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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遇见柳檀之的时候,我还是岳家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浣纱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明白,那个坐在宝马香车里,众人簇拥下锦衣华服的男人,为何一眼便看中了我。
他生得高大颀长,我在他身前不得不抬头仰望,像看着一座山。
他眯着狭长的狐狸眼,用一种极其蛊惑人心的声音道:“跟我走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好啊。”
我掀起了衣袖,露出了下面覆着的新旧交错的鞭痕,笑得恣意。
“不过在这之前,你能先帮我报个仇吗?”
2
离开的那天下着淅沥沥的黄梅雨,暮色垂野,密雾难开。
柳檀之坐在镶金嵌宝的马车上,随行的家仆足足有十几个,这般浩大的声势,在贫穷破落的小村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雨天土路泥泞,破旧的布鞋甚是难行,在我第三次滑了脚之后,马车上闭目休憩的男人睁开了眼。
“过来。”
他的声音冷淡低沉,带着让人不可抗拒的威严。
我走上前,仰起头,入目之处是雕饰繁复的木窗,隔着一层薄纱,看不清他的神色。
“上来。”他说。
我看着脚上沾着的泥水,略显窘迫,许是我的沉默让他有了一丝不耐,他从马车上随手扔了一块帕子。
我褪下鞋袜,踩在那块洁白如玉的锦帕上,蹑手蹑脚地爬上了马车。
他倚着软榻支颐闭目,我赤着脚,坐在一隅角落,局促地低着头。
马车中央立着一尊兽形的金炉,燃着香,丝丝袅袅的烟雾从镂空的盖子上漫出。
我盯着那盖子出神,许久他才出声打断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了摇头。
“我予你一名,叫月心,如何?”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看了许久,我在这种目光无所遁形,嚅嗫着应下。
他带我回了柳家。
我看着如天上宫阙一般的府邸,璀璨明灭的灯火,恍然若梦。
柳檀之在仆从的簇拥之下入了府,余我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有老嬷在一旁唤我,才回过神来。
“姑娘,请随我来。”
她弯下腰,在我面前放了一双干净的绣花鞋,脸上的笑容平静柔和,那一瞬我有些恍惚。
3
我是岳家村一个没有人要的孤儿。
十年前那个男人把我捡回家,那年我五岁。他是个老鳏夫,无子无女,他说,我给你一口饭吃,你便要给我养老送终。
那时的我在冬夜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他递了一块馒头在我面前,我看着他黝黑的脸,点了点头。
他把我带回了那个破败不堪的房子,我本以为自己有了家,可后来它却成了我日日夜夜都想要逃离的地方。
那个男人性格暴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发疯的时候,会把肮脏的破布塞在我的嘴里,用鞭子不断地抽打。
打完之后,他会假惺惺地凑到我跟前说,我养了你,你要懂得知恩图报。
我真是恨毒了他。
在柳檀之要带我走之前,我拿出了那把藏在墙根的钝刀子。
他被仆从架着,我拿着那把生了锈的刀,在他的脸上、身上,发疯了似的割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最后手脱了力,血淋淋的刀子落在脚边。
走的时候,我看着像烂泥一样被扔在地上的男人,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如今我躺在温暖的床上,看着柔和的烛火,仿佛前半生只是做了一场可怕的梦,如今不过是梦醒了而已。
翌日一早便有人过来叫我,我打开了门,还是昨日那个老嬷。
她递给我一个瓷瓶,“这是祛除疤痕的药膏,家主不希望月心小姐的身上留下任何疤痕。”
“谢过家主。”
我顺着她的称呼颔首道谢。
那药膏果真有奇效,数十日后我看着光洁如初的肌肤,十分惊讶。
老嬷带我换上了漂亮的丝绸衣裙,为我点唇挽髻,我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那张寡淡的脸变得纤丽柔婉,清泠出尘。
老嬷把我带到柳檀之面前时,他正倚在美人榻上品茗。我在他身前跪下,恭敬地参拜。
他端详着我,像是在看着一块并不完美的璧玉。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哀伤的神色。
他带我去见了施宁,他说:“施先生是宫中最好的琴师,往后你便随施先生一道学琴吧。”
我并不知他用意何在,只是一言不发地应下。
施先生的琴艺确是精湛奇绝,便是五音不识的我,也能依稀辨得其峰回路转、行云流水的绝妙之处。
他每日傍晚从宫中出来,我便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候着。
先生不善言辞,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练琴的时候我从来都是谨慎小心的,甚少多言。
那日他来得晚了些,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趴在院中的石桌上无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看着我。
我稍显窘迫,端坐起身子,轻声致歉,他却摆了摆手,笑道:“无妨。”
他取出琴,指尖翻动,泠泠琴音自弦上泻出。
清越如风入松林微寒,月落满溪清吟。
我从未听过这首曲子,却无故生出了一丝哀怨的情绪,像是浸在溪泉中多年的顽石,生了裂纹。
院中寂静了许久,施先生才轻声道:“此曲名为《沾衣》。”
“先生琴艺出神入化,可称世间魁首。”
我笑道。
许是我真的不擅琴艺,即便是从师盛名远扬的施宁,也只学了个马马虎虎。
第一次在柳檀之面前抚琴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生汗,弦音生疏青涩。琴音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我轻轻呼了一口气。
柳檀之眉头轻蹙,似乎不太满意,他吩咐下人取来了另一把琴,和一件旧衣。
我穿着那件并不合身的衣裙,坐在那把琴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那般黯然的神色,在微凉的月色下,显得悲哀。
4
柳檀之从来都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人,府上莺歌燕舞,美人如画,只是他从未碰过我。
我像一个局外人,看着他日日在脂粉堆里流连忘返,不知他那亵玩美人时的笑意究竟带了几分真心。
那日他从宫中大醉而归,老嬷说他要见我,我匆忙换了衣裳赶到时,他正靠在椅上,浑身都染着酒气。
似乎是在低声呢喃着什么,听得不太清楚。
我在他身旁恭顺地候着,他忽地睁开猩红的双眸,掐住了我的下巴,他垂下眸,粗糙的指腹来回摩挲着我的唇。
“月儿。”
“对不起……”
这声音在我心中带起一阵颤栗,我猛地抬起眼,看见他的眸中丝毫不加掩饰的悲伤、歉疚,以及,眷恋。
我想他真的醉了,醉得不轻。
我直直地跪下身,“奴婢拜见家主。”
他的眸中多了一分清明,松开手指,我才从他的钳制中解脱出来,他看着我下巴上的红痕,显得有些失望和厌烦。
“扶我回房。”
他抬起手臂,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走到那片纱帘面前,我停下了脚步,他从不让任何人进入内室,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在我仍在思索的时候,他已经推开我走了进去。
须臾,有平稳的呼吸声从里面传来。
而我的脚却如同生了根一般,好奇心如藤蔓般缠绕着我的心,几番犹豫之下,我鬼使神差地轻轻拨开了那片纱帘。
借着昏黄的烛光,我看见了一副美人像。
灼灼桃花之下,那美人端坐,指尖落在琴弦之上,夭夭若仙。
落款之处有两小字钤印:玥瑶
我忍着心头讶异,脚步匆匆地回了小院。
那画上的女子,和我生得好像。
5
王上选妃的消息传来时,是我来柳府的第三个月。
天下的王公贵族都迫不及待地四处寻求美人,想要送到贺兰璟,也就是这大周朝的王的身边。
柳檀之选定的人有四个,我是其中之一。
自那以后,我便不再随施宁学习琴艺。柳檀之为我们寻来了最好的舞姬,我们跟随她日夜苦学。
被送进宫的前一夜,我穿上了流光溢彩的舞裙,在皎皎月色下,如山中妖魅一般舞蹈。
他走到我身前,遮住了投落下来的月光,抚着我的腰,笑得很满意,“月心的腰是这天下最毒的药。”
“去王上的身边吧,他会喜欢你的。”
我像一件被精心装饰好的礼物,塞在镶金嵌宝的马车里,送进了宫。
大周朝的王宫如神霄绛阙,灯火流光。夜宴上,那个天下最尊贵的王上身着旒冕衮服,坐在万人朝拜之处。
我在柳檀之的示意下,如同前一夜那般,罗袜凌波,珠璎轻旋,似神女映月而生,比往常任何一次舞得都好。
待丝竹俱寂之时,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旒冠之下,他垂着眸。
在我走下台阶之际,恍惚看见他的目光投来,月色落在他的眉目之上,叫我想起去岁深冬的雪。
正如柳檀之所期许的那般,我入了宫,被封为宝林。
周王宫里的美人数不胜数,我在其中算是毫不起眼的那一个,入宫之后的整整一个月,我都不曾见过贺兰璟。
事情的转折也许是从那年的中秋节开始的。
宫宴上人头攒动,没有人想过贺兰璟身旁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会是伪装的刺客。
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来,在所有人都慌张退散之时,只有我扑了上去,挡在他的胸前。
利刃刺入骨肉那一瞬间,我或许是有些后悔的。
浓烈的血腥味四散开来,在我疼得昏厥之前,有一个人把我抱进了怀里。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只记得身体在冷热之间反复交替,像陷入了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
我又梦到了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拿着血污的鞭子,一次次把我打得鲜血淋漓……
可是恍惚之间仿佛又有一双手在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极尽温柔地安抚着我不安的情绪。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清晨,稀薄的日光透过木窗的缝隙落进来,被柔白的纱幔遮住了大半。
守在床边的小丫鬟听见了声响,恭敬地询问:“夫人可还觉得不适?”
我摇了摇头,她便起身道:“奴婢去请陛下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清贺兰璟的容貌,他逆着沉郁的光,眉目泠然似霜倾玉骨,眸色清癯。
他在床边坐下,神色自然地接过女医送来的药,递到我的唇边。
“疼吗?”他问。
伤口真的很疼很疼,可是我不得不忍住眼眶里盈满的泪水,温顺地摇了摇头:“妾无大碍。”
他放下手中的碗,目光落向木雕的窗棂,自顾自地轻声叹息。
“何必呢,寡人又不宠你。”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幽幽旋落的鸦羽,落在我的心上却如千山凝重,我顿了良久,垂下眸,轻声祈求。
“那大王便宠我好不好?”
他沉默的时候,我的心都是颤栗的,等了许久才听见他开口。
“好。”
在兰宫的秋叶落尽之前,我被封了美人。贺兰璟不曾食言,给了我所求的恩宠。
他每日亲口吩咐下人照顾好我的饮食起居,离开的时候会看着我的眼睛,说等寡人回来。
他的神色那般温柔缱绻,仿佛像是真的宠爱我一般……
我自知并没有成为宠妃的资质,可我却知道应当如何演得像一个深情的妃子。
我穿着浅色的衣裙,用乌木的簪绾发,不着金玉,雕饰尽去,像寻常人家的妻子一般洗手作羹汤,在家中安安静静地等待夫君回来。
我看向他的眼神亦是满心满眼的崇敬和爱意。
他来迟了的时候,我会在他面前露出娇蛮的神态,拉着他的衣袖,娇气地控诉:“今晚留在漪兰殿好不好?”
他揽住我的腰,笑声温朗如月。
有时我都快分不清楚,我和他,究竟谁演得更真一些。
6
我曾以为中秋宫宴上我为贺兰璟挡下的那一刀不过是机缘巧合,可后来在兰宫再一次见到施宁,才知道事情远非我所知道的那般简单。
那日琴师入宫排演新曲,有一位嘉美人邀我一道去听曲,宫墙之内的日子实在烦闷,我便没有推辞。
演奏的地方设在回雁亭内,所谓新曲也是新瓶装旧酒,赏不出什么新意。
略听了几曲之后,我便吩咐琴师们退下,独自一人坐在亭中出神,许久有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见过夫人。”
我抬头看见来人,笑了笑:“许久不见施先生。”
施宁依旧如从前那般冷淡寡言,见到我并不曾露出半分惊讶,倾身作礼淡淡道:“还未恭贺夫人新喜。”
我与他并非多熟稔,只略寒暄了片刻。
他离开的时候,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夫人不曾辜负柳先生重望,先生为夫人所设之局,夫人解得甚好。”
闻言我暗自心惊,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道:“那刺客是……”
他长眸微闭,竖指作噤声状。
饶是我再愚笨,也明白了中秋宫宴那日的刺客,不过是柳檀之设下的一个局,他要我用性命去换贺兰璟的怜爱。
柳檀之的手段多高明啊,他于我有恩,便料定我会因这恩情,心甘情愿地去做贺兰璟的宠妃。
哪怕我对这些半分也不知晓,哪怕我或许会丧命于刀刃之下。
那夜贺兰璟没有来,我独自在院中站了良久,月色清明,落在偌大的兰宫,也落在宫墙之外。
我知道,这朱砂色宫墙,我怕是再也走不出去了。
初雪降落之前,我被升为容华。诏书是贺兰璟亲手写下的,我看着绢帛上银龙般的字迹,想起他清冷温柔的眸。
那段时间我几乎成了阖宫上下唯一的宠妃,可是在这深宫之中,恩宠越多的人,往往越是不得安宁。
贺兰璟尚不曾立后,现今执掌中宫的是长荣殿的宣华夫人,对我专宠这件事,她自始都是不悦的。
那日我同往日一般去请安,在路上撞到一个冒失的小丫鬟,茶水泼了裙摆,便回宫更换,待赶到长荣殿时,已迟了一刻有余。
宣华夫人却是大怒,疾言厉色地斥责了一番后,罚我去殿外跪上一刻。
我用丝帕掩了唇,言笑晏晏。
“夫人有所不知,今晨大王起得晚了些,妾侍奉大王梳洗,这才来迟。夫人不得恩宠,怕是不晓得其中辛苦。”
我本不该挑衅她的,可是我忽然很想知道,若我犯了错,贺兰璟究竟愿意护我几分。
长荣殿主位上,那女人气得咬牙切齿,怒骂着要将我施以鞭刑。
贺兰璟比我预想的要来得快些,在我挨了五鞭子后,他便已将我护在了怀中,我抓着他的衣襟,轻声啜泣。
宣华夫人被罚了半年禁足,阖宫哗然。
那夜贺兰璟亲手给我上了药,他将脸埋在我的颈间,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一如往日温柔,可似乎又有什么不同。
7
宣华夫人被禁足之后,阖宫再无人敢冒犯我,贺兰璟对我的偏疼和宠幸是从前任何一个妃子都不曾有过的。
然而事实却并不如我预想的那般顺遂,因为在那不久之后,徐襄公仲胥的胞妹辛姒入了宫。
辛姒的身份那样尊贵,甫一入宫,便被封为宜夫人,位分仅在宣华夫人之下。
她获盛宠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从能与我平分秋色,到后来的一人专宠,尚过了不足一月。
从前对我不悦的妃子无一不在暗地里嘲弄讥讽,她们或骂或嘲,我并不甚在意,只是每每听闻贺兰璟去见辛姒时,心头总是郁郁沉沉。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不想让他去见她。
初雪落下那日,贺兰璟难得驾临漪兰殿一次,内侍的声音从殿外远远传来,我手中的绣花针蓦地一抖,刺破了手指。
我不想出去迎他,自顾自地绣着手中的花。
“月容华好大的气性。”
他褪下身上沾了雪水的大氅,示意殿中的侍女退下,自然而然地走到我身前调笑。
我放下手中的绣棚,一如往常那样温顺地笑,“妾身哪里敢,不过是绣得入神了些,大王莫恼。”
“外面下雪了,今岁的第一场雪。”他收起脸上的笑意,看着我的眼睛,说得认真。
我不明所以,“大王的意思是……”
“陪寡人一同走走吧。”
他亲手为我换上了厚厚的狐裘,出门的时候还小心地揽着我的腰。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横斜的枝桠上积起了一层细棉。
他沉默了一路,眉宇之间清晰可见的疲态,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烦忧,能做的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旁。
行至某处时,忽然有一簇侧生的梅枝拦住了去路,绯红的梅花藏在雪下,如软玉般缀在枝头。
“这梅花本不该生在这的。”
我听见他轻声叹息,语气有些冷淡。
“那大王要命人将它折去吗?”
他垂首看向我的脸,许久之后,冷冽的面容生出了几分柔意,他牵起我藏在狐裘中的手,“罢了,继续走吧。”
贺兰璟只来过那一次,仿佛只是我在漫天飞舞的雪中做的一场梦。
梦醒之后,辛姒还是那个盛宠不衰的夫人,我还是那个失宠许久的容华。
她的恩宠甚至要远胜于我当日,我再听闻她的名字,已是贺兰璟下旨封她为宜华夫人之时。
宜华,往后她便是真正的正一品夫人了。
按礼我该在册封礼成之后拜见她,可我不想看见她与贺兰璟在一起,不想看见他们琴瑟和鸣,一同接受众妃朝拜。
我在雪地里吹了很久的寒风,在册封礼的那日,生了高热。
宫里许久没有这样大的喜事,我在冷清的漪兰殿里,也能听见外面好生热闹。
他曾亲口对我许下的恩宠,不知是从哪一日起,如过眼云烟般消散。
三日之后,我的高热渐渐褪下,即便是身子不适,我也理应去拜见这位宜华夫人了。那日我亲手制了一盒九层糕,贺兰璟最喜欢的,我想她应该也会喜欢。
辛姒生得娴雅美貌,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世家贵女的高贵气度。
她尝过那盒糕点之后很是欢喜,她说,这与她阿娘做的味道很像。
她与我聊着她在徐国的事,聊着九层糕的制法,聊到她在王宫见到的新奇玩意儿,聊到贺兰璟……
她说得那样高兴,当她口吐黑血昏倒在那里的时候,我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她死了,死在了我的面前。
她的随嫁媵女冲过来哭骂我为什么要毒害她家夫人,侍卫从殿外冲进来将我围住,可我还愣愣地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不是我做的。”
我见到贺兰璟的第一面就说了这句话,我跪着一动不动,甚至都忘记向他行礼。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辛姒的尸首被带了下去,太医很快验出她是中了鸩毒,那毒在九层糕里,九层糕是我送来的。
我知道我该为自己辩解申冤的,我与宜华夫人素不相识,怎么可能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害她……
可是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口。
“大王不信我吗?”
我凝望着贺兰璟的眼睛,试图寻找到一丝信任和怜惜,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陌生的、冷若冰霜的冽色。
“陛下,还需要继续查吗?”侍卫首领在一旁问。
“不必了。”
他说。
8
我被囚禁在漪兰殿,内侍和宫女都被尽数遣散,禁军严守在殿外。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九层糕是何时被下的鸩毒,究竟是谁设计害我。
可令我最难过的是,他竟分毫也不肯信我。
戕害妃嫔是大罪,一旦坐实我难逃一死,他对辛姒的感情便这样深吗?深到全然忘尽他与我许下的承诺……
深冬风雪不止,漪兰殿没有炭火,冷如冰窖一般。我裹着狐裘,抱膝坐在塌上,守着一盏微弱的孤灯。
辛姒的身份那样特殊,也许明日一早,我便会被处以极刑。
除了寄希望于柳檀之救我,我别无他法。
但我不过是他局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这样的希望也显得那么渺茫……
深夜的漪兰殿异常寒冷,在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贺兰璟偏偏又出现在了这里……
“月心。”
他隔着一扇门,用从前那般轻柔的声音唤我,竟让我有些许恍惚。
不过只一瞬,我便冷下了心。
“妾自知罪孽深重,羞见天颜。”
“不是你。”
“什么?”
“是寡人。”
他轻声叹息。
我不曾想到他竟会把真相这样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丝毫不加掩饰,令我猝不及防。
“为何?”
“她是仲胥之妹。”
是啊,辛姒的兄长是徐襄公,她家满门煊赫鼎盛,有她在这兰宫一日,贺兰璟如何安心?
至于那毒为何要下在我送去的九层糕里……
待我想清其中缘由之时,只觉得异常可笑。
辛姒是仲胥送来的,我是柳檀之送来的,我和她又有什么不同呢?
在这之前我还曾怨贺兰璟不肯信我,可我都快忘了,我是一个细作,只有傻子才会相信细作。
他杀了辛姒,再嫁祸于我,便能一计除去两个心头之患。可如今他却又站在门外,将这些真相在我面前坦白……
“大王会杀了我吗?”
我问他。
“寡人想你活着。”
他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如鸦羽般轻旋而落。
我揉了揉快冻僵的腿,扔下狐裘,开门的那一刻寒风呼啸而来,他身处夜色之中,暴雪之下。
“寡人想让你活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听见他尾音轻颤,认真而诚挚。他抱住我,遮下身后漫天飞舞的雪絮。
在这场诡谲的宫廷闹剧中,我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贺兰璟待我还和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偏疼和爱怜,与我独处时他甚至不再自称寡人,他唤我的名字亦是那样温柔缱绻。
一切都如柳檀之所预设的那般,这位大周的帝王在温柔乡中一步一步陷落。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最初设下的那颗棋子,早已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他说想让我活着,也许我亦是如此。
9
在凛冬过后的第一个春日,太医诊出我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起初我是欢喜的,可冷静下来之后却又是无尽的忧愁。
我抚摸着尚平坦的小腹,低头喃喃:“这个孩子,真的能平平安安地出生吗……”
我在靠窗的美人榻上坐着出神了许久,春寒料峭,有一丝冷意袭来,我听见外头传来的脚步声,便吩咐道:“芸香,去拿张毯子来。”
来人身姿颀长清瘦,不是我的侍女芸香,是贺兰璟。他扶起了我的手臂,打断了我正欲行礼的动作。
“冷了?”
我望着他温和的眉目,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去外间取了件大氅,从善如流地披在我身上,如同寻常人家举案齐眉的夫妻那般。
他凑到我的小腹前,小心翼翼地听着孩子的声响,我失笑,抚上他的肩:“孩子还小,听不见的。”
我看得出来贺兰璟十分珍爱这个尚未成型的胎儿,满心满眼的期待和喜悦,他总是揽着我说:“月心,我要做父亲了。”
我也知道,他眸中的喜悦之下,也隐藏着和我一样的忧虑。
有孕之后我时常嗜睡,一睡便是大半个日子,总觉得时间快了许多,转眼间便已是阳春三月。
大周向来有王室三月春猎的传统,虽说只是半月的行程,但贺兰璟不放心我一人留在兰宫,询问太医得知胎相安稳后,便将我带在了身边。
许久不出王城,见山野冬雪消融,春意浓烈醉人,心头有一丝丝的颤动。
数十日的时间过得很快,一切也都安然无恙,回兰宫的路上见来时含苞待放的花俱已盛放,绯云如霞。
正当我一心观花之时,前面却突然有厮杀声传来,马受了惊,车身晃荡。
我紧紧地抓着窗棂木,惊魂未定之时,车帘被斩断,一道寒光抵在我的脖颈之上。
我闭上眼睛,宽大衣袖下握着匕首的手瑟瑟发抖。他们用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将我塞进了另一辆马车。
我原以为他们是寻常山匪,绑了人质勒索钱财,可我万万没想到,眼罩解下之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人,会是柳檀之。
他坐在椅上支颐闭目,眉宇间阴鸷诡谲,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家主。”
他睁开眼睛,视线垂下,落在我的小腹之上,我下意识抬手护住,才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
我轻轻摸了摸肚子,笑了笑说道:“正如家主所愿。”
柳檀之轻嗤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很聪明,也很有胆识。”
“不敢辜负家主重望。”我恭恭敬敬地答道。
“你如今为王上的妃妾,若论起尊卑,我当称你一声夫人。但是后宫佳丽三千,你这位子能坐几日,尚未可知。”
“宫墙之内,王上的宠爱是最靠不住的,月心,你觉得呢?”
他眯起狭长的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的脊背倏地攀上一丝冷意,仿佛我的心思在他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
“月心的一切都倚仗于家主。”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尽力掩去了内心的不安。
他闭唇不语,神色平淡,让人无法窥探他心中所想。
“你腹中是王上唯一子嗣,待王上殡天之后,宜承大统。”
柳檀之让侍女将我带走之时,只留下了这寥寥数语。
我被带到了一间陌生的厢房,有两个侍女贴身服侍,院子外有数名侍卫在严守,我知道我应当是被软禁了。
明明已是暖春三月,我却感觉到寒凉无比。
10
被软禁的每一日里,我的心绪都无比凌乱。
这里日复一日的,是抬眼望去四四方方的天,和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知道兰宫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可我也知道,我逃不出去的。
我思索很久,都想不出柳檀之将我囚禁在这的意图,他所设的局,我亦连半分都不曾窥视得见。
夜风微凉,我披着外衣坐在院中的槐花树下,轻轻地抚摸着小腹。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是我此刻尚能保持镇定的唯一理由。
也许是上天眷顾,我的境况在几日后似乎出现了一丝转机。
我在侍女每日送来的食盒底座上,发现了一个细微的夹层。
我的心跳飞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夹层,里面放着的,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徐襄公谋反,柳檀之相助。
目光略过那行字后,我万分讶异,徐襄公……是仲胥,也就是辛姒的兄长。
仲胥和柳檀之将要谋反,是何人有意提醒我此事?贺兰璟,可曾察觉到?
我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镇定下来。
我借口在屋里闷得头晕,恳求柳檀之让我出去走走,他思索了须臾,许是觉得在自己的府邸里应该不会出现意外,便允了我的要求。
我出了院子,坐在临水的长廊里,注视着前几日刚开的海棠花。
倏地,一阵清越的泠泠琴音传来,这琴音好生熟悉。
我想到了施宁。
当初我为贺兰璟挡刀之时,便是他提醒过那是柳檀之设的局,那前几日的纸条,会不会也是他在提醒我……
正当我思索之时,琴声倏地一顿,曲调明媚婉转起来。是《桃花曲》。我随施宁学琴时他曾弹过这首曲子。
桃花曲,桃花。
也许他是在弹给我听吗?
我的猜测是对的,傍晚日落之时回到院子里,便瞧见窗棂上多了几枝开得正盛的桃花,插在天青色的瓷瓶里。
丫鬟说这是中午才折下的,摆在屋里添些春意。
我坐在窗前焦急地等待,直到夜深之时,屋里的两个丫鬟都离开了院子,我才拿起了那个瓷瓶。
我细细翻找许久,才在一个小巧的花骨朵里找出来一张卷起的小纸条。
王城将陷,三日后我带你离开。
这张纸条于我来说如同春雷乍起,仿佛在深渊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芒,可也只是欢喜了那么须臾时刻。
我走了,那贺兰璟呢?
我的心如同在烈火中炙烤,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一定还在等我……
许是我太过焦急,竟感到有一丝隐隐的腹痛,我不得不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用手轻轻安抚着腹中的胎儿。
我不断安慰自己,等我出去了,或许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我从来没有哪一时刻像眼下这般不安,等待着施宁,等待着我唯一的希望。
三日后的晚上,我换上了深色的窄袖衣衫,将头发用木簪挽起。
今夜月色格外朦胧,我坐在院中的槐花树下,静静地等着,直到北苑有火光乍起。
北苑离我这里很近,我不知施宁用了怎样的法子,让火势蔓延得这样迅速,不过片刻时间,我已经感觉到扑天的热浪滚来。
霎时间整个府邸都喧嚣起来,烈火肆虐,门口的侍卫也不得不去取水救火。
在这漫天的火光中,我看见了施宁,他穿着玄色衣衫向我走来。
不等我说出自己的满腔疑惑,他抱起了我,趁着这阵骚乱迅速离开了柳府。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他抱着我,在夜色中疾速前行。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大周最负盛名的琴师,轻功竟如此了得。
近一刻钟后,他把我放在了一个昏暗的巷口,那里有他备下的马车。
我倚着窗,看见月光下离得越来越远的王城,许久才放下了帘子。
“为何救我?”
我问施宁。
“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他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那你可知道,柳檀之为何要将我带回府,他很看重这个孩子吗?”
“他看中的不是你腹中的孩子,而是大周王室的正统血脉。”
他转头看向我,视线落在我的小腹上。
“攫取权力的人,总希望自己是正派的那一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是徐襄公仲胥起兵,亦是捏造了一个“清君侧”的旗号,否则名不正,言不顺,是为谋逆。”
“此刻他二人一同谋划,难保他日没有反目成仇之时,到那时他再拥王室血脉为尊,是为正统,而仲胥,则是反贼。”
“你并不在他设的局中,你是他给自己留下的后路。”
他的声音平和淡然,却解开了我许久以来的困扰。
我注视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仲胥,何时会反?”
“旦夕之间。”
寥寥四字,却如同在我心上生生剜开了一道口子一般。
我的手紧紧抓着一旁的帷幔,若是我再冲动几分,或许就会立刻冲下马车,只身向兰宫奔去。
“你还有孩子,不要自投罗网。”
他皱起眉。
是啊,我还有孩子,我独自低声呢喃。
再次听到王城的消息传来已经是三日后的夜晚,彼时施宁带我到医馆开安胎药,我坐在大夫的对面,等着他给我诊脉。
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两个小厮在窃窃私语,昨夜王城陷落,大王从观星楼上跳下,自尽了。
我听见了,却没什么反应,迟钝地看着大夫递过来了几包药材。
施宁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呆呆地转过头,哦,该走了。
夜晚街上人烟稀少,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燃着灯,我迈着虚浮的步子,忽地觉得喉咙一阵甜腥。
倒下去的前一刻,我抬头看了看天,夜很黑,月亮隐在云层里。
月亮。
不会再有月亮了。
11
仲胥的军队侵入王城的前一夜,施宁入宫见了贺兰璟。
彼时那位大周的王上一人站在漪兰殿紧闭的宫门外,负手而立,月色疏影下,一身素衣都染着不可言说的悲凉。
施宁与他并不熟,不过只有当年那场盛大乐宴上的一面之缘。
月心恳求自己代替她见贺兰璟一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开口说了句:“她……很想再见你一面。”
“是吗……”贺兰璟的声音很轻,在春日的浓墨般的夜色中随风消散。
“也许是等不到了。”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着施宁,又像是在对着自己。
许久,他听见身后沉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黑夜归于寂静。
他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那位病重的先王将这已近乎千疮百孔的江山交到了他的手上。
大周朝延续了三百多年,如今天下诸侯群起纷争,早已是风雨飘摇。他坐在这王位上,就像是一具空壳。
从徐襄公将辛姒送入宫的那日起,他便猜到也许会有这样一日了。
他们热衷于往自己的宫里送各式各样的美人,也许是探听消息,也许是想留下有王室血脉的子嗣。
辛姒是,月心也是。
在此之前他给很多妃子下过药,也下过毒。
正如从前一样,他在月心送去的九层糕里下了鸩毒,辛姒死了,他将月心囚禁起来,却想起宫宴上他第一次见她时,那双怯生生的眸子。
想起她生涩却温暖的情意,哪怕他知道那也许是假的。
他挣扎了许久,终究是软了心。
那夜之后,她还是那个宠冠六宫的容华,是他唯一曾许过真心的人。
再后来她怀了身孕,他生怕哪一日醒来她就离开了兰宫,甚至连春猎都要把她带在身边,可她最后还是不见了。
不管是柳檀之带她走的,还是她自己离开的,总之她如愿以偿了。
她会高兴吧。
只要她高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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