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故|故事一则

作者: 纸席 | 来源:发表于2017-09-23 20:09 被阅读0次

    【故事】①旧事,以往的事情。《史记·太史公自序》:“余所谓述~~,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

                                        ——《古代汉语词典》

    “小二,给热二两酒!”

    “好嘞!今儿雨那么大,李爷您还来赏脸啊?”

    “还不是因为你们赵掌柜的烧刀子酿得好啊!二两比别地两斤还有劲!除非天上下刀子,我李老三还得来喝酒,你孙小二还得去热酒。风大雨大,人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

    “承蒙关照,然而本店所酿米酒,不是寻常人家的烧刀子,乃是前朝酌月楼传出来的绿蚁酒。连坛子都和当年一样,每坛十六两。”李老三在熟悉的位置坐定,赵掌柜才从柜台后探出个头,声音还是以往那样慢吞吞的。

    “我老李是粗人,可不管什么绿蚁蝗虫的。”李老三熟悉赵掌柜的脾气,也只是笑着回了句。赵掌柜的话比他的酒酸得多,又总很絮叨,不过他说的故事很适合打发时间,所以他很乐意每晚来喝二两酒。他转头望了望,又看到个熟悉的面容:“哟,钱先生也在啊。”

    “这雨一下,我们博古斋也没法做事了,钱某赚不了钱,也只好来这喝两口闷酒。”

    “钱先生还会缺钱?您这回生意做得多大,我路过蒋村,看到您家招了二十几个小工,挖了半亩的大坑,都说一铲子上来全是金银珠宝呢。”

    “哪有哪有,看走了眼,荒草白骨罢了。”钱先生摇摇头,拿起酒抿了口,“不过钱某这次是心太急了,不该清明这时来的。那话怎么说的?凄岭凄岭,凄风苦雨。”

    “凄岭的凄,可不是凄风苦雨的凄,而是萋萋芳草的萋。以前阳春三月,正是南缁帝都贵人春游之时,这萋萋芳草之上,可是歌吹如风,粉汗为雨呀。”

    “现在那些贵人,倒也让钱先生拉出来重见太阳了。可惜今晚受累,又得淋雨了。前几晚你们听到了吗?三更又有什么像琵琶不是琵琶,像胡琴不是胡琴的声音,曲调很古怪,只是听了让人想流眼泪,好像又是从宰相坟那来的,都说是白衣鬼又来吊丧呢。”

    “无稽之谈,”钱先生摇摇头,左手却握着他那串不知哪朝的乌木珠子转了转,嘴里小声念叨着,“祥瑞御免,祥瑞御免。”

    赵掌柜没被他们打断,和以往一样,沉浸在他对故国故事的怀想里。

    “游春自然少不了歌舞宴饮,而其中最勾魂摄魄的美人美酒,都出自安平坊酌月楼。那酌月楼可不得了啊,门前柱子上挂着宁相提的字:‘有钱即见面,无钱不相识。’进门就要付一百文钱。进去后自是黄金为楣,碧玉为柱,美酒有一百零八种滋味,美人会三百六十种乐舞。一曲歌罢,红绡缠头无数。”

    “真如赵掌柜所说,李兄你我喝的酒也是这一百零八种之一。可你进门时一文不给,美酒的名字都说错了,赵掌柜真按旧时风俗,可是要直接把你赶到雨里啊。”

    李老三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道闪电把店里照得雪亮,紧接着就是一声响雷,仿佛把天地都要撕开了。

    钱先生又转着两下珠子念叨了两声。

    “雨下得这么大,估计连鬼都不愿出来了吧。”

    李老三喃喃着。

    “李爷,您的酒。”

    “有劳。”

    把酒端上来后,孙小二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眯着眼听他们闲扯。他住在比蒋村还远的孙庄,离这十里地,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才来挣点外快。今天临来时他就知道有大雨,估计除了眼前两位老主顾,也不会再有人登门。

    可他还能怎么办?风大雨大,人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娘的病又重了,现在连阿姐都得了热病,不能再出去卖唱。大夫说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要治好很难,除非……

    叩,叩。

    孙小二猛地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店里其他三人还在闲聊,完全没注意到敲门声。

    叩,叩。

    他站起身,决定去开门,大不了空欢喜一场,万一真有客来,管他是人是鬼,都能多赚几个铜板。

    一开门,他愣住了。

    来人戴着的斗笠披着的蓑衣都极旧,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他还以为是哪来的乞丐。然而那人一抬头,他的魂魄几乎都被摄走了。

    他五岁时,曾在庙会上远远看过那个举国闻名的胡姬,她的眼睛也没有斗笠下这双碧眼万分之一的美。但眼前的面容却不像胡姬那样高鼻深目,除了左眼下多了一点泪痣,简直就是钱老板从蒋村挖出来的白玉神女像——不,也没有那神女像的娇媚,更像赵掌柜说过的莽州山鬼,男女莫辨,但无论男女,只要看了一眼,都神魂颠倒死心塌地。

    他的手里一凉,那人把一枚铜钱放在他手里,那只手也是玉雕出一般凉而纤细,孙小二慢慢回过神,“嗯……客人您直接进来,不用钱的。您进来,赶快进来,别再被雨淋着了。”

    于是那只手又伸了出来,蓑衣下探出的半截袖子是白色的粗麻。等钱被拿走了,孙小二才反应过来,那枚铜钱不是现在流行的制式。

    也许只是自己少见多怪罢了。小二这么想,领来人在一个角落坐下。

    “一坛绿蚁酒。”

    却是个很清冷的男声。小二一愣:“什么?”

    “一坛绿蚁酒,十六两的。”

    被那碧眼望着,孙小二都忘了回话,只愣愣地照着去温酒了。过了会他才忍不住想,赵掌柜酿的酒,不管它到底叫什么名字,都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烈,以前蒋村的蒋五不听劝,夸口说自己能喝一坛,牛高马大快九尺的汉子,三碗下去就不省人事了,躺了三天才醒。可这个仿佛一碰就碎的美人……

    他温好酒端了上去。那人没喝,也没和他说话,就闭着眼睛坐着。孙小二挠了挠头,还是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另外三人还在自顾自说着故事。

    “钱先生,您这博古斋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前多少皇亲国戚您都见过了,怎么不把宰相坟给挖了?白衣妖相宁长戚,连我个大老粗,都从小从说书人那听惯了的。”

    “宁幸宁长戚究竟埋骨何处,谁也不知道,毕竟《晴扉书》里连他的传都没有,宰相坟也不过是传说。要真信这些传说,坟里也只有白骨一具,毕竟都说他被杀前早已被抄家,死时一文不名,唯有辛夷抱着他的尸首在大雨里跪了一天,第二天将他葬于萋岭二人曾同游之处,而后便不知所踪。”

    “那真这么说,世间传的清明宰相坟白衣鬼吊丧,倒是宁幸他家的小寡妇来上坟了?”

    “非也。一来,要真如稗官野史所言,辛夷服了离幽草,万年不老不死,那三百年后的今天自然还活着,所以不算鬼;二来,那酌月楼主辛夷虽为宁幸挚爱,也是群芳谱之首,却是一个男子,不过关于他的故事,赵掌柜应该知道得更多。”

    “钱先生有所不知。酌月楼主本名为辛,只因晴扉二十三年,他以三味线奏《辛夷调》名震帝都。当时他一袭白衣如月,外罩紫罗纱袍,绰约如木末芙蓉。他手拿玛瑙拨,一曲奏罢,啊呀呀,四座黄金如雨而下……”

    “容钱某插句嘴,赵掌柜这就有所不知了。三味线这外夷的乐器,现在市面上虽看不见了,钱某还是在地下见到过的,玛瑙是没法做拨子的,一弹就会断。最好的是玳瑁,《秋浦斋笔记》有载,辛夷的玳瑁拨,其质如黄玉,唯手持处有一点朱红如血。”

    “玳瑁?”之前一直沉默的孙小二忽然插嘴,三人齐齐望向他。

    钱先生有些不满地咳嗽了声,抿了口酒,问道:“怎么了?”

    “不是……我家阿姐得了热病,大夫说要用三钱玳瑁磨粉才能根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挺贵的。”

    “喔?孙大娘那嗓子,要是废了可惜了啊。现在玳瑁是越来越贵了,一两玳瑁拿一两黄金都难买。我倒是有朋友做这生意,边角料磨的粉有的是,我帮你去弄,也就十两银子吧。”

    “有劳钱爷费心。小的先攒够银子再说。”

    “小二你倒也不容易,”李老三挠挠头,“哎,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就请你吃点肉喝点酒吧,你给我切二斤牛肉上来,你过来一起吃了吧。”

    “多谢李爷好意,只是小的早已经吃饱晚饭了,我这就给您切肉。”

    “多大点事,别那么客气嘛。”

    孙小二走了,李老三又转向钱先生,问道:“钱先生,方才您说那什么草?吃了让人长生不老的?”

    “离忧草,《杳蔼录》东山经有载,食之身不能不死,忧不能忘,形容不变,唯发转为苍,眸转为碧。”

    “哟,那不成仙草了么。”

    “非也,这离忧草吃了,几百年的事情记在脑子里忘不掉,倒也难熬啊。”

    “离了忧不就乐了么?而且记得故事不是好事么?像赵掌柜那样。”

    “那仙草名离忧,非使人离于忧愁,乃是不能忘忧,思公子兮徒离忧罢。小老儿虽知道些前朝故事,然虽非亲身经历,于其触目惊心处,亦不能不为之动容。若对于亲历者,这么多刻骨铭心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几百年里不断地回想,又不知是何种滋味……啊呀呀,碧海青天夜夜心。”

    孙小二把牛肉切好端上,刚准备走回自己位置,忽然听到那清冷的声音叫他。

    于是他走到角落,毕恭毕敬道:“客人有何吩咐?”

    那人却不说话,只是微微仰起脸皱着眉,眼睛也闭着。

    有一丝头发从斗笠中滑落,皎然如霜。

    过了一会,那人低下头睁开眼,泪痣跟着动了动,如一滴欲落不落的泪:“再温一坛酒。”

    孙小二才注意到之前那坛酒已经空了。

    见他不说话,那人又动了动:“铜钱不认识,金子总知道吧?”

    接着不由分说,就拉过他的手,从袖中抖出一只金元宝。

    像中了蛊一样,孙小二把元宝放在怀中,然后又去温了一坛酒,心里有种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悲凉。

    “如果前几晚鬼哭声真是辛夷来吊丧,钱某倒是不怕了,还想有缘拜会他呢。”

    “只是,辛不仅是群芳谱的芳君,还是久离的幽主。天下杀手刺客无数,唯久离称首。何况千百年来历任幽主,辛武学居其首,即使公子岚都不能企及。说起杀人闹市中的久离,传音入密飞檐走壁,都是小事,最可怕是他们若想潜行,什么都不做,就站在你旁边,你也不能察觉他们的存在。若真是幽主现世,在这屋子里和诸位一起喝酒,那真是他把我们全杀了,我们都不知道啊。”

    “小二。”

    孙小二又听到那清冷的声音唤他,于是走过去,第二坛酒也空了。他在想剩下的酒够不够那人喝,可那人只说:“仔细收拾,有东西留给你。”

    说完,就站起身,慢悠悠地,悄无声息地朝门外走去。孙小二目送他消失在黑夜里,注意到他蓑衣上隆起一块,似乎背着什么东西。

    “反正都是故事,故事,说说也就罢了。这雨怎么还没停?酒都喝完了——说起你们注意到了么?从刚才起就什么地方酒味特别重。”李老三吸了吸鼻子,四下望了望,“啊,就是现在小二站的那里,咦?什么时候他那多了两个酒坛?”

    “刚才走的客人喝了两坛酒。”孙小二答道,忽然想起什么,走向柜台赵掌柜那,“喔,他给了这只元宝当酒钱。”

    说完,他又走回角落,按照客人最后吩咐的仔细收拾起来。

    店里一片死寂,只有屋外的雨声。过了好一会,李老三才惊叫道:

    “两坛?一个人?不对,他什么时候来的?真闹鬼了?”

    钱先生哆哆嗦嗦念叨着七十二天王三十六玉女的名字,赵掌柜接过元宝的手也发着抖。他拿起元宝看了看,招呼着钱先生。

    “钱先生,借您法眼,这元宝是哪朝哪代的?”

    钱先生已经手抖得珠子都快握不住了,可看到金子的光,还是挣扎着走过去,然后轮到他惊叫了。

    “这是晴扉二十三年的元宝!一两足金!三百年前的东西啊!”

    孙小二也想走过去看一眼,忽然他碰到了酒坛下压着的什么东西。他拿起一看,是一块说不出名字的小东西,和阿姐弹琵琶的拨子有点像,质如黄玉,通体温润透亮,只有一点如血的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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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琊令第二十六期: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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