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上柳梢头，花市灯如昼。
“这位姑娘，姑娘，在下一见你，你，就，就觉得与你似曾相识，一见如故。”青衫男子一张白净的面皮涨的通红，短短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
柳红绯今晚已被人搭讪了无数次，早都失了耐性。又见这男子行为局促，连话都说不囫囵，不由得心生厌恶。旁边的丫鬟小厮惯于看主子脸色，立即上前呵斥：“让开让开，哪来的登徒子，竟然敢挡我们家小姐的路。”说着还动手推搡起来。
那男子左躲右闪的挣扎，口中还连连解释：“在下不是登徒子，小姐，在下真心爱慕于你。”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的围上来，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场闹剧。谁知拉扯间，那男子竟一屁股墩摔在了地上。
“真是仗势欺人！”
“柳家小姐也太欺负人了！”
“就是，也不知道柳城主那么好的人怎么教出来这种女儿！”
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刚还高高兴兴看戏的百姓纷纷开始指责柳红绯，话越说越难听。
柳红绯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咬碎一口银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都住手，我们走！”人群却不散开，小厮想上前开路，可又顾忌着人言可畏，不敢再动手推。
“都给我让开！不让的休怪我不客气。”柳红绯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的红衣丫鬟，一声断喝，气势如虹。又顺手从她家小姐头上取下一根玉簪，甩出去扑灭了三丈开外的那盏莲花灯。
众人面面相觑，目送着柳家小姐前呼后拥的离去。
两马并驾，柳红绯斜靠在软垫上，语气十分不满。“下次能不能别从我头上拔簪子，那根簪子价值八十两呢！”
丫鬟咽下嘴里的果脯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顺手而已，不想和那些愚民多废话。况且，城主府大小姐还在乎一根簪子？”
柳红绯不雅的翻个白眼，“反正下次不准再拔了，大庭广众之下，也太没面子了。”丫鬟嘴里塞满了食物，闻言点点头，看起来很是敷衍。
（二）
灯会上，刚刚被拒绝了的那个男子，买下了那盏破损的莲花灯。
“傻小子，那玉簪早就被人捡走了，你可亏大发了！”摊主收完了钱，好心的提醒道。
那男子摸了摸后脑勺，带着羞涩的微笑，“我不是为了玉簪，我喜欢，喜欢刚刚那位小姐。”
摊主摇摇头，“你还是趁早断了念头吧，那是柳城主的独生女，从小娇惯着养大，是要进宫做皇妃的。”
男子神色黯然，勉力对摊主一笑，小心翼翼的护着莲花灯挤出了人群。
半个月之后，有个叫鱼玄安的痴心男子日日纠缠城主府小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柳州城。据知情人所说，鱼玄安自打在灯会上见了那柳家小姐，就丢了魂。这半个月一次次被柳府家丁打出来，又一次次上门去求亲。一时间满城皆流言，城主府却毫无动静，只是暗暗加强了戒备。
桃花灼灼如霞的时候，老城主留鱼玄安喝了茶，两人下棋议事，相见甚欢。
“红绯啊，我看那姓鱼的小子不错，对你一片痴心，家世也挺好，你要不见见？”老城主宠溺的看着女儿，感概万分。夫人亡故早，这些年，自己又当爹又当娘的，总算把女儿抚养长大了。
“爹爹，女儿早在灯会上见过他了。一个结巴的登徒子，有什么好的？”红绯拉着父亲的衣袖撒娇。
城主笑意不减，“你呀，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得。明天他来，你躲在屏风后看看。”
红绯不满的撅起嘴，还想争辩两句，老城主摆摆手，“爹爹舍不得送你入宫。”
荷花映日娇艳红的时候，鱼玄安将入赘城主府的消息再次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贴满大红喜字的闺房内，柳红绯端详着金丝银线绣凤鸾的嫁衣，脸上却无一丝新嫁娘的娇羞喜意。
“你明天真要嫁啊？”之前那名拔簪子的丫鬟挑拣着桌上精致的点心。
“当然是真的，不然你替我嫁？”柳红绯没好气的说。
“当年假扮柳小姐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你可没说要我替，现在这嫁人你也只能自己嫁。”那丫鬟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柳红绯叹口气，“你说，那老头把剑谱藏哪了？这些年，咱们把这柳府里里外外翻了几十回，就连那死老娘们的墓也挖了，愣是什么都没找着。”
“我要知道早就拿了回去复命了，何必在这当十年的丫鬟。再等等看，说不定那老头会把剑谱给你当嫁妆。”
“但愿如此，我可不想真的嫁给那个结巴。”
丫鬟不满道，“鱼玄安是我看上的人，你口下积点德。”柳红绯翻了个白眼，不再理她。
（三）
当夜，城主府书房。
老城主絮絮叨叨的交待柳红绯，“一眨眼，你就要嫁人了。从小你就被娇惯着养大，脾气该改改了，为父不能护着你一辈子。”
“爹爹，女儿不愿意离开爹爹。”柳红绯扑进父亲怀里，眼角有泪落下。
“傻孩子，要是能，爹爹也想一辈子守着你啊。”老城主也禁不住红了眼眶。
“那爹爹，要是以后他欺负我怎么办？”
老城主一掌拍在桌子上，“他敢，他要是欺负你，爹爹就打断他的腿。”
“爹爹刚还说不能一直守着我，那他要是趁爹爹不在欺负我呢？”
老城主笑得胸有成竹，抚了抚花白的胡子。“爹爹早就安排好了。”说着拍拍手，闪身进来四名高矮胖瘦各不一的黑衣人。
“这是我培养的暗卫，以后就让他们护着你。”
“那如果暗卫也打不过坏人怎么办？”柳红绯似乎是十分为难，想了又想，一跺脚，“女儿觉得求人不如求己，幼年我也和爹爹习过武功，虽自卫足以，可女儿还想继续精进，保护爹爹。”
“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我柳乾元的女儿。”老城主楞了刹那，大笑起来，胡子一颤一颤的。
柳红绯满怀期待，“那爹爹愿不愿意教习女儿厉害的武功呢？”
“你们先退下吧，守着书房，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
有闷热潮湿的风从窗户扑进来，空气里裹着厚重的泥土腥味，似乎是要下雨了。桌上的烛火摇曳不定，老城主正了脸色，走过去关上窗户。
“爹爹。”柳红绯手心一片濡湿，嗓音都在打颤。
柳乾元径直走向书柜，却不是扳动红绯早已摸透的机关，而是依次拿下架上的十三本书籍。“红绯，你来，爹爹传你一套剑法。”
柳红绯激动的浑身颤栗，等了十年，终于要完成任务了。
“走水啦！”
“走水啦！快来救火啊！”门外霎时乱成一团，柳乾元动作迅捷的把所有的书塞回书柜，冲过去打开门。整个柳府前院已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都是惊慌失措奔走的仆妇。
“剑谱交出来！”忽然冲出来一堆黑衣人，成合围之势堵住这小小的书院。
“你们知道这些年，从柳府抬出去多少具尸体吗？”柳乾元声音平淡无波，语气平常如说今晚天色不好。
“少废话，交出剑谱，饶你不死！”
“老规矩，上。”柳乾元懒得再废话，一挥手，就又冲出来一批黑衣人，和先前的那一批缠斗在一起。
一时之间，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味，却看不见血在哪，也不知道谁受伤，没有人惨叫，也没有人呼救。两拨人沉默的缠斗在一起，不断的有人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柳乾元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场杀戮，暗想对方果然是有备而来，不仅能这么顺利的找到书房来，放火的点也选得很好。
“现在，是不是能把剑谱交出来了？”血迹蜿蜒，柳府暗卫皆已毙命，站着的两名黑衣人将剑上的血随意抹去，直指柳乾元。
“鱼贤侄，你这是何意？”柳乾元语出惊人，面上却不露声色。
左边的黑衣人抬手抹去面纱，“既然你认出了我，那就明人不说暗话，剑谱给我，我们就还是好翁婿。不然——”
“不然如何？”柳乾元冷哼一声，“红绯你看好了，爹爹教你一套厉害的剑法。”
柳乾元动了，质朴无比的招式，甚至于看上去有些拙劣的起式，全身都是空门，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打伤他。红绯失望无比，鱼玄安不耐烦的随手挽了个剑花，一剑直刺他心脉。
“唔”一声闷哼，倒下的却是鱼玄安，眼里写满了震惊和不甘心。“为什么？”
“你还太年轻，练不了这样舍身伤人的剑法。”柳乾元顺手使出一招“乱花漫天”，将旁边的那名黑衣人也解决了。
一场筹谋多时的阴谋，就这样告终。
（四）
“什么人？出来！”院门口有人一闪而过，柳乾元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如果再来一批黑衣人，怕是要今晚要交待在这了。
“老爷，小姐，前院起火了，我来看看小姐。”那丫鬟看着满院的尸首，一点惊慌失措都没有。
“你先带着小姐回房，明天的婚礼取消了。”柳乾元站在树下阴影里，面目模糊不清。
“小姐。”主仆两人视线一对，柳红绯的嘴无声的开合，似乎是惊惧到极致。
“老爷，你受伤了吗？我去找管家请大夫。”丫鬟直直朝着柳乾元走去，路过鱼玄安的尸体时，脚步微微一顿，最终还是毫不留情的跨过去了。
“爹爹，你受伤了！我扶您回房。”
两人从两个方向，一步步的逼近柳乾元。柳乾元直起身子，“你们俩也忍耐不住了吗？”
“爹爹，你都知道？”柳红绯定在原地，喉头发紧。
“十年前，我那小女儿就亡故了吧？这些年来，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看，我以为十年真心能感化你，不曾想，你心里还是只有剑谱。”
“爹爹，我也是身不由己。”
“红绯，别跟他废话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剑谱所在了，本来还想饶你一命，你却杀了我的鱼郎。偿命来！”
“真是天意弄人啊，本来想待你成亲之后，将剑法传给你的。谁知，一个两个都不是真心。”柳乾元抢身向红绯攻去，红绯正沉浸在回忆里，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柳乾元却未杀她，将她推过去拦住了紧随而上的丫鬟，闪身进了书房。
“快住手！”
两人很快也追到了书房门口，却只见一室狼藉，书柜里的书都散乱堆放在地上，柳乾元手持烛火点燃了书籍。
三人在门口缠斗起来，火势越来越大，红绯咬牙狠命一掌将柳乾元打出门外，两人去从火中抢救书籍。“轰隆”一声，书房整个被炸塌。
柳乾元躺在一地废墟里，满心悲凉，“这都是命啊！”他想起了妻子亡故时的诅咒，“你今时拿我的命去换这本剑谱，以后必然要用无数人的命来守护，你这一生都不再有宁日。”
妻子说对了，自从得了剑谱，这些年日日夜夜都提心吊胆，谁都不敢相信。现在，一切都失去了，却终于能心安了。
次日，全城人皆知，柳府大火，柳府小姐葬身火海，入赘女婿鱼玄安不知所踪，城主大人伤心不已，缠绵病榻数月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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