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夜间行驶的安全,凌晨三点到五点,关卡禁止通行。所有的车辆和人员都只能在机关枪的引导下,熄火靠边,乖乖睡觉。
可偏偏,就有不怕死的……
冈仁波齐转山
10 枪与桥
转山功成重返塔尔青,镇上已然灯火阑珊,小街清冷。
我口干舌燥,喉咙生烟,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叫醒了小店门内原本熄灭的微光。
阿里的四天,为了补充水分,我一人就吃光了这家小店所有的麒麟瓜,老板娘戏称我是东土来的“西瓜王子”。
青旅客房里,我小心翼翼地卸下背包,即便隔着厚实的衣服,肩膀的皮肉也还是深陷三分,淤青两片。
睡前用热水安抚了肿似猪蹄的大脚,但这一夜我仍睡得难受。身体仿佛还处于极度的亢奋,细胞完全没有停止制造能量的安分。
早上醒来,枕被尽湿,分不清热汗冷汗,不知道的估计会以为我尿床了。
因为忘记提前预定回拉萨的班车,当我打通各路司机的电话时,得到的回复都是满员。
也许吧,是神山的礼物,一辆黑色的小车此时开近我,车窗里探出了一张不到十八岁的脸。一位藏族阿弟问我是否要去圣城,说愿意载我一程。
当然,这次我给了几百元钱,权当油钱。阿弟倒坦荡,欣然接受。他告诉我,他要送自己的三位堂哥表姐去圣城上大学,马上就要开学了。
开到巴嘎乡接人的间隙,我在路边饶有兴致观察起了藏民建房子。
木石为骨,平顶白墙,梯形小窗镶着黑框。雅朴的藏式碉房,总喜欢涂着红黄蓝绿的强色调。它们像苍苍高原上古老的歌谣,像沉思的碉堡,冷峻中发扬着热切。
阿弟的堂哥表姐就是这样的碉房中土生土长的人儿,黝黑的面容上闪动着不灭的纯净。
都说最好的风景,在路上。
我想说,在路上的,也可以是最好的人心。
阿弟估计学习不好,没读几年书,就干起了志在千里的事业,驾车载客。纵横藏地东西一千多公里,三天一休,虽然辛苦,但却不失潇洒。
他和我的交流甚是不畅,他的汉语不够练达,我福建人的普通话则过于另类。但我第二天下午三点的飞机,他明明白白承诺了,一定让我赶上。
藏族既有自己的民歌,又能吸纳流行音乐,演绎出别树一格的艺术。阿弟和我们汉族的少年们其实一样,钟爱这样的潮流,钟爱于歌词唱功的探讨。
而与他讨论最热烈的,是小堂哥。小堂哥是个标准的吃货,他们四人两天的零食,都被小堂哥一双粗壮的手紧紧环在了胸前。
转山的两天,我入口的不是压缩饼干,就是方便面和高热量甜食。《水浒传》里鲁智深那句粗话怎么说来着,“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小堂哥为我贴心递来的泡椒凤爪,简直让垂死的味蕾又春暖花开。他母亲特地做的水煮牦牛肉,口感劲道,这才是高原的原汁原味。
四人中,与我最惺惺相惜的,应该算大堂哥了。
文艺若是病,大堂哥绝对排得上深度患者。他驾车的时候,放的可全是梵音。
能想象吗?
跟着他,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佛祖经文单循环重播。
跟着他,雪山飞鸟动一动眼睛,景色心情换不停风格。
他对我讲最多的是传说,《格萨尔王传》。一部由藏族人集体创作,世界上唯一的活史诗。藏族的大人都会口口相传,或多或少给小孩们说起格萨尔王的丰功伟绩。
小孩们最惊奇的是“降生”,格萨尔王是龙,是神,是念。小孩们最痴迷的是“征战”,格萨尔王北方降魔,保卫盐海。
经过某个山头或废墟的时候,大堂哥总能准确地道出它们的典故,让我大开眼界。每当此刻,我就特别欣赏他的一头卷发,全看气质。
至于表姐,则是安静妩媚的美人儿。无论我谈论数字阅读,还是谈论互联网产品,她都是极好的倾听者。
可能一句都没听懂,可她的专注,使眼睛更大,表情更萌。如同将你的话题,盈掬在手,笑容沐浴在阳光里。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
便是和如此可爱的少年少女,从白天聊到了深夜,从普兰县聊到了几百公里外的拉孜县。
直到凌晨三点,我们被边防武警拦了下来。
这里得先说说西藏的路,国道318和国道219。
它们都是西藏的命脉,连接了藏地东西的交通,人和物资的沟通皆鲜活地生存在路上。国道边看到最多的除了交通标志,就是“爱护公路,破坏严惩”等等的警示。
国道318东起上海,西至中国和尼泊尔边境的樟木镇,全长5476公里。人们都称它是“比记忆还要长的路”,走上它,才能体会到什么是朝圣者的孤独。
国道219东起新疆喀什,西至拉孜县。有句顺口溜,关于它的险:“库地大坂险,犹似鬼门关。麻扎大坂尖,陡升五千三。界山大坂弯,伸手可摸天……”
日晒、急弯、落石、滑坡,是国道的狰狞。在这里不允许出错,酒驾那就是找死。
因为边境,加之西藏原本也是局势敏感的地带,两条国道每过一县都要下车安检。我算感受到了,身份证竟然如此重要。
那些把我们拦下的武警,成队行动,真枪实弹,表情总是肃杀。
为了夜间行驶的安全,凌晨三点到五点,关卡禁止通行。所有的车辆和人员都只能在机关枪的引导下,熄火靠边,乖乖睡觉。
可偏偏,就有不怕死的……
约莫四点,我已睡得迷糊,省油的考虑,车内没开暖气,四肢冻得僵坏。
此时,两束强光欺近了安检站。但许久,发动机的巨响依然没有减弱,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位同志,请你熄火,拔出钥匙!”
“你老子瞎了眼吗?没……没看见我是自己人啊!”
爆粗口的汉子气焰嚣张,听似喝醉了酒。
“我老子五年前就去世了!我再警告一遍,熄火停车、拔出钥匙!”
“你老子的,看我出来揍你……”
一阵喧嚣声,加入了劝架的男女声。
因为天黑,我隐约看见武警双手一动,一道黑影旋即顶住了汉子的脑门。
是枪!
空气降到冰点,凝固!
“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现在你酒驾、妨碍公务、企图袭警,信不信我当场将你击毙!”
武警对面一团人顿时慌了,传出了女子的哭声。闹事的汉子在同伴的拉扯下,终于看清了自己离鬼门关的距离,瞬间软了下来。
车子突兀地没了声响,仿佛猝死一般。
嚣张的谩骂变成了求饶,没有了骨头。
真有那么一个恍惚,我听到枪响了!
突发的情况,僵持了一个小时,本来寂静如野的安检站,车灯纷起,照得这里通明如昼。大家都不敢出声,也没有人下车,我们躲在漆黑的车内,冷冷洞穿着正义与傲慢。
看客,或许是此时最合适的身份。
阿弟梦得沉,直至最后才挪着坐起,他不明情况,随意扫了眼表,只兀自发动了车子。
可以出发了。
但是祸不单行。阿弟一脚油门,车子还未向前十米,只感觉倏忽失重,我整个人都猛然下陷。
紧接着一声大响,小车底盘像是卡住了什么,我整个人又猛然回震了起来。
五个人一片惊叫,我也从困意中彻底清醒。
紧急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向外一看。
门外没有路面,门下就是河水奔流,乱石、碎玻璃散布在河道之中!
车身怎么就空悬在了河道之上?
我幸好没有迈步下车,否则那个场面惨不忍睹……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停车之时,前方是桥。现在我们近半个车身都冲在了桥的外面!
这一幕则惊动了四周,看到的人都二话不说奔出自己的车座,合着一队武警,将我们猛力向回拉去。
天空的夜还是那么黑,但我却觉得心里很亮。亮得没有影子,亮得我能用视觉听到人们的心跳。
后来。
回到杭州的很长一段时间,绝不虚言,在闹市里我能屏蔽出平静。
那种强烈的隔离,就像你面对霓虹车鸣、细腰美腿,眼前耳边都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降下,将你独立在某种空间里。
平静的出离,就是枪与桥。总在沉沦混沌中,予人清醒。
旅行的意义,可能在于此吧。
当我收到珠峰上给自己寄的明信片时,我笑得很开心。
平心止乱,信念不移。
我做到了呢。
但旅行,永远是以终为始。
下一站嘛,依然还会是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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