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夏天忙,秋天闲,
过了冬天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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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春天也就是春上,春上好,春上暖和。正月十五里头曼,十个热头落到净地上,十个热头等于十分的年成,好,那你讲,学人的文了,打了春晒阳气,谁嫌冷放凉屁。可是也别大意了呀,三月还下桃花雪呢,可的,老天爷的事老天爷当家,谁说了也不算,啥也没有个已就的,衣裳还得慢慢脱,倘乎着反了春呢。没错,那你讲个实在话,反了春冻断筋,特别是家有小孩子的,招呼着别闪了风,出九?出九也不展贤呀,楝树开花还还有一冷呢。但是不拘怎么讲,季节搁那摆着来,马上隔河看柳了,脱掉袄子棉裤,就是小孩子的天下了。想着一个冬天都是咋熬出来的,你就是照护得再细作也不弹,屙了尿了热了冷了松了紧了的,哪得恁好的不受一点屈呢?从此就不同了,单衣薄片,也能伸开手脚了,穿啊脱啊换啊洗啊抱啊把啊,就一个冻不着你知要省好些麻烦,换了单褂子,身上格另的轻松了。过了惊蛰吧,进二月了嗨,小草芽子露头,四野有丁个青微的绿了,熬过了一冬,庄户人心里有底了,“没粮食也饿不死了”,提上莛子筐,带上铲夹子,麦地里的荠菜顺把抓,起苔的居多,但嫩生的还在,一碗饭的工夫筐就满了。不过谁也不靠挖野菜吃了,般般从门先过贱年的时候,树叶子都能捋光,现在是当个玩意仗了,吃个奇巧,也是屙屎摘玛葡——带了瓜,不当一回事的东西。啥带了瓜?寥天地里一看没有往来的人,找个背静的地方解决个事干,蹲下来,凉凉的风,左前方,几颗透熟的玛葡!哈哈,原只想方便一把,意外发现了可以吃的果实,伸手摘了,褂子上一搽,嗨(咦),鲜甜!顺带的事。韭菜也该分了,挖出来,晒两天,甩掉根上的土,剪了长须根,原地重新铺一层青灰,再栽下去,稻草麻秸烧的青灰有碱性,韭菜能吃碱。接点潮气就起棵,不要长,十来天的劲,等到头刀韭菜出来,叠馍可惜了,若想不亏成色,费点事烙两张菜盒子吧。他姐儿,还是以前的土东西好吃,没有农药没有化肥的,那真香不是讲空的,现在大棚里出的洋韭菜,就落个棵子怪大,不中吃。同时豌豆秧也已起身,再过些时候,还可以揎油菜叶,炒鲜的吗?鲜吃多少有点吧苦。搁锅里熟一滚子,控了水,平房顶上见几个好热头,嘣嘣焦干,拿塑料袋扎起来,几年都坏不了。葫芦苗鸭鸭苗,还有六七月间的芝麻叶,晒干包馍那也是呱呱叫的,当然芝麻叶要等到夏天。麦完场清了,炼上一粉盆油知了,喔,这里讲的知了不是蝉,是猪板油,炼后剩余的半焦物,有棱角而不规则,支拉巴叉的,跟蝉样,就是油知了,摊锅鸡蛋皮子,干菜拿温水泡了,发面养好了,包一锅馍,菜也有了饭也有了,吃他三五个没二话,又搪饿又拉馋,小孩吃了不闹人。
春天最不经过,快得很,才出九,马上就是春分,马上就是清明,马上就是三月二十八。眼看着大会期就到了,撮撮挠挠,红芋栈子还没扒,就又准备得夏收了。对了,你不讲我可是忽计了,插红芋这事,还得交待交待,北乡老侉也插红芋,他们种的是拖八沟,紫皮子,面,嗯,出粉,打粉面子,晒粉丝。俺这里的红芋,不一样,主要是自己吃,水红皮子,叫北京红芋,水份大,你讲是生吃吧,蒸着吃吧,熬稀饭吧,搁锅洞里烤,都好,喧甜。红芋不怕收迟,小麦油菜早种几天晚种几天,有啥大讲义?没啥大插曲。大麻剥了,水稻收净晒干,等,等霜降,站在九月二十的样法,收红芋,先拿镰刀土平割了秧子,介尔,可是个累人的活,一沟红芋秧子能捆一大车。要搁着门先,一大家子吸溜呼哧,半天,最多一天,无论多大地块,最多一天割完起净,第二天赶早窖起来,连红芋杂子都能拾掇干净。现在不展了,年幼少壮的都出去吃浮的了,哪还有搁家的,没有,就剩老弱着病残的,慢慢来。门外就是稻场,夏天蚊子多——青棵子太多嘛,能不招蚊子?落早的吃了饭,洗了澡——真洗吗?哈,天天洗,还不是摸拉一把,跟水亲个嘴的功夫,摇把蒲扇,熰一堆麦糠,似着似不着的,直冒烟,拉张席子——或者是凉风的竹床——或者就搬凳子,围坐,旱烟吸了,铜烟袋嘴敲在烟笸箩上,开始讲老古语,做人啊,要忠乎,吃亏占便宜,能有多大讲义,不能前面讲话后面摆手,图啥嘛,到哪得脚踏实地的,人家讲那是个好人,不是个鬼,别学着曲溜拐弯的,穷吧富吧,小孩子要教待好,人留后代草留根,就是要留个名声曼,不要舞马溜猴的,周周毕比的好。
讲到哪了?你瞧瞧,我可是的来,颠三着倒四的,葫芦掺瓜,讲讲忘忘,从哪算起,哎,想到哪讲到哪吧,起讲怎么讲也没有大分歧。不是熊么,你听听我讲的可对:这土里生土里长,最后埋到土里边,昨日见翠柳,今日见苦霜,这边花朵一般,那边霜打的茄子,一辈撵一辈,来了走了,一年一年,收了种了,就跟个驾车轱辘子一样呐,一圈一圈的,哪都是开始,哪都是了结,那都是头,哪也是尾。孩子们,你看我是谁,我就是你呀,也是你爹你娘,你爷你奶奶,你的老祖老先老上人,看着你,望着你,你们能想起谁,谁就在呢。他们托我来讲讲,讲啥呢,一套二三,可有人看?看不看随他去,不能朝深里讲呀,你来评评蹊跷不蹊跷:回过头来把俺们的生活记下来,念,念不下去,清汤着寡水的,听起来更无趣,可竟能实实在在地过一辈子,又一辈子,过一天又一天,过一年又一年。那你讲了:一是一二是二地描述起来这么无趣、孤虚,而却实实在在地生活在其中,嗯,咋讲法?啥道理我跟你讲,第一个嘛,一个是有得选,一个是无得选,文字有得选,生活无得选。无得选,你不就闷着头朝前过吧。第二个嘛,我以着,大家伙不是活我们自己,活的是全部过去,全部泥土庄稼牛马猪羊蛇虫蚂蚁,全部星星月亮高山洼井,全部穷富善恶是非美丑,所以呀,你再写,讲是生活,其实也不是生活,别看讲起来无趣,无趣后头有趣,有人,也有鬼,鬼比人多。
春天不缺雨水,得了一场透遍雨,清明的河湾最好看。大河一朝下东南,沥水干的沙土路上,成截子的落在洼处,灌进来两边滩涂的泥。人,你讲能吧他最能,但有的技能,你连个小麻雀子都不抵。白洋布纳底的黑脸子松紧带鞋,不想蘸了水,可以脱赤脚搁手里拎着,脱掉袜子塞到鞋壳廊里,偶尔踩个蛤蜊壳把脚心硌得发痒,虽说早已出了九,隔河看柳了,但是沙土寒性大,过不一会,能凉到腿弯子。好歹过了三五丈就到了码头沿上,坐在小叶子柳树跟上,涮涮脚,控控水,穿上袜子,穿上单鞋,机械船朝对岸开去了,“等等”“等等”,“下一船,下一船就回来”。两边是麦地,大麦少,小麦多,大麦叶子宽,也软,小麦叶子狭一点。过了冬,雪化了,扎了根,吃了一遍苗肥,麦苗开始返青了,墨绿吞噬了鹅黄。朝东走,爬上一段坡,过了小横坝,登上一个岗,下了船再走二里半啊,向北望一望,望不到边,向南望一望,望不到边,要么是水,要么就是树,看不到庄子,庄子都搁树底下来。一家一户的地块不大,小的七八分,大的一两亩,中间有那么三五家图省事种了油菜,远远看去,是排笔在墨绿的底子上刷了整齐的一道道藤黄,连翘黄。
热头照在河面上,闪着鱼鳞光,一起一落的,就跟卷席筒子样。“《卷席筒》?嘿,那还是个戏呢。“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河滩上,油光光的细泥面,炸裂开一道道小口子,不知名的小草,从狭缝里钻出来,几个小虫燕子,一走一点头。这,淮河上的一个常见景象,在我这里,此地此时,无法更改,便是唯一。河上的老江哗啦哗啦地摇着橹,一条木船,有两个拍屁股筒子大,粮食人上船,牲口下水,老江摇着船行驶在1949年的四月初八这一天。船头上的一位,刚青蓝褂子,撷开了怀,腰里扎的是黑腰带,盒子枪掂在手里打转,一只脚翘在舷板上,敞亮亮又大喇喇说:“哖,杜老太太放心,山爷讲了,谁要是起你家的坎子,就是跟山爷过不去。”“有不长眼的,兄弟们挫他骨殖。”又跟同伴讲:“你看这河水有好深?我讲嘛,要是填个人进去,连花都不泛。”同伴轻蔑而自豪地讲:“跟山爷过不去?这样的人还没出生来!啐。”同船的林某人听明白了,这是给我递话呢,赶紧通知南乡的土匪,收家什吧。四八年底,55团撤退,伪中央,他败了。老奶奶一手擓着竹筐,一手拎着铜盆,去就着堰沟洗衣裳。南堰沟北岸上是一口土井,青砖,青石条,一群鸭子在柳树林的辣蓼子棵里戏水,麻嘎嘎的一大片。一个石桥南北向,跨在堰沟上,再往北,近了,一条路坝通到村里,上去就是屠家,卢家,朱家,江家。此前听人风言风语地讲,要斗之前给伪中央跑腿的,保甲长也激不掉,一个也跑不掉,都要倒大霉。就问“大外甥,乡里咋讲?”林某人老丈人家也姓杜,跟老奶奶是一家子,只不过是南乡杜,不在一个宗家,当保长嘛,也威风过。“哈哈,咋样?蒜薹炒藕菜——光滚的光滚,眼子的眼子。”别人听明白了,藕片上有眼,蒜薹一根根如棍。出彩光荣体面为光滚——谐音光棍,委屈、受气的人为眼子。下口不言,你们普通老农民还是受剥削的对象,我当年的保长,现在还是响当当的,吃着香呢。
听着话音就不对,赖着厚也算亲戚,这话从哪讲起?从哪讲起,从早前那排贴票讲起。林某人老丈人那一门子出土匪,穷匪,有得吃有得喝,谁也不想吃那个有前没有后的活食。眼部前的杜家,从哪来?有的讲山东枣庄,有的讲四川,不知道几百年前的事了,民国时还在清凉寺种地,现在老坟地还在那,人不惜力,这几年不赖,盖了三间大堂屋,用青砖下的根脚,十里八乡传开了“杜家楼”,哪有楼么,也就是起脊的屋子,近些年年年买地十几亩,放出去的粮食利滚利,不要粮食赎,要地,眼看着百亩上下了。讲良心话,谁看着都有点胀眼,你本来一家子穷老百姓,跑大马子反,到清凉寺种庙地,一不当官二部当霸的,你啥势份,凭啥混过好?那就有点遭人眼红。你又问为啥叫大马子反?谁知道,反正这一上二下的,土匪就叫大马子,有个讲法是:利辛马店集的马鸿鸣,字子达,土匪头,当保长,当乡长,投靠国民党74师,任“戡乱大队长”,当安保司令,有手枪班和长枪队,又称大褂子队,讹传大马子,烧杀抢掠,淮河两岸,颍上霍邱一带,土匪叛乱就叫大马子反,跑反,躲避动乱。杜家楼里有田有地有牲口,喂的那匹马过劲,高头大马,浑身跟披的白缎子样,四梁四柱长得停当,活头好,性子也烈,喜欢叫,能跑。常自己咬断了绳,啡啡叫伸开四蹄就尥蹶子跑,能跑到北边润河集,南边到半岗,生人出来撵,根本就不惧你,到人家牲口边上,闻一闻,叫一声,又跑自己的。地上越绿它越炯,一大片的麦地里,又是打滚,又是跳,吃得也肥,屁股蛋子跟流斗一样,那看着就跟画上的不来啥。大人把小孩抱起来,怕被伤着。野够了,自己就回来了。毛病大,活也过劲,不惜力。后来不是叫马戏团买去了吗?马戏团看着长的好,想着表演,可是认死不配合。
你讲土匪坏吧,那够坏,抢杀烧淫,啥事做不出来,五二年枪毙程某人[],一个老妈哭得可怜,哭啥呢,十几岁一个闺女,在屋里纺线,程某人来了干坏事,不从,程二话不讲,取下纺车头,一下帮人家闺女砸得脑浆迸裂,别说枪毙,罪大恶极,杀了剁了也不解恨呀。不过有时候咋讲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的坐地土匪他要想帮你,也可以让你免受其他人的害,就凭拳头大小,看谁势力大了。当保长的林某人不成的很,老么老样的也当不了保长了,就勾结了南乡的土匪来贴票,夜里来贴的票,第二天小孩出来看,还说“大,妈,谁给俺家寄的信来”,念“腊月二十傍晚备好现钱六个乙六十双单鞋六十双棉鞋一百二十双袜子到河外头见话”。六亿具体多少不计较,反正就是可家鑧,摔锅没铁磕干砸净有多少拿多少,这边也就开始卖粮筹钱,纺线织布,杜老奶奶倒不怕,该到外边给人瞧病还是给人瞧病,主要是看孩子的病,那时一般也没大病,蛔虫、发烧、出痘、疯,也是见针就收,见药就好,关键是药也缺,人更缺,不明就里的小病,耽误耽误最后要了命。杜家老奶奶从县跟前的高先生那里学了一点医,会针灸,有退烧片,能使用艾火祛寒拔毒,救了不少的孩子。
人讲“岳不离山,屠不离湾,凌傻子不离月牙滩。”土匪里数一数二,还是大河湾岳岐山、人送外号岳葫芦的,屠继周算一份,还有凌子和,人称凌大傻子,组织“护航武装”。上自南照,下至正阳关,号称“九路军”,洪河边上的有张红鼻子,这些人最后也都没活到是处,当地书志中还能记载。当然也有漏网的,那是最后有功的,比如陈白[]的三叔,人叫山爷的陈某人,曾经救过殷区长的命,解放前后,曾经做过多少次争取转化工作,来一个同志被活埋了,来两个同志被沉水里了,土匪到伤好些同志,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干脆扎了口袋,一锅端了。从城西湖往上撵,沿着河两头堵上,只留河边,事先跟摆船的讲好,那天集体不摆,挨家挨户的搜,那也好认,一般的农民手心膙子套膙子。每到冬天,甩沟泥,手头肚子都压的扁扁的;土匪呢,吸纸烟,手指头熏得发黄,拉枪栓子的食指上有印子,一看便知,那一次治得彻底。殷区长也会做工作,陈某人是总头子,运武器弹药,但是有一条,自己不参加行动,众匪可是就要嘣了殷区长,这一回被陈某人喝住,区长念此情,就保住了他的命。
老奶奶行医治病,这一天就来了一顶轿子,来人不讲是谁,也不讲去哪,腰里别着家伙,家人有的担心不让去,胆胆蹙蹙递颜色,她讲“我出门治病,行的是好事,你们别怕,我去。”过了河,落了轿,用了药,留了一晚没让走,酒肉饭菜伺候,第二天,病消了,于是香烟细茶,宾客相待。之后往来更多,出来打听,原来是陈[]璜陈[]玫家,贺浪浪的黑红两道的人物,陈白[]陈大官人都是一家子,出手阔,也有的是,每次拿几块钢洋,不说医药费,只是“给老太太做双鞋穿”“给老太太扯身衣裳”。有了多余的钱,买了更多的稀有的药,买房子置地。
那回便消销了票,林某人心里不忿,但是熊门嘛,斗不过人家,月熊。就像前面讲的船上递话,因为这事,保长就搁在心里,新政策下来,为了稳住这些人,一时安抚说不以处理,仍旧管理。后来扔被视作四类分子,被溜子(受管制),他也不光滚眼子了。最后也死得腌臜,饿极了,偷吃生产队的红芋面,一口咽不下,被侄媳妇拉到大队部见公,心里还有个臊么色,回去吊死了。据有年纪人讲,这个杜老太也管,别看脚小,农活也能干,治病,还接生,往生之后,碑铭“扶渡新生”。有一点,她重男轻女,后来的孙媳妇说她是老封建,曾孙媳妇就不过问这些了。封建不封建,就为这,芝麻带出西瓜,还惹上了官司,成为“逃亡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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