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无人舟自横你看看谁来了:
那不是他三姨么?你是吃了唐僧肉,咋的还没一点老相嗨。
就的!没有老相,都成老妈子精了。你搁那是插园笆子?
安,趁地潮,我叫俺家劳动力砍丁个树枝棱子,给园笆子补补,管不住牲口了咋弄—你瞧俺这个小呆熊,你三姨来了嘛,也不知道接着。
书呆子书呆子,你看面谨的跟个小闺女样。
书呆子!不火实,阵暂老实的不好,人不喜欢。就那能讲会说眼皮子活佻的活鬼吃香。
风气撵的!俺看还是一老本等的好,那光踢死蛤蟆弄死猴的,能当饭吃?
能当饭吃,现在就时兴。
那巧食吃多了不好。
也是,谁凭谁自个的。你那黄是给他老舅走闺女来添香?
就的呀,你讲不来咋能,俺还有谁呢。
影子老婆家当真缛卓吧,小时候人都小精道小精道的,不喝韩郢子水,人家人喽。
起讲虚头挂脑才十九,腊月初三的生来,二十七天算两岁,虚的很。搁外面自谈的,怕长远了别给家里丢人,早给人家了干净。
不啥,阵暂小丫头都疯实,哪还跟从门先样。
女大不中留,终归不随你姓,不过一门子亲戚。俺嫂子嫌远,猜到湖北里去了,心里难过。
讲起来不啥呢,就一个闺女,谁想叫走远,人讲能朝南走一千不朝百走一砖。也不怪,小丫头子菜籽命。哪里都有好坏,搁着人混。
都是自己当家呀,哪听大人一点话。
恩,前个二嫂子借顶镗子套被,站家后跟我讲好暂子话,讲子讲子眼泪出来了。又猜的,老婆子也口?
那不瞎话,搁家为闺女恁暂就过劲得狠,跟狼巴子样恨不能吃人,人送母老虎么。你问他男人搁她跟前还不是一辈子小意,敢出大气?
谁吃谁的饭,老婆子口总省得受外人的气,现在谁娶个媳妇不当雄景。再讲了,分开门另开户又不搁一个锅里舀勺子。口吧贤惠吧,还还能跟老婆子过一辈子?只要两个人割的好比啥都强。
那谁还能问得了哎。老妹子你也该订得媳妇了呀。
订人!订麦仁黄。你看俺穷家子破檐的谁跟你开亲,打老杆的料稳当,说谁?
前面一招手,后面还是成大阵子的,你讲啥样的没有。
三姐就知道给我开心丸吃,俺有啥也,猪八戒背把烂套子——人没人家没家。
那你真会讲呀,你老爷子活着恁暂,杜家楼里,到哪不是贺朗朗的?眼眶子高不好嘛。
贺朗朗的!就差老上人没卖过窑罐了黄。我天天讲只要下雨知道朝屋里跑的就照。
才好大……
十五了。
我讲个不好听的话,阵暂不兴娶多,要搁子门先,十房八房你娶不到么,还是挑着灯笼找。晚黑里大门得插紧,照护不好被窝里都盛不下。
明个你三姨看子有相宜的给做外甥媳妇。你看光顾子讲话了,上去喝点儿茶。
不了,等着走。
明个才走不好么三姐?俺老姊妹好好叙叙。
家里还跟鳖窝捣一棍样:大半拉橛子跟前的两个孙子,老闺女的大丫头,都送回来了。俺是该给这些小死炮冲的当一辈子老眉星了。怕摆子水哪能离人。
老婆奶奶不讲还行壮着来么,能不管帮着照应照应。
行壮是行壮,也不展了。到年也八十九了的老杠子了,不护累人就不赖了,哪还能指望给你劳呀。
也就是的,摔一跤磕着哪都不是旁来啥。他三姨夫讲上福建去了?
要不是你咋一肚子气呢,哪能走掉。俺那个劳动力是个死硬症眼子,你不叫去自己几件子换洗衣裳一裹,吃蜜沾糖的去了。
那眼望子看你有本事能操劳过来,想多挠几个。
有本事!那老妹子你忙,我得走了。
你看走趟娘家就跟掏火的样也蹲不住。
穷忙。
我猜是谁来,都是老亲近邻的,都是俺鹦哥窝的人,哈哈,人讲行了八辈子好,才能托生鹦哥窝的人,你鹦哥窝,鹦哥窝的,这是个啥地方吆?别急呀,我一铺一条地跟你讲,按,第三章详解。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两个地方越来越成为深深的印记与精神的起点,淮河岁月浸润着蒙童年少,这个叫鹦哥窝的地方,闻到的第一缕气味,看见的第一色景观,体验着雨雪风霜秋收冬藏,也许后来经历无数的淬炼刻蚀,关于善恶美丑高下,关于劳动传统敬畏,关于脆弱关于坚韧关于淡薄关于丰厚,但这里种下了十年初相。另一个十年是在西端的秦岭一脉,人文白鹿原下度过,浓郁的知识殿堂,感受纯粹的友谊与对事业的追求,探索着未知,积淀着关于世界关于人生关于崇高关于荣誉的基本价值观念。童年淮河岸,青年的白鹿原,都是我故乡,生养淮河岸,求知白鹿原。虽然离开,却从没有离开,多少年后,我为这种山水地理对人的厚德而感到何其有幸。我想每个人都应有这样的地方,也都有这样的地方,打下沉重烙印,带着底色出发。无论你是哪一条河,一头连着山,一头接着海,云从海上生起,从河里生起,随风化作雨,成为河流新的源头,他们往复却不单调,庄稼、鱼虾、社会,都在其中了。大河汤汤,鹿原莽莽,历史与大地如此厚重深沉,精神充盈,还到别处寻找什么?这里的逻辑简洁而宽广,它教人真实是最有力量的东西。春耕秋收,已有四时道理,天行有常,侥幸投机必然不能长久。田间地头的幼儿园,对于音乐美术舞蹈等才艺,缺乏最初的启蒙。也包括作文,直到五年级,进了城,才有正规要求,严肃起来。那时记得要作800字,每一次都是一道关口,一场大病,一回煎熬。抠出干干巴巴的三页方格纸,等候语文老师批判。现在想来,所谓文笔,那是最外围最初级的东西了,其上有思想,其上有精神,其上有意志。
寥天地里看过了,再到村里,到院里,到屋里看看,啥样的?编不出来花,八九十年代,星蹦几家子盖瓦房的,通常还是草房,你讲土房也没人咋着你,但这里面有个分歧:土房一般讲墙是土脱坯垒的,房顶嘛,先是缮草,也可以缮瓦;你讲草房不是草房,瓦房吧它墙又不是砖,干脆就叫二毛子头吧。二毛子头?二毛子不是稀饭吗,那你讲的怪对,稀饭多方米,少加水,熬出来半干半细,那就是二毛子稀饭,那就是介于两夹界。有西晒热头的,但堂屋还是南向的多,东边两间厢房,根脚是青砖,屋角下石头,再往上是摸手高粘土踩的墙,屋檐再往上坯砌到山墙,内墙不要恁么厚,也可以用八字代山墙,屋里宽绰。二寸厚的木头兑成门,边上一块两头出挑,削圆了当门轴,下面坐到门窝窑子里,上面顶到门箅子里,结实倒是结实,但也容易摘掉。鱼鳞木格窗户,木格窗,房顶屋笆外面缮着麦穰子,讲究的里面涂上反手泥,省得虫子驻,搁门先地里不见一珠子化肥,麦草也结实,半年不要紧,现在用上了化肥,粮食是多打了,东西也不禁使了。房脊梁上盖一道压脊瓦。门头上是轮窑烧的瓦质匾额——耕读传家,朱砂退了颜色,都是乌灰泛白, 房檐下钉几根墙橛子——挂着成串的辣椒、蒜瓣子,年跟前是一吊子腊肉,出风,不出风没有腊味,还有大混子鱼,连头带尾三尺三,透肥的老公鸭,腊鹅,还有一疙瘩粉面子,晒年呢。门头上是几棵艾草,还是五月节别上去的,早都干了。梁头上是一捆火麻,还有棚起来的农具——牛大盘、犁雁、落把等,小屋屋角是驾车子、鹅罩、耩子、大扫把、担绳,穷家值万贯,都是有使用的咋弄。
堂屋中一间是当门,靠后墙立着个土柜,两头的柜子里,针头线脑细铁丝老虎钳弹弓锥子锉刀镰刀头,上面的板子上,茶瓶酒瓶酒鳖子油桶,糖圆子面西粉鞋笸篮子,正中间对着的上片子上,一棵青松,两个童子,两只仙鹤一飞一立,一个老寿星凸着个大脑门,两边的配文是:福如东海,四壁青山。画下靠墙是过辈老上人黑白照,面前一把铜香炉,年三十先烧香后放炮,头香烧三炷:一炷外面敬天,一炷门口敬地,一炷土柜上敬祖宗;二香烧三炷:一炷锅门敬灶君保水土平安,一炷插在粮食茓子上敬谷神确保五谷丰登,一炷香放牛槽祝六畜兴旺。圆腿大桌子一半放在柜下,再往门口是小桌子,两边有两条大板凳几把小椅子,左右墙上,一个是年轻人,风掀起灰布大褂襟角,站在群山之巅,气吞万里,忧郁自信,夹着一把桐油布黑伞,准备要到安源去领导运动;一张是豹头环眼,红袍黑边,铁面虬鬓,斜挎绿炳长剑,题钟馗醉酒。
我理解这里每一句方言的谐谑,
每一根白发牵着远游人的冷暖。
我记得田间每一种野草的形状,
每一扇门后蛛网盘结着的尘埃。
我有田有地有房梁屋舍春夏秋冬,
洪水行过,一塘好鱼;烈火烧过,
一担好炭。所遇青年你好,渡着
一条长流的河,没有年月和昼夜。
这一路的人,必有小偷必有土匪必有英雄,
这鲜活的心,必有邪恶必有懒惰必有美善。
且不论你最易腐我最易朽,万千条道以及
万千的人有着万千颗五颜六色的心,同在。
左首为上,南向的屋子,东头就是上首,老人住,老人心疼牲口,为了夜里草料方便,就把耕牛拴在床面前。小孩跑在那床上睡,夜里不老实把腿伸到床外,有时候脚就会碰到牛身上,又软又滑,牛吃青草,呼吸排泄都是草香,有时会伸舌头添孩子,孩子不觉,第二天额头上就是一片红印子。“啐嗤。”这时老奶奶掖被子,老爷爷坐起来划了根洋火点着了煤油灯,赶开牲口,“它自己嫌孤虚,要跟人亲呐,”把没吸完的半窝烟拿大姆指按实了,对着灯火吸着,吧嗒两口,将烟袋窝朝床头的木箱子上磕了磕,看了看那紧贴床站起来的牛,像是教导我又像自语:乖喽,夜里孤虚,想偎人。又说:都搁屋里呐,到铺上睡吧,天还没亮呐。牛抹过身,一会便卧下了,左腹装草料,右腹是水潜,水潜里有时会汩噜噜一串响动。这老头从来不扣钮扣,上衣外扎着条蓝色腰带,若被问起如何待牛,一定这般讲:黄牛也,识人性,莫鞭笞,须柔声。或拉着另一种腔韵:吃喝马虎余,干活出满力,虽不能言,心中明镜。毕竟清凉寺大学毕业,会拽文,不过也是真心话。
草房变成了瓦房,院中有香椿有石榴有柿子,有栀子花有竹子,东边的厢房建成门楼,堂屋对门盖三间做厨房,也盛粮食,后是杨柳林,堂屋后马路相隔的是菜园,菜园北是鱼塘。咋没见小孩子?小孩子伏天过后就叫他二大爷接到县城念书去了,念小学,五年级。能跟上趟吗?本来念书就好,但一开始去也不展,老师教的不一样,摸不着门路,半学期就好了,熟擓了,知道城里学校的规矩就好了。早点离开父母也好,锻炼的独立,也心细,做事不声不响,轻手轻脚地进屋出门,谨小慎微地生活,拿过的东西都要归位,记着吊壶的水线,用之后添到同样的高度上,一把椅子一双拖鞋,都要它们保持在本来的地方。也会在心里塑造出一种个人空间与边界的概念来,不但有形之物,既如友谊如关系如感情如占有,自己的与别人,也一定有着不同的分寸,也由此衍生一些关于自我与别人的哲思来。念完小学就到了中学,那是在右面的青砖上长着绿绿苔转弯处有洋槐的幽巷底处门前栽棵泡桐的庵式爬头小屋子。独扇门开着,迎面是一张沿北墙顶西头放置的配着荞麦芯枕头的床,斜角水纹白地妆串枝兰床单,平整地垂至将近地面,遮住了床下一排四季布鞋。玻璃上贴着仿写毛笔字的西窗下,一张又宽又长又高的书桌带着三只上了暗锁的抽屉,两头一副蓝书立按尺寸颜色插紧着书本,西南角正好余下了一只墙角柜的空间,柜子下是两个脸盆,上面是水杯牙膏牙刷,一个茶瓶的红色淡得有些独,另一个茶瓶则着浅草绿,腰上是一条三指宽的白腰带,花鸟图,整个瓶身的精巧装束俨然一位豆蔻少女。门后是军绿自行车,东墙下是房东菜橱充当的书柜,上层两排闲书,下层叠好的衣裳和备用的毯子被子。坐的是一把藤椅。墙壁也不空着,是八指头陀的白梅诗句吗,有如:长空归雁疾,绿帘鹤睡酣,孑然窗外人,流韵一抹云;也许是记串了:
花落方能洁,香多不损清;
客行满雪山,香处是梅花。
还有一折小画卷,有立新老师的剪纸照片和祖国颂写意,还有一只白鹅一只黑鹅各立水池一边,那黑的大概就是由白鹅墨染得来,或许是取意王羲之洗砚池。冰天雪地白茫茫本来真干净,山下一条湖,湖水尚未封,一个穿蓑衣的老头,没鼻子没眼,坐在船头把握着一根竹竿,可能取得是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吧,二十多年,毕竟记不清了。学生们自己仿写的条幅啊中堂啊扇面啊也经常挂起来,过两天不入眼了再扯下来。现在想来,倘若别人进入一个那么条理严整的房间,是觉得亲近呢还是远离?但我一定会有些暖暖的欣喜,同时暗生一点点说不出的怕。我要接近他,但总有隔阂。从这个房间,联系到整个中学的年月,整个年少,整个未表白的情,未畅谈的悲欣,那个情谊那个对文学的敬仰那个对社会的初识,以及空无且充殷的心,他山远水,来又去也。一根扎在心上的刺,太久了拔不出来,又隐隐地触动着。过去都未过去,过去都已消亡。
好了,从河那里到地里,从村外到院内,从庄稼到牲口,也欢喜也忧愁,录几句有关“家”的格言吧:家道、家门、有家有口、一家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清官难断家务事、贼老婆好看家、家门不和外人欺、狗不嫌家穷、当家立事、好吃不过家常饭、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家丑不可外扬、居家不得那么好的、家有九头牛也怕败坏头。
感谢那位诗人的评价:“他无意去生造一个理论,也不是要标榜个人操守——实际上作者多处描写了他自己已经意识到的明显与完美人格不全相符的心理、性情,他的文字、思想、行为是一体的,那就是他信仰着的、践行着的生活”。这是我的力量之一,我的盐,我知道这中间多有期待之意,但——倘若在此只顾情绪不问思想、并且精神空间与道德原则已成为冷笑话的今天,与此相关类似的、我所珍视着的东西、坚持着的东西、培植着的东西,在你们的心底真正被视做过时的废品——那么,它就成了个别的精神胜利,那么,我也许会以它为骄傲的。笔下有文,才觉得这一天没有虚度,就可以弥补即便十足的琐屑与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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