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信女娲造人的故事?
女娲娘娘打了个瞌睡,手一抖,人间就多出一个人伦的悲剧,发婆婆便是其中一位,浩瀚宇宙中朴实平凡的一位。她的故事,总让我半夜不敢入睡,也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思考。15岁时,我睥睨人生,30岁时,我仰望上苍,心怀诸神。有多少冥冥之中,浸透世间,蹂躏人伦。
63岁那年,发婆婆得了食管癌,晚期,吃不了东西不断咯血的那种。
发婆婆,黝黑的脸蛋,蓬松有点傻气的短发,一口毫无违和的龅牙鹤立鸡群,她独特的嗓音,常呜呜哝哝的说不清楚话,像蛤蟆叫。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发婆婆的脑子有点傻,所以说话声音才像个蛤蟆,长大了以后,我才知道,因为是刨牙的缘故。因为口齿不清,她常需要费力的发很多音节,说很多词语,解释很多意思,也做很多手势,这样又显得很滑稽。在往年的那些朴实的日子里,发婆婆的滑稽,又多多少少带着劳动人民特有的质朴,不对,是真诚。
小时候,发婆婆牵着水牛,从我家门前路过的时候,经常给我萝卜吃,饱含着春天一样的水分,甘甜,脆爽,直到现在,我还保持对萝卜一如既往的热爱,那是春天的味道,饱含水分的味道。馈赠萝卜的举动,让我觉得发婆婆是个好人,质朴且真诚的好人,因为小学五年级那会,是我疯狂迷恋流星花园的年代,还用不好“劳动人民”这种富有情感的词汇。
是啊,劳动人民,这四个字,就像发婆婆给我春天的味道,饱含着春天般的水分的脆爽萝卜一样,也饱含着时代的水分,像是受过滋养以后的半夏时光,老了之后回想,却五味杂陈。总之,劳动人民,这四个字,就像我吃过的那种腌制过的酱豆一样,又臭又香,有滋有味,其貌不扬,却在那种腌制的浓稠里,你竟然能品味出贫瘠的土地所能生产出的鲜美,像长大之后高档餐厅里昂贵的臭鲑鱼,吃了一口,你又总是摇头,说句,不太像,力道,还不够。
发婆婆,一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村庄,仅在女儿小凤出嫁那年,去了趟五十里地外的亲家,第二年冬天,大女儿小凤便因为哮喘病发作克死五十公里地外的他乡,没有留下孩子,据说是因为女婿不生产,不过发婆婆一直坚信,女婿是生产的,后来女婿又娶了老婆,带着新老婆去广州打工,再也没有回来过。关于发婆婆女婿能不能生产的争论,在村子里一直争论了很多年,有人说,他的女婿在广州赚了钱了,有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有人说,他女婿,在广州的一个工地上因为塔吊事故,被砸死了,新老婆拿着赔偿款几十万跑路了,众说纷纭,很多版本。直到1999年,澳门回归那一年,他的女婿回来了,并带着一个女孩。至此,争论才得以平息,他女婿是可以生产的。
听别人说,发婆婆的父母原是江苏江阴市的知识分子,50年代的时候,带着几岁的发婆婆逃难来到安徽,60年代的时候,发婆婆的父母就先后因为奇怪的重病死掉了,小学没有念完的发婆婆,就做了安徽省建国县富民村里一个赵户人家的童养媳。我的母亲告诉我,发婆婆是个苦命的孩子,小时候,头上都结成了虱子饼,我问母亲什么是虱子饼,母亲告诉我,就是头发里满是虱子,虱子爬满了头发,大概是虱子拉出很多粪便,粪便堆积,与虱子挤在一块,就形成了虱子饼,我感动特别惊恐。
后来,发婆婆便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富民村响当当的贫农赵贵儿,生有一儿一女,大女儿赵小凤,儿子赵强。赵贵儿改革开放后,一直在村镇企业采石场打石头,一身蛮力,不善言谈,发婆婆一个月都和赵贵儿说不上十句话。赵贵儿,就是那种黝黑健壮耿直淳朴的庄稼汉子。假如没有市场经济,可能赵贵儿一家,也可以汤汤水水,基本衣食无忧,因为勤劳节俭,又不惜力气,天生种庄稼的好把式,老婆孩子热炕头不难,生活也会充满了保障。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地子民,即便是不善言谈,即便是一个月说不上十句话,我想,对于这样的家庭,幸福,也基本足够了,因为平安健康加上活着,就是土地子民崇高的意义与荣幸了。
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赵贵儿,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喝了一大瓶农药,送医未果,死了。那个平静的午后,富民村的村民都在酣睡,地里的水稻攒着劲儿的生长,村边池塘的柳树上,蝉鸣聒噪,令人心烦,赵贵儿家的水牛在牛圈里身上爬满了苍蝇,老水牛尾巴一甩,眼睛一闭再一睁,专注的把苍蝇打跑。这悠然的平静,被赵贵儿的死打破了。当时,发婆婆正在带着孩子午睡。
就在一天前,赵贵儿的邻居赵正国,在自己家的宅基地上建楼房,因为想把房子盖得更阔气一点,在挖地基的时候,拼了命的往赵贵儿家那边挤,赵贵儿晚上下班回来后,找到赵正国,商量能不能在两家中间留出一条小排水沟,不然夏天下雨容易积水,对两家都不好。按辈分,赵正国应该叫赵贵儿大伯,可这个小犊子并没有给大伯面子,并指着赵贵儿的鼻子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赵正国的姐夫在南方做生意发了家,赵正国给姐夫开车,也富裕了起来,于是在村里率先盖起了小楼,从此横行村里,村里其他人都不敢得罪他。
赵正国,是富民村第一个买大哥大的男村民,赵正国姐夫,是建国县第一个开桑塔纳2000的男村民。
赵贵儿,是富民村第一个喝农药死的男村民。究竟为何喝农药自杀,很多村民有不同版本的解读,最靠谱的一种是,赵正国骂发婆婆与村里的男人私通,给赵贵儿戴了绿帽子,这直接引发了赵贵儿的死。死的那一天,村里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相当荣幸地亲临了现场,有人给发婆婆出主意,说人喝了农药,需喝人的尿液方可解毒,最好是童子尿,于是,发婆婆便将儿子赵强的童子尿给赵贵儿灌下,可等把人送到县医院的时候,赵贵儿已经直挺挺的成了一具尸体。
几年后,赵正国因为口角,失手打死了一个村民,被判了无期徒刑,赵正国的老婆也改嫁了,原本阔气的赵家二层小楼从此破败,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楼体的颜色也越发地灰暗。由于市场经济富裕起来的其他村民,先后盖起了更漂亮更高的三层小楼。赵正国的小楼就显得更加地灰暗了,与之衬托的,还有赵贵儿家的平房,她家的平房,在富民村,就像发婆婆的龅牙,在整张脸上,既显得鸡立鹤群,又毫无违和。变化的还有,大哥大也没人用了,市面上也有了比普桑更好的轿车。
富民村跑步进入小康社会,越来越热闹,发婆婆带着两个孩子越来越凄凉。
赵正国坐牢后的那几年里,村里的老人,经常骂道,都怪市场经济,把人心弄坏了,后来村里的老古董都快死光了,便没有人在骂了。后来,似乎也没人关心,到底发婆婆有没有给赵贵儿戴绿帽子的事了,只是,赵贵儿是富民村第一个喝农药自杀的窝囊老爷们的事,一直在村里流传甚广,也传遍了整个建国县。
风云变换,一年又一年。发婆婆没有再嫁人,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艰难的拉扯孩子,一天又一天,日子好像没有尽头,只是,岁月将发婆婆的脸变得更黝黑更瘦削,发婆婆鹤立鸡群的刨牙也显得更突出。
这没有尽头的苦日子在赵强十一岁那年又发生了转折,赵强十一岁那年,和村里的小伙伴玩耍,不小心掉进了村子中间的石灰池淹死了。我上了初中,学了化学,知道石灰石遇水会产生热量,据此推测,赵强也有可能是被烧死的,因为人体很大一部分含有水分。赵强的死,带给我在化学课上的延伸思考,只是我从没有把这些思考跟任何人说起,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发婆婆馈赠给我饱含着水分的脆萝卜,十一岁的赵强,鲜活的生命,就像那只饱含春天的水分的脆萝卜一样,掉进石灰池,与石灰产生了化学书上的反应,变成了腌萝卜干。
发婆婆在儿子死后,一蹶不振,眼睛都快哭瞎了,眼球突出,刨牙突出,头发蓬松,发婆婆的长相变得更吓人了。念及童年里馈赠我脆萝卜的恩情,我一直打心眼里觉得发婆婆是个好人。
时光飞快,转眼十几年过去。池塘边的蝉鸣不见了,发婆婆家的老水牛也不见了。我也从懵懂少年,大学毕业,学了天体物理,懂了好多东西。我知道宇宙一直在膨胀,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系,星云,像太阳这样的恒星数不胜数,宇宙大的难以想象,人类的梦想很大,我们未涉足的空间还很多。
我过年回家时候,听奶奶说,发婆婆得了食管癌,晚期,吃不下饭,经常咯血的那种,可能撑不过一个月了。因为是食管癌晚期,医院不愿意收容发婆婆,医生表示,治疗没有意义,纯属浪费钱,回家准备后事吧。发婆婆不甘心,她辛辛苦苦一辈子,丈夫女儿儿子都死了,攒了五万块钱,现在身患绝症,医院也不愿意收容她。钱,她多想把余下的五万块钱浪费掉啊,她不能活生生的等着自己死掉啊,此时,钱还有什么用呢?眼泪已经哭干了,或者,根本没有眼泪可哭了。人,一辈子的眼泪可能就这么多,哭干了,就再也没有了,再哭,可能就是血了。发婆婆不甘心,她还有五万块钱,她找了一家私营医院,开始住院化疗,发婆婆知道,这医院明摆着就是骗钱,可发婆婆觉得心理好受多了,至少还有一辈子的积蓄,五万块钱,至少还能看起来不像是等死。人不管做什么就是不能等死,等死太可怕了。这家骗人的医院,在发婆婆心里也高尚了起来。
发婆婆在不断的掉头发,咯血,吃不下任何东西,压在骗人的医院一生的积蓄五万块钱,一直到死。这和等死又有什么区别呢?村里的人和医院的医生护士一致推定,发婆婆活不过立春后的雨水节气了。
认识发婆婆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可怜人。只有我,打心底里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可能是感念她小时候馈赠给我饱含春天的水分的脆萝卜的恩情。
我长大了,我懂了好多东西,我知道宇宙一直在膨胀,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系,星云,像太阳这样的恒星数不胜数,宇宙大的难以想象,人类的梦想很大,我们未涉足的空间还很多。此刻,黑夜浸透了城市,我的心像被揪住了似得,特别难受,坐在电脑前打字的我,不知不觉留下了眼泪。
我仿佛看到了发婆婆的死,她的尸体,和她鹤立鸡群的龅牙。她枯瘦如柴的尸体孤独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发婆婆张着嘴,无数的飞蛾从她的口中飞出,黑色的飞蛾,拍打着翅膀,飞出病房,飞满整个医院,飞向城市,飞满整个城市,飞向太空,飞满整个星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