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志刚有个能干的好妻子。
金秀年近五十,两人经营的小超市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多数午后,她都斜躺在小超市外面的竹椅上,拿了账本细细地对,偶尔眉头一皱,嘴巴一抿,志刚就大气不敢出。烫过的细卷发被她梳成高高的发髻,可能是因为太过用力,鬓角的头发把原本细长的眼睛拉成了两轮弯月。不笑的时候,这双眼睛更像是冬季年底的寒月,照得人直发毛。
“少了五百。”她抬头看着站在收银台的志刚。
志刚不敢看她,心里有无限的悔意。在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她微张的鼻孔和茶渍污了的龅牙,金秀就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公鸡。他后悔给父母偷塞钱的时候忘了账本这回事,更后悔娶了这样一位“贤内助”。
结婚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打心眼里感激金秀帮他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一贫如洗的家里,是拿不出钱给他这个老二娶媳妇的。狭窄的土坯房、微薄的彩礼和简陋的婚礼,这在当时也是拿不出手的裸婚配置了。相过的女孩里,也只有金秀不介意。
九月里,志刚用马车拉了两个大木箱就把她娶进了门。牵牛花在路边撑开了喇叭,金秀说这也能代替那些敲锣打鼓的俗物了。清辉满夜,他们十指相扣,躺在炕上听蝉鸣。
那时候她的龅牙并不显得可憎,为人也没有这么跋扈。小院里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又从她娘家里移了一株大桂花树。志刚下了班,一家人就在大片的清凉浓香下喝酒聊天,偶尔还有飘落的桂花掉进酒杯。再后来,结婚三年,金秀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志刚的父母急了,言语间起了争执,他们也就搬出来住了。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一双儿女,又因为坐月子、带小孩的事情闹了不愉快。
在志刚眼里,这些都是小事儿。父母毕竟养育了他,对他和妻子催促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后来的一系列事情,那都是因为大哥家的孩子也需要二老带,实在帮不过来。眼下两位老人年岁大了,他也应该多尽孝心,所以时常拿些钱去补贴他们。他不明白当时新婚时温柔可人的妻子怎么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买烟了。”他嗫嚅着,细密的汗珠从脖子上溜进衣缝里,他也想找个洞溜进去。
“咱们家卖烟你去哪儿买烟?撒谎也不打草稿。”她噌地一声从竹椅上站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尖,朝他走近。
无尽的沉默。七月的闷热,需要一场暴雨来驱散。
“你是不是又拿钱给你爸妈了?”金秀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像是干涸的湖里涨起水来。接着她开始带着哭腔细数这些年自己遭受的磨难,埋怨志刚不能给她好的生活,还总偏心父母。这些在志刚听来,不过是祥林嫂附身,似乎耳朵里的茧子都隐隐作疼。
他站着不敢说话。好在高三的女儿放学回家了,金秀收起她的眼泪,去厨房拿热好的饭菜,志刚也得到了解救。儿子去省城上了大学,全家的重心都放在女儿身上。为了能让她静心复习,金秀把店里的电视机拆除了,冰柜上装了消音的海绵,让女儿一回家就迅速上二楼吃饭洗澡,别被这小超市的人来人往扰乱了心性。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志刚仍然觉得不够爽快,脱了短袖赤膊着上身躲进杂货屋里。他点燃了一根烟,从小窗里往大街外打量。穿长裙的姑娘仙气飘飘地走过去,志刚陷入遐想。
“不知道你总一个人活佛似地坐着有啥意思。隔壁水果店的小夫妻总有说不完的话,你却同我没什么话说。”金秀站在门口,像是对着一团白雾说话。
“累了,没什么好说的。”志刚心想,总不能说是因为不喜欢你说话时露出的龅牙。
金秀转身去了。她把货架上的商品摆了又摆,排队列一般整齐。她没什么别的爱好,连广场舞和打麻将之类的也都不感兴趣。会省钱、会经营、会带娃,这在邻居们的眼里,确实是难得的贤惠了。只是金秀不明白,为什么夸她的时候,人们都那么一本正经。而对于水果店的老板娘,人们调侃她一天一套衣服太费钱,说话娇滴滴不像个能干的生意人,眼里却总带着一种风情与欣赏。这样的问题总是不能深思,不然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又是一个九月,牵牛花蔫蔫地趴在路边。女儿也去了隔壁省的大学,夫妻俩再没了共同的心事。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暴雨如注,积水里起了很多涟漪。志刚的心里很不平静。
“要不,咱离婚吧。”他鬼使神差地说。
金秀愣住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雨声遮盖了他的声音,她想隔壁邻居们应当没有听到。她的湖里又泛起水雾,越发汹涌起来,终于变成泪水溢出来了。
“外面有人了?”
“没有。”
“那是为什么?”
“不想过了。”
“你想清楚,这可是人生大事。”
“我知道,正因为是人生大事,所以一定要做。”
暴雨连下了一天一夜。雨停了,她们就收拾好东西去办理离婚手续。志刚开着他的小货车,金秀的发髻顶在副驾位上很难受。为了避免沉默,志刚打开了车载电台。
收音机里,女主持人播报说全国离婚率再度攀升,中老年人似乎是经历了一种觉醒,在追寻自由和爱情的同时也踏上了离婚之路。话毕,一首老歌响起。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温柔缠绵的声音把他们拉回二十年前满是清辉的夜晚。或许当时的爱意都是真的吧。因缘际会,才一起完成了结婚这桩人生大事。而我们不适配的人生,才是罪魁祸首啊。既然如此,再一起做离婚这桩人生大事吧。望你珍重,从此以后拥有更轻松的人生。志刚在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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