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子

       初见升子，我24岁，他12岁。那时的他是个又瘦又黑的小男孩，大大的眼睛格外有神，他不爱说话，一说话脸就红了，看我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几个姐姐时不时地训斥他，他也不言不语。我心里暗自忖度，这个男孩也太老实了，胆子又那么小，在这个单传的家庭里，他能否扛起家中的大梁呢？

       后来，他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初中毕业后便回家务农，农闲的时候也会看看书，回忆在学校里无忧无虑的学习时光。在家乡广袤的田野上，在与土地、牛马无声的对话中他长成了英俊潇洒、高大威猛的小伙子。情窦初开的他爱上了邻家女孩，两个两情相悦的年轻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但是女孩家太穷，女孩母亲的智力还有问题，他父母极力反对这门婚事，一边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一边是对他恩重如山的父母，让他左右为难，无法割舍，他不堪重负，喝下农药，准备一了百了。好在老天眷顾他，他被抢救过来，但他变得更加沉默。他像木偶一样，完全听从父母的安排，娶了本屯又矮又瘦又黑的女孩为妻，妻子为他生了一双儿女。不知道他是否真爱这个小女人，不知道他是否时常会想起心中的那个她！他如很多农村男人一样春种秋收，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

       这次见他，他已经是人到中年的汉子，无情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眼角有了许多皱纹，后背有些驼了，走起路来躬着腰，还时不时地咳嗽。他依旧很少说话，也很少有笑容，只是默默无声地干活。他现在的担子更重了，父母已年近古稀，身体状况不佳，一双儿女到了上学的年纪，七岁儿子的智力有点问题，同龄的孩子侃侃而谈，他的娃儿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崩。当初父母极力阻止他的自由恋爱，最怕的就是生出的孩子智力有问题，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们终就没有逃出命运的魔咒。

       每天早上，他总是第一个起床，盯着刺骨的寒风去柴火垛抱柴火烧炕，等其他人起来时，热气散尽的屋里已经有了暖意，他的老妈妈总是数落他——一个大老爷们却老干女人的活儿，他从不反驳、也不吭声，依旧故我。我知道他是心疼他的老母亲，男人的活儿他是主力，女人家的活儿他也分担。家里的大事小情他都有操不完的心。

       我们回到久别的老家，他起早坐大客去乡里买菜，连口早饭都顾不上吃，我知道他的胃一直以来都不好，他想着这个人、惦记那个人，唯独不关心的就是他自己；我们临走的前一天，他默默蹲在院子里杀鸽子，他举起刀刺向鸽子，鸽子扑腾了几下，脑袋一歪，便没了呼吸，鲜血流了一地，我无法相信曾经胆小如鼠的小男孩，曾经文文弱弱的少年，也敢“磨刀霍霍向鸽子”；看着他坐在小板凳上和母亲一起褪着鸽子毛，动作娴熟又轻快，眼镜垂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一脸的平静，大盆里的水冒着热气，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的眼里水汽氤氲。探亲这几天，每天我都能看到他在院子里逗鸽子玩儿，或者默默地看着它们，似乎和这些小生灵在一起他是快乐的。这些鸽子一定是他喜爱的动物吧,想到这里，我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随他来到院子里，正在院子里咕咕觅食的鸽子，见了我这个生人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他抬起头望着鸽子展翅翱翔，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露出难得的微笑，眼里闪现着灼灼的光芒，我怔住了，多美的笑容啊！此时此刻，他是在向往鸽子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生活吗？鸽子飞远了，他垂下了头，笑容消失了，继续面无表情地去干那些总也干不完的活儿去了。

       我们要告别老家了，亲人们说着离别的话儿，我来到客厅，发现他正蹲在地上擦皮鞋，他把皮鞋高高地举在近视眼前，细细地反复擦拭，仿佛在雕琢一件工艺品。这个高大的东北汉子，在悄悄地为他的婶婶擦皮鞋，我转过身，泪湿眼底！

       今年，我已过知天命，而他正四十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