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時瞥見中國的畫家作家,提著大大小小的竹籃,到歐洲打水去了」。木心這樣調侃他和我們這一群繼徐志摩年代後,第二批「拎著竹籃子出來打水」出國的畫家,許多拎著竹籃子的畫家,紛紛在紐約五十七街藝術學生聯盟先來後到地聚齊了。八二年,木心出現時,被人用鄭重的口氣介紹給我,說他是我們這裏中國最老的留學生。
木心的臉長得象思想家伏爾他,有一張微翹的下巴,兩隻閃耀著睿智的眼珠子,說話時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他喜歡笑,張嘴便帶笑意,但閉起嘴時看起來便十分嚴肅。不過我從來沒有怕過他,因為留學生中我也年紀偏大,順理成章地成了來往密切的好友。
學生都是先去速寫班,我們中國學生成績一向優秀于別的學生,木心與不少同學都不甘心停留在原來起點,紛紛去了版畫系。我時常去看他們作畫,他們捋起袖管系了圍裙,無論製作木版畫、銅板畫,都像是要化很大手勁力氣的樣子,令我望而卻步。我清楚記得木心在教室裏象小孩子玩家家一樣,變出來一批風格迴異大氣磅礴的版畫。
中午我們都在咖啡室靠窗一片角落坐定,那真是一段多麼溫馨的時光,我們簡直真的變成童音無忌的學生,而且自由到了極點,沒有政治、沒有經濟、沒有師長、沒有家庭、沒有歷史、沒有未來、只有現在,我們是洋插隊的哥們,是另一類發小,其中便出了現在回國的陳丹青、艾未未及許多有名的人,極少數人的竹籃子裏,結果還是打滿了水回去了。
木心當時住在紐約近林肯中心公寓裏,他請我們去玩,也看到了他那批與眾不同的中國畫。他同艾未未給我的印象雷同處,是他們冰箱裏的同樣匱乏,及藝術作品的豐盛。他請我們吃了飯,有紅燒肉及青菜。但我卻時常擔心他們的生活,因為他們都是一批不甘心打工的大才子。
我一到紐約就開始為各中文報紙投稿,作為謀生之道我寫得十分勤快。有時寫好文章先給木心看,因他說他可以替我潤筆,口氣之大曾令我對他好奇。
下課後有一次木心陪我去五大道羅倫泰勒公司買東西,回來後倒惹他寫就一篇文章。他寫完後給我看手稿,因為我要的口紅是色澤淡雅透明,我找到一支擦了跟沒擦基本沒法察覺的口紅,但是感覺非常美麗,木心說既然擦了口紅等於沒擦又何必擦呢?我們女人在公共場合素面朝天是不禮貌的,所以一抹口紅是不可以省略的禮儀。談笑之間,這過程使木心大感興趣,寫出了一個淘氣而浪漫的女友,把我写成一個有點點壞的漂亮時髦女人。
木心有一篇文章沒有一個標點符號,一口氣寫到底。使人讀時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有的散文一見報便象巨石投水,激起無窮漣漪。他開始引起幾位編輯的注意,很快臺灣也有了他的天地,與大家也漸漸拉開了距離。他當時幾乎失蹤了。
同木心相識一場,有幾句話我一直沒忘,那是他在認識我幾年之後對我說的一段話,說話時很嚴肅,是對我的一段總結。
「你這個人,給人的印象你很現代,其實你很傳統;別人會以為你是一個善變的、心思活絡的女人,其實你很難被改變,你認定的事不會隨便變的」。我怔怔地想了很久,我知道別人都是那樣看我的,現代、摩登、善變、活絡、浪漫……,木心同我交情一般,我以為他也會對我有錯覺,而且我一直以為他心裏不會看得懂我,自己知道人前的我並非人後的自己,竟然被木心道出了我的真相,倒有些感動。
為什麼他能把我看穿,雖然我沒有他的造詣與成就,但是在他的平生遭遇及命運軌跡上與我出現很多相似之處,而最能引起共鳴的也許便是對文學的信仰,及一份曾經滄海的從容不迫吧。
我確實是一個傳統的、認定了目標撞到南牆不回頭的人,比如藝術,峰迴路轉,我還是跪在它的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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