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镜姝
01
“你找谁?”
厚重而华丽的大门终于打开,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妇女机警地询问,眼神里还带着些许的不耐烦。
九月的上海,依旧闷热难当,仿佛一张巨大的保鲜膜覆盖在魔都上空,湿热一股一股的从体内上涌,诗敏笑了笑,由于口渴上唇竟然沾到了牙龈上,她只好窘迫的低下头抿一抿嘴唇,面红耳赤。
“请问,何艺宝是住在这里吗?”
话一出口诗敏就后悔了,她赶紧用蹩脚的普通话重新说一次。
浓重的口音仿佛一扇没有钥匙的门,瞬间就把她暴露地透透的,保姆心下了然,又是主人家的穷亲戚,嘴角不由自主地窝起一点点,冷冷问道:“侬是哪个,我去回一下何太,不过她此刻正在午睡。”
保姆的话点到为止,个中意味诗敏明白,但依旧感激地点点头,说道:“我叫齐诗敏,之前通过电话的,今天来瞧瞧小姨,给她带了点家乡特产。”
保姆点点头,拧身进去。
诗敏摸一把额头的汗,认真的打量这幢尖顶红砖的法式小楼,哥特式的长窗,彩色玻璃,充满了浓郁的上世纪风情,十里洋场的派头,院子里有白色的篱笆围起来的花圃,迷离的香气让她觉得微微头晕。
恍惚中,诗敏想起来上海前一夜妈妈的叮嘱,到上海后尽快去找小姨,以后好有个照应。
于是,诗敏开学报到手续一完成,便倒了两班车,在石库门走了半小时才找到这里,那半袋小米,坠的她腰疼,肚子空荡荡的也感觉不到饥饱。
“你进来吧!”诗敏正在神游,刚才那个保姆打开了大门,脸色也缓和了不少,“太太还在午睡,让你在客厅等她一会。”
屋子里有股奇异的香味,华丽的装饰让诗敏觉得寸步难行,保姆端来了咖啡,精致的法式花纹鎏金口骨瓷,细腻的像婴儿的皮肤,线条流畅的手把握在手里清清凉凉,另一只无处安放的手也紧紧握着杯体,努力地生出一种弱弱的安全感。
如果你被人死死地盯着,一定会有感觉,是那种刺刺的、毛茸茸的弱电流扎在身上,每个毛孔都不得安宁,诗敏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她下意识追寻着这道电流,猛一抬头,看到正在一步一步下楼的何艺宝,手里的咖啡因为惊吓差点扔出去。
诗敏记得这张脸,十几年了,一点都没有变,岁月只是赋予她更加妩媚与成熟,其他了无痕迹。
“小姨”,诗敏稳定心神,怯怯生生地搭腔。
“找我何事?”何艺宝款款坐在沙发上,随手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袅袅的青烟让她的脸看起来有点虚幻,说实话,看到诗敏的一瞬间,她惊呆了,因为曾经,也有那样一张脸,青白,胆怯,纯情的像刚出水的芙蓉,那一刻她竟然有点怨毒,年轻真好,那种新鲜的光芒多少昂贵的化妆品也精修不出来。
诗敏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双手紧紧绞着,很客气地说道,“我妈她挺想您,让我捎些小黄米过来,说您以前最爱吃。”
艺宝冷冷一笑,“三姐这么惦记我,这么多年怎么不来看看呢?”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质问,不过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来情绪。
诗敏紧绷着嘴唇,不敢吭声。小姨就在对面坐着,黑色的真丝睡袍,领口开的很低,慵懒地斜在肩上,深绿色的、碎钻点缀的文胸流光溢彩,小吊坠一直在晃着诗敏的眼睛。
关于三姨妈的孽缘“公案”,十几年来,她多多少少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姥姥一生中三男四女,何艺宝是她最小的孩子,也是女儿中最标致、最漂亮的,从小被哥哥和姐姐们惯着,谁让她长得漂亮呢,而且嘴巴甜。谁都知道何艺宝会有一个好前程,那时候她正在和一个部队的年轻军官谈恋爱,可是她却上了二姐夫的床,俩人私奔而逃。
从此何艺宝成为禁忌,九十年代的小城里,这等丑闻让整个家族抬不起头来,姥爷愤怒宣布与她断绝任何关系,从家族中除名。
诗敏第一次见到何艺宝是姥爷的葬礼,这个倔强的老头子,至死都不愿意松口让小女儿奔丧,但是何艺宝到底还是回来了。她开着小轿车,招摇过市,宝蓝色的连衣裙阳光下泛着妖冶的光。当然,是不愉快的,除了姥姥和妈妈,没人愿意和她说话,特别是二姨,拧身就走,看都不看她。
诗敏躲在人群中,被何艺宝的美丽震慑了,太美了,太妖了,比照片上还好看,那张被姥姥藏起来的照片上,何艺宝梳着大辫子,黑白色,精致无双,可是没有这么妩媚、这么吸引人。
何艺宝在众人复杂的表情下,给父亲上了一炷香,磕一个响头,一滴眼泪也没掉,扔下五万块钱,冷艳的、决绝的转身走了。
她耀眼的美丽,让小小的诗敏终身不忘。
艺宝又说,我三姐这么多年挺穷酸,看把你一个女孩子养的这么粗糙。
诗敏低下头,25块钱的短袖,39块钱的牛仔裤,洗的泛黄的白球鞋,更加垂头丧气。
看诗敏拘谨地沉默着,何艺宝吐出一个淡淡的烟圈,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多见见世面。
诗敏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何艺宝拉开茶几下方的小柜子,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这个手机你拿去用吧,当是我给你上大学的礼物。
诗敏简直是受宠若惊,没想到小姨竟然送给自己这么漂亮贵重的手机,她几乎是眼含热泪,这正是她求了父母一个暑假依然没有得到的手机啊,这趟来的真是值得!
02
艺宝喜欢上海,她第一次来就觉得这个地方在梦里召唤过她,那纸醉金迷的舞会,那欧式风情的小洋楼,那十里洋场的旧风气,每一样都令她着迷。
他们私奔而来,也过过一段好时光,大把大把的花钱,越新奇的玩意越往里面钻,很快就山穷水尽,那个叫文山的二姐夫穷困陌路之际竟然把她卖到了大上海的“佳丽花都”,当坐台小姐。
艺宝是有福气的,接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台湾富商,带着闽南口音,他说,艺宝清纯的像一朵晨间的小花,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于是“赎”了她,并且给她买了洋房,每个月五位数的零花钱。台湾富商还算是疼她,经常带她出去应酬,不说是二奶或情人,跟别人介绍是自己的“如夫人”。
后来富商的工厂逐渐衰败,把房子和另一个文化公司的股份送给了何艺宝,只身回台湾,就再也没有出现。何艺宝瞬间从一个金丝雀变成小有名气的富婆,更何况她还年轻,才三十出头,毫无顾忌地过起了夜夜笙歌的奢靡日子,还包养了年轻清秀的男子。
王尔德是她众多情人中的一个,也是时间最长,最钟爱的一个,颀长挺拔,眼神薄凉,好看的线条令她心猿意马。
王尔德是个诗人,这年头还有人当诗人,诗敏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忍不住在内心嘲弄一番。可是,当她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倒吸了一口气,他颓败又阳光,迷离又飘荡,像一樽朝阴的树,不动的,但冷冷的气息又是那么吸引人。
王尔德对诗敏说,你真是一个谜,浑身散发出植物一般的迷离气质。他湿热的语气,撩得诗敏全身痒,蚂蚁噬骨一般。
看到她羞怯的跑开,王尔德笑了,哪有诗人泡不到的女人呢,何况他还有好的皮囊。
这次,诗敏被何艺宝打扮的很是耀眼,去参加一个慈善晚会,无聊极了,无非是富人之间的把戏,反正钱多,变个花样玩玩,图个新鲜。
诗敏本以为她能抢小姨的风头,不止年轻,她还美,还有学识。她记得,当她装扮一新时何艺宝的眼神,那是嫉妒。
可是,诗敏还是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小姨,这个聚会上,年轻漂亮的姑娘多的是,但是大家的眼光基本都聚在何艺宝身上,她优雅大方,英语,法语和上海话随时转换,一种特别的名媛风范。
诗敏只能畏缩的,坐在角落看着小姨他们谈笑风生,她想这辈子也赶不上小姨。
这次聚会上,诗敏认识了林啸寒,一个超大公司的董事长,人并不像名字看起来那么年轻,典型的中年男人,秃顶,圆肚,黄腻腻的脸,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钱了。男人的企图很明显,诗敏没答应,只是有礼貌的把他的名片放进包里。临散场,林啸寒告诉她,随时可以打电话,等着她。
诗敏笑笑,心想永远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可是,不满一个月,在一个湿冷的夜晚,诗敏找出名片,拨响了电话。
林啸寒的语气并没有特别惊讶,似乎还带着一点笃定的意味。
诗敏说,我需要五万块钱。
好。林啸寒很爽快。
03
林啸寒从来没有问诗敏为何突然想通,他也不必问,无非是缺钱,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可是诗敏不一样,她不但要钱、要包,还要房子,别墅、洋房、大平层、精装公寓每样来一套,每套都是不同的装修风格。那段时间刷卡刷疯了,诗敏趴在林啸寒身上说,你心疼吗?林啸寒喘着粗气,花在你这个小妖精身上,我乐意。那时上海房价还没有疯长,一套房子还没有上个情人一件蓝宝石项链贵呢。
他们在不同的房子里疯狂的缠绵,林啸寒超出年纪的生猛,仿佛要把诗敏刷掉的钱用身体弥补过来。诗敏并没有觉得畅快,她总想起与王尔德厮混的场景。
那天,月亮很大很圆,他们潜进厨房,趁何艺宝睡觉的时候暗度陈仓。在椅子上,诗敏头部后仰,正好看见月亮,体内一阵痛直戳心脏。王尔德吻着她的眼泪,说我们出去吧,迟早会被她发现。
于是,去四季酒店,开了最豪华的房间,他们整天厮混在一起,像两株交缠的植物,根、枝叶、躯干都散发着蓬勃的光。诗敏终于明白小姨当年的感受,原来性和爱一样,都会让人上瘾疯狂。
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几天后,酒店催缴房费,王尔德两手一摊,诗人从来不带钱。
诗敏楞了,她身上总共才1000块,不够他们消费的茶水,最终还是叫来了何艺宝,诗人扑通跪下,他说自己昏了头。
何艺宝临走时,恶狠狠看了诗敏一眼,我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诗敏本来想哭,最后竟然笑了,恶心,真是恶心。大家都知道逢场作戏玩一场,只有她当了真。王尔德撩拨的情话,只不过是为了破她“谜一样的处女之身”,她却以为遇到了爱情,以为抢走小姨心爱的男人就能耀武耀威似的。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小姨豢养的宠物罢了,更何况这样的男人小姨有很多,她却拿来当成宝,果然是没见过世面。
唯有钱能洗刷耻辱,诗敏几乎疯了,去巴黎春天刷爆了三张信用卡,还是不够,只好给林啸寒打电话说,我需要五万块。
她似乎瞬间明白,爱谁谁,钱才是好东西。
04
诗敏不止一次看到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钻进林啸寒的豪车,她们如当年的自己一样,青春气息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分开很简单,林啸寒没有追讨诗敏名下的任何物业,并基于她的懂事,还给了一笔可观的分手费。
男人就这样,喜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他们以为自己做了君王。
诗敏也要做君王,本想出手几套物业多套点现金挥霍,哪知道上海的房价一夜之间疯了似的,一直涨,随便几套商铺,她就身价过亿,一时之间成为上海名媛圈的新生力。
她仿佛成为了当年的何艺宝,漂亮,单身,有钱,给父母两张五百万的卡,让他们买房,多买几套,随便住。当年他们在小城里都是租房过日子,几乎每隔几年要搬家一次,小时候诗敏最大的愿望是有自己的房间,粉红色的,朝阳的公主房。现在她有很多很多房子,却没有一间是粉红色的,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
诗敏也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男子,他们身上有清香的体味和强烈的荷尔蒙气息,跟他们缠绵,总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但是诗敏不玩包养,她怕小白脸拿着她的钱去泡别的姑娘,不值得,还生气。
诗敏每天从不同的床上醒来,过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是她何处的房子及身边的男子是谁,她喜欢这种“断片儿”的刺激,为千篇一律的生活赋予了新鲜与动力。
诗敏刚醒来,就接到了何艺宝的电话,她说自己要走了,去台湾。
当年的那个富商回来了,他的发妻死了,儿女们都在国外,这个时候又想起当年陪伴他十几年的何艺宝。
你真去了?诗敏站在窗前,院子里的花都枯萎了,毫无生气,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它们开的热烈,散发出迷离的香气。
何艺宝把值钱的首饰装进行李箱,这么多年,我想换换地方。
何不把房子卖了?诗敏想说,她能买。
我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呢?何艺宝一笑,谁会舍得永远地离开上海!
何艺宝又说,那个诗人早就被我踹了,不守规矩。
诗敏冷哼一声,我早忘了。
她们相似一笑,似乎与过去和解,诗敏答应何艺宝每隔一段时间来看看房子,帮她盯一下新来的管家有没有偷懒。
诗敏其实挺喜欢这老洋房,特别是晚上,长窗的彩色玻璃总会透出暖暖的光,那是家的感觉。她这种没有家的人,尤其贪念这种平淡的温暖,小姨走了,去尝试柴米油盐夫唱妇随的平凡日子,但是她知道,小姨迟早会回来,她们这种人骨子里喜欢飘荡,天生没有家。
诗敏准备睡觉的时候,在何艺宝的枕头下发现一本书,张爱玲的沉香屑,她点了一支烟,慢慢翻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不同的是,她活成了明白人,自己当了自个儿的家,亲手点了一支香,不假手于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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