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4章
天堂变地府
连载08
路斯牧师看出来,颜宝惠不愿和日军军官搭话,就想把军官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问:“请问军官先生,您尊姓大名?”
“我是山口善吾大佐。” 日军军官说。
“山口大佐喜欢和美国牧师谈经论道吗?”路斯牧师问。
“我在日本听过日本牧师证道,但没和美国牧师聊过。我祖父山口秀吉,二十岁时生一场大病,被来日本传教的美国医疗宣教士救活,后来,祖父就信了耶稣。”山口说。
“山口大佐信耶稣吗?”路斯牧师问。
“不信。”山口说。
“我是来中国宣教的美国牧师,很高兴得知山口大佐的祖父,被美国宣教士救活,本人很想与山口大佐聊聊日本的事。”路斯牧师说。
“我英文说得不好,恐怕聊不多。”山口说。
“山口大佐过谦了,大佐的英文很好。”路斯牧师说。
山口又扭头对颜宝惠说:“小姐,你要去上海吗?”
她点点头,静默无语。
“恶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要用嚼环勒住我的口。” 她心想。
路斯牧师想缓和气氛,怕颜宝惠的冷漠激怒山口,就面带微笑说:
“山口大佐到访杭州时,去过西湖吗?”
听到这问题,山口脸色变难看,表情纠结阴沉,说:“九年前的八月,我随日本参展团,造访过西湖博览会,湖光山色,旗袍女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说完,他停下来,不再说话,面色忧郁。
一阵无声,过一会儿,山口说:“这次杭州之行,完全涂抹九年前留在我心中的美景,现在的杭州,只有断壁残垣,从街上中国人的眼中,看到的是对日本军人的敌意和恐惧。”
路斯牧师看山口说话时显出的悲情,似乎不是假装,就说:“战争带来的,除了毁灭,没有美景。”
接着,路斯牧师问:“山口大佐参加过那些战斗?”
“我不是中国派遣军,这次是到南京、杭州、上海考察的。我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药学博士,我在东京陆军卫生材料本厂任职。”山口说。
颜宝惠一听这日本军官是药学博士,不在作战部队,从他刚才一番对杭州战前战后的感慨,觉得这人好像还有点儿人性。
山口看颜宝惠不愿理他,就不再说话。
路斯牧师拿出一本书阅读,三人一路无语,直到上海北站。
上海北站,是上海沦陷后日本人重修的火车站。
上海南站,早已在去年八月底被日军炸毁,那座英伦风格拱券门窗的火车站大楼,已永远消失在日军的炮火中。
到站后,颜宝惠取出行李,放在站台上,等脚夫来帮她挑。
站台停一辆日军救护车,山口和一位身着白色工作服的年轻日本女军医打招呼。
山口看见颜宝惠,就指着那位女军医说:“看,她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爱读圣经的女孩洋子,她丈夫小野武雄大佐去年战死在大场。”
颜宝惠猜,这列火车搭载重要人物到上海日军陆军医院治疗,小野洋子是随救护车来接伤员的。
小野洋子和颜宝惠,彼此对视一下,就各自离去了。
车站日军岗哨仔细检查每位旅客。颜宝惠心里很紧张,她怕日军开箱检查时,看见她和身着空军上尉制服的徐永道的四寸合影镜框
日军恨透了中国空军,如果被日军发现相片中的她和中国空军上尉的合影,麻烦就大了。
站着颜宝惠前面的是一位中年教师模样的男人,被检查的日军“啪啪”扇几个耳光之后,连人带行李把他带走了,因为他箱子里搜出违禁品。
轮到检查颜宝惠的行李,她的心早就激烈跳动,心跳声已传到空中,她强作镇定,默默祷告,礼貌地把箱子交给检查的日军。
日军打开她的箱子,一眼看到放在最上面的《日语日常会话》,就拿起来,翻了翻,放回去了,他眼睛的余光,扫到一本《日汉字典》,正想拿起字典翻翻,颜宝惠忽然开口,用日语敬语说:“先生,辛苦了,谢谢您。”
日军听见眼前的中国女士说日语,还用敬语,就面露笑容,把箱子合上。接着,他打开她的另一件行李,那是装棉被的纸箱,纸箱里有徐永道亲手为她缝的那床绣二十五朵百合花的棉被。纸箱是医用药棉的包装箱,棉被叠得很紧,用白色床单包裹,日军往箱子里瞅一眼,用双手使劲按了按,摆摆手,让她过去了。
颜宝惠被刚才的情形,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多亏那本《日语日常会话》。没想到这书救了急。”
那本书是杭州弘道女中的教师,随浙江省政府工作的丈夫从杭州撤走前送的一些带不走的书籍,其中就有这本《日语日常会话》。女教师说,这本书有用,让她学几句日语,关键时排上用场。
她收拾行李时,把这本《日语日常会话》和《日汉字典》放在她和徐永道合影的镜框上。
没想到,两本日语书,帮她逃过一劫。
那位送书的女教师在日本留过学,颜宝惠跟她学了几句日语敬语,这次全用上了。
颜宝惠和路斯牧师刚走出车站,就有一位日军军官迎面向他俩走来,她的心又开始猛烈跳动。
“你是路斯牧师吗?”日军军官用还算流利的英语问路斯牧师。
路斯牧师点点头。
在杭州为路斯牧师和颜宝惠签发火车乘车许可证的日军军官,果真安排一辆日本军车,来上海火车站,把路斯牧师和颜宝惠从送到法租界。这位迎面走来的日军军官就是来接他们的。
日军军官把路斯牧师和颜宝惠送到法租界,路斯牧师下榻处,把行李卸下来,就开车走了。
等日本军车走远,颜宝惠叫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徐永道母亲的家。
天黑之前,出租车停在法租界保罗布路二十四号,徐永道之母王湘萍住所前,司机帮宝惠从车上把行李搬到门口,宝惠付了钱,车就开走后。
宝惠在门外站好久,眼泪不住流。
一年零八个月前,她第一次来这里时,身边有未婚夫徐永道相伴,两情相悦,充满幸福。
这次,她是孤身一人,徐永道已殉国九个多月,她忍住失去未婚夫的哀痛,克制时刻想死的心,在满是伤兵和难民的医院超负荷工作一年,身心近乎崩溃。
从杭州来的火车里坐满日军,沪杭线沿途日军碉堡林立,在上海火车站被日军检查行李差点儿出事,这次从杭州来上海与前一次和永道相伴而来还不到两年,竟恍如隔世。
她拿出手帕,不停地擦泪,想等情绪稳定后再按门铃。
不料,门突然开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