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太极
马依力 于2022年12月15号在香港出生。 客观来说,他的来临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 人类当时的繁殖能力正处巅峰,同一天就有六十多万个小朋友在全球各地出世;正所谓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们和小马同属一个生肖和星座,各自等待不同命运的摆布。
话虽如此,马依力的父母仍然隆重其事。爸爸马勇甚至破例不上班,亲身到医院旁观老婆作动。可惜生孩子这事情很难说得准:哎呀哎呀的,一个又一个小时过了去,只听老婆叫,不见人出来,把他快急死了。他不停地打电话,耳朵又红又热,关心着一单重大买卖:“小张,你听着:我不肯定要在这呆多久,反正你一有消息就打电话给我。对!这里的鬼规矩很多,如果手机关了你便先发短讯。没错没错!我要第一时间知道。好!别忘啦!”
他老婆站了起来,扶着床边深呼吸。趁老公刚打完一个电话,便按着腰部,一边呻吟,一边关心起来:“怎么啦?搞掂了吗?一早就不应该听你那姑姑胡说八道,说择日剖腹会影响孩子的自然业力。现在全公司的命运也给影响了。哎呀!真要命呀老公!”
马勇一边埋头发短讯,一边说:“老婆呀!公司的事你现在不要管啦。赶快专心生仔吧!”
马勇是“福龙地产”的创办人暨终生执行主席——这也是他名片上的职务。他老婆高紫苍是总经理。她是北方人。来香港后,根据本土的殖民地遗风,英文名字名先行,姓跟尾。可惜她鲜艳高雅的名字,一经倒置,再与港式拼音和粤语发音碰撞,变了“痔疮膏”。发觉之后,她唯有一不做,二不休,深化随俗,加了个英文名字 Janice。马勇和 Janice 在谈判桌上一见钟情。到现在虽然结婚多年,只要谈到有关地产买卖,仍然会干柴烈火地爆发火花。
福龙地产在香港上市,全盛时期市盈率121。公司的主要资产包括六十八家分店的家具,大批古董电脑和影印机之类。其它主要是无形资产,生财概念,和很多电话。
电话是主要的营业工具,绝不能缺。
先生你好!我是福龙地产的代表 。 。 。
太太喔,上午好!我姓陈喔,福龙地产打来的喔 。 。 。
很多人认为电话推销讨厌,马勇却不以为然:“这些人懂个屁!现代人重量不重质,这是全球人民共同打造的客观事实,有充分的民主基础,不容否定。我们要努力打电话,越多越好,打一百个碰到一个傻瓜归本,两个有利,三个发财!其余九十多个不满意是他们的问题,与本公司无关。”
马依力的家庭不但富裕,亦算得上温馨。父母当他如珠如宝,只是对发挥父母爱的信心不足。所有关乎依力的问题都要先寻求专家意见,或者引证他人经验才安心。父母亲的不肯定,倒让马依力顺其自然地成长了。
可能是隔代遗传,也可能是品种变异,小马的天性一点也不像父母,但外表总是乖乖的很听话,所以父母除了觉得他对宗教的好奇和电子游戏的冷感比较古怪外,并没有察觉到儿子另类的内心世界。
马勇跟 Janice的社交朋友都把孩子送出国读书,而父母越本事,送到的学校学费越贵。所以依力十六岁那年,也被送到伦敦一家出名昂贵的私立学府去完成高中。
两年后,他考上了牛津,准备念物理。妈妈开头觉得物理学不赚钱,有所保留。但爸爸说牛津是名校,考上了是体面,应该大事庆祝,妈妈才全情投入地高兴起来,开了个酒会,请了一大堆亲朋戚友见证他们的骄傲。宴会高潮是大屏幕视像电话,让大家亲睹儿子的牛津风采。谁知依力头发蓬松,穿着睡衣出场。来宾们不肯定这是否时下外国知识分子的最前卫打扮,都若无其事,以免露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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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依力要搬到牛津,首要事情是找房子。
他正在看一间由地窖改装的小单元,离大学不远,靠近一个荒弃了的老坟场。室内只有一扇小窗,像旧式剧院卖票房的窗洞,挂在天花之下,底部高出外面花园的地面只有半米。窗是固定的,不能开关。零散的微弱光线,勉强把地下室浓密的黑森森稀释成柔和的暗淡。地窖窝藏着一股湿气,似乎跟房子一样,已经有好几百年历史了。小窗下摆放了一张仅仅可以容纳小马的小床。
他却顿时被这阴深独特的气氛吸引住了,站在房中央连转了几圈。
离头顶不足十公分的老木横梁在招引他的头发。静电作怪?鬼摸头?想到英国著名的鬼屋,小马突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眼前的房间顿时增添了几分神秘。
由于地方窄小,房东老太太玛俐史葛站在门口看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后,终于忍不住开口:“有点特色吧?”
“那肯定!整个星期也没有见过这样特别的房间。”
假如马妈妈在场,可能会被活生生气死。世上哪有这样不懂得摆姿态讨价还价的傻瓜呢?还是准牛津生,她高紫苍和马勇的亲生儿子!能不气?
连房东太太也主动说句坏话平衡一下:“就是光线不很够。楼底对你来说也矮了一点。”
“暗淡的光线可以帮助放松精神,培养思潮。楼底够高就好,多了也是浪费。” 年轻人喜欢了一样东西,都不希望听它的不好。小马在房东面前替小房子辩护起来。
他又再转了一圈:小厕所像个衣柜;旁边的洗手盆只有一本字典那么大,像玩具。使用时肯定很不方便。
呃,一点点不方便也适应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否定了房东太太的负面意见之后,小马继续自言自语向自己落嘴头: “外面还有个迷人的小花园呢!”
史葛老太太连忙郑重声明:“差点儿忘了。我每天大清早在外面打太极,晚上八九点在楼上静坐。这段时间内我需要清静,所有会发声的东西最好都关掉,不知你能否接受。” 语气中明显带了句尽在不言中的:“不能接受就免问了!”
苏格兰老太婆打太极?还是个懂得静坐练功的高人老外?新鲜!有趣!他傻笑了一笑,然后很认真地回答:“史葛太太,我没有电视,偶然会用耳机在电脑听音乐,顶多不过半个小时。”
“真的吗?那太难得了!”
一老一少之间的距离突然减掉了一半。
但年轻的小马,觉得有必要再卖弄点什么来表现成熟,于是用他刚从贵族学校学来的私校口音,夹杂了广东风味,一副高傲持重的模样,吊着嗓子说:“练太极要有恒心,对老人家有好处。”
“你也打吗?” 老太太顺口问句。
“中国人除了生孩子,最拿手就是太极啦!嘻嘻!” 小马一出口就知道不恰当,也不风趣,可惜声音发了出去收不回来。在私校两年,他学会了英国人很着意的幽默感,停不了的趣话随口而出,成了习惯,也变得重量不重质。
史葛太太微笑了一下。
小马尴尬之余,不知如何是好,便急忙把话题胡乱一转,问道:“这里有鬼吗?”
谁不知老太太很严肃地告诉他:“有!都是些友善的老孤魂。你只要心怀尊敬,他们不会搞鬼的。”
老太太出奇的答案,令小马更加反应不过来。他呆了一呆,无目的地再看了周围一遍,然后傻乎乎地说:“既然这样,就租给我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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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后来才知道八十四岁的史葛老太太在中国住了四十年,是国际有名的太极和气功大师。
她在1990年辞退了幼儿园教务,跟随做投资银行的丈夫到上海履职。他年轻英俊,事业成功,是业余长跑健将,也是虔诚的基督徒。虽然资历不深,银行却以优厚条件把他调派上海,负责这个重要的新兴市场。他意想不到之余,对上帝及自己的信念亦因此剧增。
也许是受到新环境刺激的缘故吧,移居上海后不久,玛俐的人生观好像受到冲击,被连根拔起。很多从前理所当然的看法,一下子都变得不肯定。她第一次尝试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自己和老公,惊觉夫妻间几乎完全没有共同点。他的人生很单纯直接,充满信仰:他热爱投资,宗教,和民主。他相信基督教的价值观可以重振大英帝国。她以前觉得他这股傻劲挺可爱,现在却觉得他有点盲目迷信,肤浅单一。从客观的距离看自己的丈夫,她觉得很尴尬,甚至讨厌。
感情无故遽变,有如晴天霹雳,玛俐实在无法解释。连当年“一见钟情”的浪漫史,也开始变得糢糊。
他们认识了三个月便决定结婚,在伦敦时尚的诺丁丘陵区找了个小房子双宿双憩。三年来虽然没有鱼水之欢那么肉紧,也算得上平淡幸福。各有各工作,各有各忙碌,各有各的空间。那段日子,在回忆中好像断了片,只有一片空白。但她肯定空白背后曾经有过温磬,只是回忆难寻。
男女间的事情有时就是这样。缘分尚在的话,无需山盟海誓也会地老天荒。一旦缘分了尽,情海会无风起巨浪,翻云覆雨。在乌天黑地中,一切都看不顺眼,难以忍受,勉强下去只会制造烦恼,伤害感情。
到上海十四个月后,他们便友好地分手,朝相反方向各奔前程。玛俐回首这段婚姻,像是一段多余的绕道。不过没有这小插曲,她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开始另一段历程呢?大概都是注定的吧。
接着下来的四十年,她因缘巧合地跟了好几位太极名师学习。她在这方面的天分和兴趣,自己也意想不到。后来还成为唯一的外国女性被解放军聘任为荣誉武术顾问。
七十二岁那年,她应英国太极学会之邀回老家当半退休会长,一当便是三年。可能由于她的名气,也可能是时间吻合,学会在三年中壮大了一倍,还在曼城举办了历来最大的欧洲太极会议。她也当了“欧洲气功”杂志总编的荣誉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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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在地下室转饱后,跟随老太太到楼上签了分简单的租约。玛俐史葛顺便给他看几张当年在香港拍的老照片。第一张在山顶:她看来四十出头,身穿牛仔裤T-恤,上面印有“和谐”两个中文大字。蓬松的短金发上插了副古老墨镜。她并不漂亮,却有一分魅力,足以从发黄的照片中透射出来。她皱着眉头,明显不耐烦身旁的大群游客。
第二张是与香港特首和太极总会会长在一个剪彩仪式上拍的。特首比她矮一个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开上唇,露出上排牙齿。
最后一张是她在电视台接受访问时拍的。她指着主持人问小马:“你认识他吗?听说在香港很出名的。” 小马看了看,回答道:“不认识。那时候我还在做老太爷呢!”
哎呀!停不了的风趣又来啦!
但这次真的逗得史葛太太笑了:“没错没错,年轻人!”
不过短短的一个小时,小马已经被老太婆的风采摄住了。她不造作的真诚,像把锋利刀片,将他两年来努力学习的势利面具割破。她一把年纪,精神却未被时间侵蚀。相反地,时间似乎一直在培养她的能量。这分陌生的力量,摇动了小马那分年青人才有的绝对自信。他好像一个在黑暗中长大的人,第一次见到光,眼睛刺痛,情绪昏乱,但内心兴奋。他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七彩缤纷的新境界,一个他下意识一直在追求的境界。
他把握机会问道:“史葛太太,你可以教我太极吗?我会付学费的。”
“这个不急,慢慢才说吧。”
一个月后,史葛太太开始教小马太极。“学费是不收啦,有空便帮帮老太太种菜吧!”
出乎玛俐史葛意料之外,小马很有天分。更想不到的是他的科学根基,对修道很有帮助。他问题多多,都很刁钻,却都颇有见地,连老师傅也有时被难倒。玛俐自叹修练了几十年,有些方面由于太上手而成了习惯,不再思考。修而不思,早晚变白痴。
起初小马觉得太极动作缓慢,似梦游多于拳击,但很快便领略到慢下来的妙处。只有在缓慢的节奏中,脑袋才有机会注意到每一节筋骨和每一束肌肉的配合,不容马虎。假以时日,整体配合便自然变得准确细腻。
年轻人的身体,好气好力,一切理所当然,甚少被主人关注。太极令小马留意到自己整体和局部的存在关系,的确有点妙,越练越妙。
史葛老太婆也非同小可,像有超自然力量。她平常上街也靠拐杖。但按着小马轻轻一挤,可以把比她年轻六十多岁的小伙子推到小花园的另一边。
“没可能!没可能!你连肌肉也没有,哪来的力?”小马抗议道。
“你只会拿着一大包炸药来砸人。我虽然只剩下一点点炸药,但懂得引爆哦!”
“呵,收到,收到!”
她不但功夫了得,还是种植能手。小农园的产量几乎够她夏天自用。她精通东西方各门各派的哲理神学,对教廷于十五到十七世纪灭掉几十万“女巫”的历史特别有研究。她闲来喜欢给小马说些 “上帝的人间太监” 所犯的“变态”个案。说完总会讽刺地总结一句“上帝保佑”。
小马有次问她:“古时的教廷犯案累累,你为什么对灭巫运动特别看不过眼呢?”
“可能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假如生不逢时,肯定给太监们生烧。也可能我前生的确被他们虐待过,现在还有余恨吧!老实说我也知道自己这方面有些执着,不应该,只恨道行未够,阿弥陀佛。”
她除了一口流利英法语和懂一点梵文外,普通话比小马的广东口音标准。她取笑小马,说香港人的普通话连自己也听不懂,是语言学上一个大谜。她经常投稿杂志,主要是些有关道家思想的论文。她家中收藏了不少古籍和丹经道书。经这位苏格兰老师傅的介绍,小马第一次接触到中国两千多年前出版的老庄智慧。幸好庄子一早说明在前:“知也无涯”。反正无涯,早晚开步在数学上来讲并无分别。
令小马最感意外的,是佛学和老庄的远古宇宙观,微妙玄通,与现代科学不但没有冲突,反而甚有共通。佛学深厚神秘,善巧方便。道家则潇洒自然,忽出忽入。两者都能够在恍惚中历久常新,跨越两千多年的时间鸿沟,跟物理学衔接沟通。
史葛太太发觉马依力有天生道性,领悟力特强,居然很快便可以跟她老人家对着壶普洱茶大谈道理。她搞了一辈子的学问修为,想不到在风烛晚年从一个小伙子身上得到不少新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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