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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晰地记得,那是很多年前做的一个梦。
在一个四周似乎都进行着无规律蠕动的洞穴中,伴着一阵沉吟的叫唤,我从一场大睡中惊醒。睁眼时,黑暗中只看到一个白点,我很害怕,只好朝着白点的方向跑去。我跑得很快,白点从一个桃子大的圆变成水车大的洞口,似乎只过了几秒。我能感觉到洞口的光很刺眼,但眼睛却没有任何不适。带着一丝好奇和恐惧,我慢下脚步走了出去。
一个全身长着黑毛,一丝不挂,乱发及腰的男人——对,是个男人,蹲在洞口前的一片空地上,盯着一根枯木,顶一根木棍在上面用双手快速搓动。我感到奇怪,却又对这画面莫名熟悉,我试图和他打招呼,可无论怎么说话、做动作,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我深呼吸了几口,大胆地走向他正前方,他依然没有反应。瞎子?不!他桃核一样的眼珠在动!突然,草丛中传来稀碎声,他一下跳到他背后的大石后面,警惕地看着我——不,是看着我后面的草丛,几只鸟从草丛间跑了过去。
他又回到枯木边,继续拿起木棍搓动,那用心的样子,像是要把枯木钻出火似的。
他对我无法看见,让我内心平静下来。我伸手碰他,果然,手还没碰到他就从他身上穿了过去。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做梦,这可以穿越实物的体验也让我更加大胆起来。
我随意找了一个方向,飞一般地跑了起来。树木、流水、山脉,甚至地上飞奔着捕猎的动物、天空俯冲而下的鸟,都从我身体中穿过,而我却能清晰看到我的身体,我的皮肉。
不知跑了多久,我来到一片麦田中央,阳光洒在表面,像镀上一层金子。麦田中间有一些横七竖八的小路,上面参差不齐地铺着碎石板,两边长着过膝的杂草。看金黄的小麦,这应该是秋天,可过膝的杂草表面却泛着青嫩。我想,或许这梦中的时间和空间都是错乱的。
我向远方看去,麦田无穷无尽,毫无边际,而跑来的方向,所有曾穿过的那些山川深林都不见了,四周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麦田。身处偌大的麦田中央,除了金黄的麦子、碧绿的杂草和碎石小路,没有任何其它生物,我感到惬意,又隐隐觉得害怕,双腿也有了一丝酸痛,可我不愿再待在这里了。我又跑了起来。
不同上一次,虽然速度还是那么快,但除了无尽的金黄从身旁掠过,我再没有看到任何别的东西。跑得太久了,双腿不再属于我,而眼中依然是一片金黄,前所未有的孤独开始向我袭来,我想要挣脱,我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度过那段闭着眼睛飞奔的过程的,更不知道我当时想了些什么,但是我记得有一些恐怖的画面如同放映电影般从眼前的黑暗中闪过:我看到被捆在一根巨大的铜柱上灼烤的男人的血液在蒸发;我看到一个女人被装进竹笼里扔进大河时正流着眼泪;我看到被钉死在木架上的中年人唇间还露着微笑;我看到一个人说完“生存还是毁灭”后就在舞台中央挥剑自刎;我看到宫殿里有人大喊着往墙上撞;我看到一幢装饰着五彩玛瑙窗的教堂在黑烟中倒塌;我看到一个绝美的女人抱着他刚死的丈夫走向江心;我看到一只穿着金靴的脚倒立在尸堆中;我看到一个用身体堵住炮火的人被炸得血肉横飞;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牵着耳朵被冻掉一只的小孩乞讨;我看到几个人在孤岛中饿狼般啃食同伴的尸体......
那些足够让死人惊醒的画面,让我无法再紧闭双眼,更让此刻的我不忍一一记录。而在奔跑中看到那些场景的我,就像一个被历史诅咒的史官,不为此写些什么,就永难安眠。不然,为何这很多年前就开始做的一个梦至今还能清晰记得?因为他们一直在后来的梦中重复。我确信我是被某种东西诅咒了,但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这种东西是什么。
当用尽全身力气——准确说是上半身的全部力气——重新睁开双眼时,我仍然没能从睡梦中醒来。我来到一片荒芜的戈壁上,眼前黄沙起舞,人高的沙雾中迎面走来一个肩上挂着褡裢,赶着牛车的老人,走近时,他突然停下扯紧牛绳,然后用诧异的眼光凑近打量我。
“年轻人,看你这打扮和疲惫的样子,可是从遥远的西方而来?嗯......看你两手空空,我这还有几个馍,来!来一个!”
我下意识地拒绝了,但这充满善意的巧遇,让我之前所有的孤独和恐惧都消失了,就像迷失森林中突然看见北极星一样。我愣在那里,又听老人说道:“年轻人,那边就别去了,就我来的那边,几个国家正打得凶!”说完,他就慢悠悠赶着牛车走了,边走边吟:“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这几句话如同北极星朝我眨眼,让我心脏的某个角落抖了一下。原来,离开的那个老人正是我过去看某部小说时想象过的老子。我感到欣喜又生出怀疑,便回头看他的去处,只见一片苍茫,迷雾满天,我以为是我眼睛有问题,便闭上揉了揉,睁开时,戈壁变成了草原。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从此刻开始,这梦中的奇幻时空之旅,变成了逃亡之路。
草原的不远处,有一道高低不一的土墙,一队骑兵骑着血红色宝马迅速越过坳口,手举长剑指我而来。大风吹过,我身上的沉重感让我发现自己正身披铠甲,我变成了他们正在追杀的逃兵?眼看骑兵越来越近,我来不及思考自己属于哪个阵营,便本能地开启逃亡,可奔跑的速度却突然变成了现实中的速度,无论我怎么用力,都跑不上前方的小山丘,而后面的马蹄声却越来越大。
幸好,我想到了戈壁变草原的事。
我迅速闭上眼睛,尽可能想象一个安全的都城,可睁眼时却听到周边全是铺天盖地的惨叫。我站在四道高墙围堵着的一角,眼前是一条条被乱箭射倒的尸体和一滩滩散发着腥味的鲜血。高墙上鼓声四起,又一阵乱箭射了下来,我只好再次紧闭双眼,想象着辽阔而平静的大海。
不知这次想象用了多长时间,我只觉异常疲惫。睁眼时,我已身处一艘大船之上,海浪拍打着船身,发出的声音像一首谱自远古的安魂曲。蓝蓝的天空下飞过一群海鸥,海风轻拂,阳光温暖,我终于平静了下来。可就在这时,一个满脸胡子,海盗一般的男人,左手拿着短剑,右手握一把手枪,毫无预兆地从船仓里向我走了过来,我还来不及警惕,他却很礼貌地向我低头致意。我感觉不到自己在和他对话,可一会见他退了几步致礼离开,似乎我们又正常地完成了对话,同时我还隐约意识到,自己是这艘船的船长。
船在大海上航行了很久,又如同一刹那。我和几十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船员,顺利地来到一片水草丰茂,到处是芦苇的陆地上——我想象着这是一片新大陆。果然,不远处出现了一群全身皮肤都画着一些奇怪图案的“野人”,正带着好奇的眼光和拿着木制的武器向我们走来,可他们还没走近,我也没来得及制止,就被我的船员用枪打得倒的倒、跑的跑了。
我想起发现新大陆之后的那段历史,而看着那群惊慌逃窜的“野人”,我本该有的善良和仁慈突然消失了,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窃喜——因为我是船长。我想更真实地享受这可以生杀予夺的权力,以及享受随之而来的金钱、女人和无尽的土地,在这疯狂的想象中,我不禁闭上眼睛描绘一个人在我面前跪地求饶......只是,我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身处长江一畔。
我很肯定眼前的河流就是长江。我回到了我的祖国。
此刻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空气中很潮湿,温度很低,江面上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白色冰块,但江上的薄雾间却出现一条条小船和探头探脑的身影。没一会,冲锋号角声刺破黑暗般响起,江面上迅速冲上一大片身穿灰绿色军装的士兵,而江这边的好些人还未穿好那黑色的衣服,就已经被炸得永远不用穿衣了。可这些并非事不关己的画面,因为我也是其中穿着黑色衣服的一员,我赶紧找了个防空洞躲起来,搜肠刮肚地想象着那霓虹闪烁的现代都市。
这一次,我的梦境没有遵从眼睛使唤,它跳得太快,繁华都市、高铁奔袭、火箭冲破长空和空间站对接,都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来到了万物失声的月球表面。
我变成了一个只能听从指令行动的机器,没穿任何防护服就走出太空舱,然后憋着一股气息全身赤裸着躺在地上,直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流尽,躯体也一点点碎化作尘埃飘进太空,才在远处蓝色星球的目送下,彻底从昨夜漫长的睡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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