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人对于时节,越来越不敏感。家乡人对于清明节,还算得上重视,主要是见其孝心。每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晚上,几乎城市街道的大小十字路口,都会有人用白粉笔划上一个圈,然后在圈里烧些素纸祭奠,他们大都是些因工作而回不了老家扫墓的人。其实,家乡人较看重“五一节”、“国庆节”的,原因是这些个节日都是小长假,国家规定高速免费的,家乡人可以高高兴兴地拉上一车老老少少,去亲近大自然,去享受亲情、友情,如果幸运了,还可以收获爱情。
“端午节”、“元宵节”,对于家乡商丘人来说,没多大作用的。家乡人说:“‘端午’,那是南方人的事,我们平原地区赛不了龙舟,我们只能吃粽子。”我想,可能就是因为家乡人对“端午节”的轻视,才让贪婪无底线的韩国人抢了去,并注了册!至于“元宵节”,现在的家乡人对它更不讲究了!我们要治理大气污染的,不允许城乡燃放烟花爆竹。“以前的‘元宵节’,烟花满天绽放,灿烂无比,让人叹为观止,那才叫个真热闹!人仿佛都不惧冷,一个个疯了似地涌向街道,撵着烟花看,那才叫个万人空巷啊!”家乡人酸酸地说,“现如今的‘元宵节’,冷冷清清,谁还出门啊?大家都猫家里看电视里人家‘火树银花’的直播呢!”
如果说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家乡人肯定最喜欢过年。清晰地记得,我小时候的家乡,人们的日子过的很不好,但那时的乡人们活得最有滋有味、最安然,也最快乐、幸福!那时候过年,在我们孩子眼中,不仅最热闹、最有趣,而且最向往。“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一到,城市街道,乡村集市,人忽然多了起来。常常腊月二十三四,父亲骑车带着我去县城集市,来到菜市街口,放眼眺望,那真的称的是人山人海!我的心早已飞到前面十字街口那个烧饼摊。“你看着车,不要动地方啊”,父亲一点不善解人意,一转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呆呆看着街两边挂着的门神画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闻着远处高楼里飘出的油炸带鱼和辣子鸡的混合香味,我当时想,城里真好,和梦里的一样,香甜热闹,天天都是过年!
正午,父亲拎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地挤过来,“等急了吧”,父亲从怀里掏出三个圆圆的“压花”大烧饼,“你春生叔给些狗肉,不好多要啊,太贵了!你吃一个,给你姐和你娘留一个。”嚼着香甜的大烧饼,我的不满一扫而空。直到结婚后有了孩子,我才懂了父亲,当年一家四口,父亲总是把自己排到最后。
那时,庄户人日子紧巴,过年吃上肉是最大的憧憬,而过年杀猪宰羊成了家乡人最热闹的年景。往往是过了腊月二十七,要杀猪宰羊了,村里所有的大人小孩个个笑逐颜开。赵老歪媳妇年年养的一头大肥猪,圆圆的肚子坠到地上,黑黑的毛发油光贼亮!等七八个劳力把猪捆上,摁倒在支起的门板上,胜利这小子叼着烟卷才慢悠悠走过来,这时最能显出胜利的威风!小子家学渊源,他的爷爷、父亲在过去走街串巷,给人劁、杀猪羊,远近闻名。胜利颇得真传,一只脚踩牢了猪的两条前腿,左手抓死了耳朵,右手攥紧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照准猪脖子下一刀捅进去,就没了手腕,那血噗噗噗一股股喷出来,转眼,便灌满了大半盆。胜利撒了血盆里一大把盐,用手搅了三两下,然后用血红的双手,指挥着男劳力把一口大铁锅架在院里支起的灶上。妇女们烧着火,胜利用尖刀在猪脚上部割开一个小口,然后用一铁钎连续插入猪腿气孔内,抽出铁钎后,双手攥紧了猪腿,深蹲下,猛吸一口气,嘴对准了小口,一口口吹进去,你看,神了!一大会功夫,猪浑身鼓了起来,毛发呲啦啦支楞起来,我用手敲着,嘣嘣嘣地胜过敲大鼓,吹得了,胜利叼着烟卷,眯着小眼睛,踌躇满志的样子。水烧热了,胜利试了下水温,拿小盆在猪的全身浇开去,直到能搓掉毛发了,胜利双手握紧了“铁瓦”——一种用钢片打成的刮毛工具,钢片上面卷着边,便于人双手握住;下面打磨的很锐利。用“铁瓦”刮猪毛,必须拿捏好手的力道,这可是胜利的家传!力道小了,猪毛刮不净的;力道大了,会刮坏猪皮,会影响猪肉的品相的!
胜利就是胜利,一盏茶功夫,猪的上面便白白净净。大人们围着白花花的猪身,吞着口水,啧啧称赞:“好猪,好肉,好油!”我们小孩子只盯紧了猪蹄,等着胜利抠掉四个蹄甲,抢到手,塞进些许猪油,把一根毛线嵌进去,就做成一个猪蹄灯。
现在想一想,古朴温馨的老家乡村,给我的童年注入了多少纯真快乐的源泉啊!你必须承认,只有古朴的老家乡村,才能养育出质朴、纯真的乡下人。
一个时辰,胜利割下猪头,挂起了内脏,又把猪身分解成两半。庄户人围观着,依旧吞着口水,赞叹着。胜利砍肉,侯会计记账,赵老歪让烟,赵老歪媳妇收钱。村东头小诊所医生陈山岭扛着一只猪前腿,脸上带着矜持炫耀的笑,乡里人双眼都闪着光,陈医生的头就扬的更高!肉卖的差不多了,杨二根媳妇紧盯着猪尾巴,我知道的,我的小伙伴,二根叔的儿子玉强八岁了还尿床。赵老歪善意地笑着说:“二根媳妇,你拿走吧,不要钱的。”赵老歪随手递给胜利十块钱,“留下吃饭吧,大侄子”“不啦,叔,村西头还有两家找我杀猪宰羊哪。”
比起杀猪,我最喜欢看胜利宰羊。胜利把羊放了血,照例地用尖刀在羊的四个蹄子前划开一个小口,然后用一铁钎插入羊腿气孔内,抽出铁钎,双手攥紧了羊腿,深蹲下,猛吸一口气,嘴对准了小口,一口口吹进去,山羊比猪鼓起来快多了,我依然用手敲着,嘣嘣嘣地胜过敲一面小鼓。胜利说:“宰羊更需要吹气,羊皮鼓起来越高,刀伤皮子越少,羊皮能买得好价钱哪!”胜利从羊腿小口处开始剥皮,闭眼,头脑中就显现出山溪流水,能听到哗哗哗地运刀声。读了高中,才知道,那时的胜利已经有了解牛“庖丁”的技艺!胜利替人宰羊,从来不要钱,他只拿走几块羊蝎子,说是回家炖汤给老娘祛寒。我知道的,胜利的肚子里不只是钱,还装着孝心。
转眼到了新年。正月初一,家家都起了个大早,放了鞭炮,盛起了饺子。先盛两碗,放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敬神灵敬祖宗,再盛两碗端给因怕冷不起早的爷爷奶奶,最后父母和孩子才能大快朵颐。吃过两碗,便有哪一个孩子大人似的哲理般叹口气:“盼年头,盼年尾,吃过了两碗,饺子饺子,其实也就那回事!”此时父母都瞪上眼呵斥:“你就作罢你,你是没吃过旧社会苦日子的苦!”受了呵斥的孩子吐了吐舌头,乖乖跟着父亲去串门拜年。
大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家乡人见了面都打着招呼,让着烟。孩子们倒催得紧,拉着父亲要去长辈家,那儿有他们的念想,嘣嘣嘣几个头,衣兜里不仅装满了糖和瓜子,还会收到一两个红纸包。那时的孩子特天真纯朴,说出来你们永远不愿相信,他们关心的倒不是红纸包里的数目,而是企望能收到接红纸包那一刻时的内心温暖,有长辈们的,也有他们自己的!
现在回忆起来,我小时候的家乡,如同一位贫血而快乐的汉子,虽营养不良,却时时洋溢着善良温和的情愫和敦厚真实的慈爱!而现在的家乡,分离、凋零,猜忌、隔膜,甚至于愈来愈冷漠了。
现在的新年,最冷淡最没劲。在外的人不再唱“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歌,城里人不再赶回乡下,倒逆行催着老人去城里团圆。老人置身于冷漠陌生的城市,没了乡音乡情,倍感孤独,他们往往找了借口,没待几日便匆匆离去。送走老人,城里人便开上小车,一路高速,开启了他们自己真正的节日度假。
如果,你过年回了家乡,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清,“青山绿水是金山银山”,但早已不是温暖的家。你看吧,拆迁后的乡村,早已成了一片片瓦砾,旧时大家拜年问候时的街头巷尾早已布满枯草,只有几条猫狗在废弃的粮仓里刨来刨去。家乡人少部分搬进了安置楼房,大部分在地头搭上几间活动板房。傍晚时分,远眺田野,稀稀拉拉的活动板房里,灯光闪闪烁烁,只有电视里新年联欢晚会的歌声才带来几分生机。
又是一个新年的除夕,深夜,娘和妻子孩子早已睡熟,我给炉子添上煤,枕着窗外淡淡的月光,听着远处稀稀的爆竹,又想起儿时村落里热热闹闹的杀猪场景,于是不为世事、世情讳,码了些文字。
程新建 2019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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