亲的期待。
他上战场的时候,有为我流过眼泪吗?
科拉沮丧地撇了撇嘴。
应该……不可能的吧。
[三]
“我倒认为,如果从这里进攻,会让敌方觉得出其不意……”
“不好了,琼纳斯副团长!”西西莉亚找到琼纳斯的地点,是在军备大营。白色的遮光帘下,琼纳斯正和盖文商讨着什么。
看到西西莉亚的到来,琼纳斯似乎有些意外。他皱下眉——西西莉亚是军团里唯一的一名女性军医,琼纳斯不在的日子里,都是由她在负责科拉的衣食住行。得,他应该已经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破事。
琼纳斯烦躁地抓把头发,甚至不管身后正襟危坐的盖文,轻啐一声后就往住宿楼赶。
西西莉亚觉得有些尴尬,但同时也不禁为琼纳斯副团长的勇气感到敬佩——敢如此对待深受国王器重并且文武双全的盖文团长的人,可能也就只有琼纳斯一个人了。
“是科拉吧。”
盖文的突然发问,把西西莉亚吓得可真够呛的。她一会儿嗫嚅着嘴,一会儿又下意识玩弄自己交叉的双手,西西莉亚很没志气地承认,在盖文团长面前,她就是怂了。
“是、是的,团长。”
“发生什么了?”
“还是重复老样子。”
听到西西莉亚的回答,盖文不过安之若素地捧起咖啡杯小抿一口。他阖上眼睛细细思考,不知不觉中,他竟笑了起来:“克拉克小姐,能否请你帮我个小忙?”
克拉克是西西莉亚的姓氏。当团长盖文安然自若道出某个人姓氏的时候,可能,又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吧。毕竟,团长一直都是那么温柔。
就像黄金蟒吐出红信,人畜无害的下一秒就是血的代价。
“这……团长,如果是有关于琼纳斯副团长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一想到琼纳斯副团长那副怒目圆睁的可怖模样,她就浑身难受。
西西莉亚深知自己这是拒绝了盖文,拒绝了权威。她颤颤巍巍地抬头,见着盖文在对着她笑。
第一军团·住宿楼。
整栋楼此时的氛围是完全降到了冰点。几乎所有人都躲在屋子里,听着门外那一阵脚踏声和木板吱呀的声音,就仿佛杀人狂魔拿着电锯,围绕自己周围。
来人是刚才被西西莉亚通报的琼纳斯。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踏上一层又一层,满脑子充斥刚才西西莉亚所说的内容。
——不好了琼纳斯副团长,科拉小姐她又在玩那一套了。
该死的家伙,整一天就没给他消停过。琼纳斯攥紧手心,眸子眯起露出了凌厉的眼神。他整个人陷入了低气压,实在叫人怕得很。
臭妮子。
“科拉·阿利克!”琼纳斯一脚踹开了紧锁的房门,里头一把椅子、一条绳子,想想都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琼纳斯走过去拎起科拉的后领,力度之大让衣绳紧勒在脖间。他提着科拉没有松手的打算,再一脚踢去,椅子撞在桌子上,有轻微的裂痕出现。
“臭小鬼,玩得很开心啊。”声音带着寒意传来,科拉猝不及防被丢在了地上。
这下可是连扔床垫的待遇都没有了。科拉满不在乎地撇嘴。这是她第一百四十三次打扰琼纳斯的军备会议,而用之手段,多多少少都会和自杀、自残挂上钩。
只有这样琼纳斯才会回来,科拉对此坚信不疑。然而事实证明,她也是正确的。
“你会议也开得很开心啊,琼纳斯副团长!”
琼纳斯轻而易举便听出科拉口中的埋怨,他烦躁地揉揉眉心,一时之际竟不知道回答什么。
他其实是知道的,科拉平时再怎么调皮,都不会真正意义上的打扰到他。而当每次军备时,失态就会更加严重,以至于三番五次打扰到他,甚至是军备过程。
“你是想我死在国境线是吧。”琼纳斯一巴掌拍在科拉脑袋上。
“你死了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吗?”科拉刺他。
“呦,很不错嘛。下次再自杀,记得把绳子打死结。”琼纳斯直腰站起,大手一挥便将悬在房梁上的粗绳松了结。
科拉咬着下唇,有种秘密被发现的羞耻感。
琼纳斯一低头看到的就是这个模样:小姑娘鼓着脸坐在地上,白皙的小手不停揉搓衣角,致使泛起了皱。他嗤笑一声,先是道出了自己的问题:“这绳子,谁给你的?”
“捡的。”
“谁给你挂上去的?”
“自己。”
“都是西西莉亚对吧。”
“……你从哪听出来的喂?!”
琼纳斯蹲下身,深邃的瞳孔与科拉恰恰平视:“无用功做这么多,我还是要出去打仗。”
科拉脸色一变,猝不及防就开始大吼。
“谁在乎你啊!你要去就去!关我屁事!最好你死在战场上!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科拉抬起手指直指向他,因为愤怒而泛红的眼白蒙上了雾气。
琼纳斯看着她没说话,他就是看着,眼底蓄满无奈。直到盖文派人来寻他,他才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大门口。
“没事多看看报纸,科拉。说实在的,你这副样子让我很失望。”
琼纳斯最终还是踏上了战场。
[四]
琼纳斯这次出征,共十四天。回来的时候,科拉看到他染血的绷带。
听西西莉亚(作为军医而跟随出征)说,这次敌军采用的战术使所有人始料未及,多亏了琼纳斯副团长带领全员力挽狂澜、突破重围,才能够死里逃生。西西莉亚还说,还是一脸崇拜地说:“科拉,你父亲真是个英雄。”
英雄。
科拉对这个词的释义很模糊。她认为的英雄应该是怎样的?是在战场上英勇无畏,还是在战场上不顾一切为了人民。科拉想,不论是哪一种,都不符合她所要的英雄。
这种想法一直延续到科拉站在琼纳斯面前的那一刻,她讽刺性地冷言冷语,然后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
“你为什么不死在那儿呢?”
“死在那多好,省的见我烦心不是。”
她一遍又一遍地刺他,好像冰锥似的毫不留情。
琼纳斯因伤势缘故坐在床榻上,面对矮小娇俏的科拉,他也不过哼笑一句幼稚。
琼纳斯没想过该如何面对科拉,他也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个性格古怪的女儿。他只是觉得……她所有的无理取闹,他都有种莫名的理解。
所以这次,他负伤而归,或者也可以说是差点回不来。他看着科拉,看着她一遍遍擦抹眼睛,心下做起了决定。
这是前阵子盖文刚跟他商讨的。
无关军事,也无关国事。
“我说是谁呢——科拉。”帘子被拉开,有人走进来。高大魁梧,五官都生得有几分威严透出——盖文团长。
本料这倔强的小姑娘也会刺自己一两句,却没想她暗搓搓地骂了声笑面虎就离开了这里。
盖文饶有无奈地摁揉太阳穴,皮笑肉不笑地模样确实有科拉说的笑面虎的味道。他低头看琼纳斯,然后问:“如何?”
而琼纳斯听到后,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回答:“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那么是怎样呢?
琼纳斯难得一次出门,去的地方竟是“贫民窟”唯一的希望之地——贴满悲痛、无奈和泪水的公告栏。
那个地方,琼纳斯很熟,却也很唾弃。因为在那所谓的希望背后,是无数家庭的被迫之举:转卖自己的孩子,或是寄托自己的孩子。而对于身为平民的他们,寄托——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琼纳斯很熟这个地方,是因为他的过去就是如此。琼纳斯唾弃这个地方,是因为让孩子脱离自己,这样的行为让他厌恶。可是,任性肆意的琼纳斯感到了束手无策的无奈。
他看着那些纸张,一层又一层、一叠又一叠地覆在狼狈不堪的木板上。他眼前有无数面部扭曲的人群在争夺一方寸土,只为了让那张“卖身契”在最显眼的地方。他心底有彻骨的疼痛和凛冽的寒意。
他是走过这条路,而现在科拉也要吗?他产生了动摇,穿着皮靴的双腿甚至发软无力。
“琼纳斯?”
呵,真罕见。居然在这种地方也会碰见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人。琼纳斯禁不住地一笑,回过身,看见希伯来。
“希伯来,身为伯爵的你原来也和我一样吗。”琼纳斯紧攥着一摊纸,上面科拉娇俏的笑脸简直令人心碎。
希伯来无意瞥到一眼,心底便是满满的震撼。
那是个多么骄傲的男人啊,他是纳朗人民的希望之光,是全体将士的崇拜对象,却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胆小鼠辈。
“希伯来,或许你是可以的。”
“可你不会后悔吗?”
“这倒不怎么可能。”琼纳斯没有去和那群人抢夺所谓的一寸净土,毕竟以他的“尊贵”,随便一吼便有一条阳光大道主动为他敞开,“希伯来,我只是希望你记住,我永远是她父亲!”
希伯来是无意中来到这个地方的。听别人说,在平民窟的中心地带,有一个木制的布告栏,残破不堪,却又载满沉重的希望。
所有贵族对此都不屑一顾,唯独除了他。
希伯来始终记得这样一个人,狂妄、暴躁、自以为是,却拥有很多他所没有的。
例如家庭。
琼纳斯和希伯来的遇见在很久以前,希伯来看见一身军装的他站在一块简陋的墓碑前,身旁牵有他才会走路的女儿。希伯来知道琼纳斯这是要参军,而他不可能丢下他的女儿。毕竟她是那么的小,那么的柔,白皙红润的皮肤恍若凝脂。
希伯来同样也有着丧妻之痛,只不过他没有孩子,他的妻子是被昏庸无能的狗皇帝下令处死的。只因为在一次宫宴上,他最爱的女人弹错一个音阶。
如果我有一个孩子,我一定不会让她过公主一样菟丝子的生活。
只因为公主封闭没有自我,而我恰好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五]
琼纳斯最近像变了一个人。没人说得上来原因,就像原始动物的天性,女人的第六感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西西莉亚是感知这一切的先锋人物。自那天从盖文的办公室里出来,碰见绝不可能在此出现的琼纳斯,西西莉亚就感到了不对劲。琼纳斯身为第一军团的副团长,恪守本职工作,凡是盖文吩咐下的,完成率定当高于99%。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堪称核心的存在,从不多说,也从不多做。
“下一次的索敌任务,麻烦算上我。”
“你最近的出勤率确实有些超前了,琼纳斯。”盖文并不急于回答他,悠哉悠哉间,还嘱咐一脸震惊的西西莉亚别忘了带上门,“我们来聊聊科拉吧,琼纳斯。那个女孩,似乎有遗传到你的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琼纳斯毫不客气地环胸站立,语气不善。隐约间,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堪、痛苦……大抵都是和这些挂上钩的东西。
男人的眸子紧紧缩起。
“有足够的甚至是要溢满出来的高傲和勇气,只可惜她是个女孩。”盖文漫不经心的口吻对琼纳斯来说,就好比剧毒蚀骨。既然他是一团之长,就必须对全员负责——放弃、牺牲一个女孩,才能使一个猛将的牵挂彻底断裂。
“她的事情,已不再由军团负责。琼纳斯,你会处理得很好,是吧。”
这场谈话意料之中的进行不下去。
“我想我会的,盖文。”琼纳斯走出办公室。
门关上了。
午后的宿舍楼相较其他时候,总是显得更加安详与宁静。阳光途经白云散尽的天空,纳朗的土地是它的终点站之一。光芒的金黄色与砖瓦的土灰色相辉映,将所有细腻的纹路表露无遗。
琼纳斯呢,他站在避光的楼道间,一片灰蒙蒙和黑沉沉,像砂石堆积,尘土飞扬。他静静地不知道想什么,只是目光依旧精神明亮。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而悲惨,是西西莉亚。只是——西西莉亚的住所理应还要更远些,照这个音量——差不多就是了。
琼纳斯急冲冲赶到自己宿舍门口的时候,西西莉亚正握着科拉的手臂不放。她一手拿着棉布在擦,一旁原本干净的清水和多种颜料混合在一起,颜色阴沉得骇人。西西莉亚边擦边埋怨女孩不该这样来吓人。
科拉对此充耳不闻,甚至琼纳斯站在门口,她也没有抬眼来看。她很安静,安静得像一座坟。
琼纳斯不知为何就觉得肚子里一股子气没处发泄。他扯过西西莉亚的衣服就往外拉,再听“嘭”得一声,门关上了。任凭女人在外叫骂、拍打着门,琼纳斯权当自己耳聋。
他开始一心一意瞧着科拉,见着她默不作声地擦拭手臂。终于,他动手了。像以往一样,父亲惩罚犯错的女儿。这似乎理所当然,那么事实呢?究竟是谁在惩罚谁。
他攥紧拳头往女孩的脸上砸,原本彩绘的伤口现如今成了真。他几乎控制不住地一下又一下打她、骂她,将她往地上抡,用脚来踹,或是将她丢到一边,任凭坚硬的桌子棱角击碎她的傲骨。
科拉抑制不住地抽噎几声,与门外大喊大叫、焦急不堪的西西莉亚成了鲜明对比。她没有求他住手,一声都没有。
琼纳斯顿时就想到了盖文所谓夸赞科拉的话。他说她有足够的甚至是要溢满出来的高傲与勇气。这点遗传自她的父亲,那个叫琼纳斯·阿利克的男人。男人最后不再进行,他停了下来。不管是科拉还是西西莉亚,都能听见他说:“看着我,科拉。你是我的女儿,我始终以你为傲,请你记住这一点。”
科拉抬眼认真看的时候,面前的景象已经差不多模糊了。她好不容易才睁开半只眼,却感到蚀骨的伤痛。
起先她沉默了很久,后来才听见她说:“有个男人来找我了,琼纳斯。他说他叫希伯来。”
男人定在原地,一时无措。
这种时候,他是该感谢希伯来的高效率吗?不必亲自动口,不必亲自上线,像个弱者一样畏畏缩缩——“是的,科拉。”琼纳斯蹲下身,把手放在坐在冰凉地板的女孩的脑袋上。
“虽然很遗憾,但就是这样没错。”
琼纳斯努力遏制自己。一直到后来,他都难以忘记自己此刻心脏颤抖的频率。
科拉垂下眼睑,她细细思索。
那个叫希伯来的男人说,我可以拥有一间随心所欲、完全独立的画室。
那个叫希伯来的男人说,我可以换上华丽优雅的服饰。
科拉正对着琼纳斯,小小的盛满星空的眼眸仿佛会说话:“他说我可以过得很好。”
“是的。”比在我身边好过千倍万倍。琼纳斯对自己说。
他站起来,终于不再俯视她了。他镇定自若地打开宿舍门,看向西西莉亚。他似乎有点踌躇,但这时间并不长。他说,帮她理一下东西吧,我不擅长这些。
琼纳斯走出宿舍,他下了楼道,又拐弯出了整个军备大营。
他抬头看看天空,刺眼耀目的阳光,和洁白无瑕的云朵。他又低头看看手掌,奇丑不堪的一片浑浊,各种各样的颜色混合着水渍。
会过得……很好吗……
琼纳斯闭上眼:或许你真的能给予她我所没有的一切。
[六]
1898年,盛夏纳朗。
这天,科拉刚过完十四岁的生日。希伯来还在应付来客,她则攀上天台看着天空。
科拉不知怎的就想起以前的事。虽然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她只有很模糊的一个简略印象。可唯独那天,高大伟岸的男人的背影,女孩怎么都忽视不了。
她还记得,清晰得很。
那天西西莉亚怔愣原地,反应实在是很迟钝。科拉眼睁睁看着男人走出去。
“科拉小姐,这……”西西莉亚一时没了办法,她踌躇不定,挪动着的脚在不停颤抖。
她可能在纠结要不要帮我整东西吧。科拉想。她兀自站起,冲西西莉亚挥了挥手,然后说,过来吧,我要搬家了。
科拉昂首挺胸,像极不败的战神。
西西莉亚觉得自己不只一次在科拉身上看到了琼纳斯的缩影。不是单只样貌,而是全身心的,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属于阿利克一家的傲骨。
诚然,她被震慑到了,被一个年未满十周岁的女孩。
后来,当那堆行李大包小包堆垒在一起时,科拉就再也没见过琼纳斯。不管是在哪里,他甚至都不回他的宿舍了。
“他去哪里了?”
“他怎么还没回来?”
“我爸爸呢?”
科拉揪住一个又一个从自己面前路过的士兵问道。她每天都在坚持自己的这些行为,毫不松懈。
“副团长他——”“喂!”有人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伙伴打断。
科拉没有再继续,只是松了手指然后说一句谢谢叔叔。
科拉坐在琼纳斯宿舍的门口,小小的一个女孩,沐浴在阳光下,表情却是落寞——希伯来前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科拉,我亲爱的小姑娘,我来接你回家了。”希伯来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面上的碎发,声音温和动听。
科拉心一沉,有点想哭。是啊,她怎么就忘了。今天是希伯来伯爵接她离开的日子啊。
科拉朦朦胧胧地还未睁开眼,她察觉有人越过了自己,她突然激动地大喊大叫:“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要去拿我们东西!”
几乎整个军备大营都能听见女孩撕心裂肺的吼叫,她抑制了几天,甚至几个星期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许你们进去,不许你们进去……”女孩嘀咕着,从希伯来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所有人都愣了。
科拉跑进房间,把所有人推出来,她站在门口看着希伯来,眼底黑漆漆一片。希伯来以为女孩的抗拒是不想和自己走,刚想蹲下身哄她,却不料女孩先一步开口了。
“我可以和你走,但请你们不要踏入这个房间。”
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希伯来的眼眶湿润了。
在得到希伯来的默许后,科拉终于慢吞吞地走了进去。她像个小巨人,拎着大包小包出来,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摇摆不定。
希伯来让人上前帮忙,但也只让他们止步于门槛。
他们最后是到了军备大营的正门口,这是科拉第一次出这个像极监狱,却又洒满阳光的地方。
她一次次回头,看起来像是寻找着什么。
她开始流泪,泪珠止不住地掉落。
她看见西西莉亚,甚至还有盖文,然后就再也没别的什么了。大门前两道的树木郁郁葱葱,倒下的阴影奇怪扭曲。她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终于收住了哭声。
她主动拉住希伯来的臂弯,说我们走吧。
马车扬长而去,只留烟尘。
琼纳斯是在科拉彻底走远后才出现的。他抖落身上粘着的树叶,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紧绷。
所有人在此时屏住了呼吸。
琼纳斯也是。他刚才差点就迈出去了啊,身为一个父亲的冲动被身为一个军人的坚守遏制住了。
“走了啊……”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喃喃自语。
西西莉亚静默着看,心想这时候的琼纳斯可能最没有危险性的了,他就像一头失了幼崽的狼。
于是她就大着胆子,不知道从哪里鼓起勇气开始吼:“副团长,刚才你怎么!——”
“我不能出来啊,混·蛋。”琼纳斯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反驳西西莉亚还是在反思自己。
她看到我的话,可能就不想走了吧。
所以,我不能出来啊。
科拉躺在天台的夜空下,看着星星,眼前仿佛出现了某个男人的身影。
“琼纳斯跟我说过,如果战争结束后,他还有机会的话,就带你回真正的家。”希伯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在科拉的身侧躺下。
科拉没有回话,心里却在想着什么——距离战争结束已经过了两年。
她突然笑了起来。
盛夏季节的科拉穿着一身无袖小礼服,她光洁的却又印记“斑驳”的手臂露了出来。
希伯来暗下眸子。他不哑,却说不出一句话。
夜晚是静谧的,应该欢度的今天也同样如此。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