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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韩起访郑与郑国叛晋之间的关联

番外:韩起访郑与郑国叛晋之间的关联

作者: 逸川 | 来源:发表于2018-03-17 21:11 被阅读40次

    在中行吴讨伐陆浑之前,韩起还特意对郑国进行了一次超常规格的访问,《左传》耗费了大量的笔墨对这次的外事活动进行了长篇报道。韩起一行抵达郑国后,郑定公第一时间举办了盛大的享礼为其接风。对这次的享礼,郑国上下都给予了极大的重视,向来以直言冒犯大国著称的执政子产,此刻也一改常态,特意叮嘱有资格参与享礼的人,在宴会上一定要谨言慎行,切莫鲁莽冲撞了客人。

    但尽管有事前的嘱托,到了宴会的时候还是发生了意外,一个叫孔张的大夫因为迟到了,慌慌张张地在客人中间穿梭找自己的座位。负责仪礼的官员急忙制止他,让他从客人身后归位。但孔张或许是太过慌张,本来应该在东面就坐,结果慌乱之中跑到了西侧,又被司礼官给挡住了。当时在场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的身上,惶恐之下让他更是手足无措,悻悻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又退到放置乐器的地方。

    他的这般慌张样貌,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也引得郑国的大夫都感觉很没面子,其中有一个叫富子的,就对子产说:“郑国本来就受大国的欺凌,若不是因为坚守礼仪,恐怕早就无法再列国中求存了,如今孔张的举动简直是丢尽了郑国的脸面,我不知道郑国还如何自处。”他同时还说道:“孔张在大国面前如此作为,丢的可是您的脸,您难道就不感到羞耻吗?”

    子产很是不屑地反驳说:我作为国家执政,根本的职责是保证“发命之不衷,出令之不信,刑之颇类,狱之放纷,会朝之不敬,使命之不听,取陵于大国,罢民而无功,罪及而弗知”这样的错误不会发生,如果发生了,那是我的耻辱。可他孔张是谁啊?他是国君的堂侄,是子孔的孙子,是孔氏的掌门人,他是有自由意志和自由裁量权的大夫。孔氏家族分宗立祀已经有几代人了,他们世代值守自身的职责,就应该担负起属于他的责任。若是他因为职务原因,受命出使诸侯而不辱使命,为国人所敬重,为诸侯所知,那是他自己的荣耀。如果他忘掉了自己该处的地位,行事过分,也是他自己的耻辱,跟我这个做执政的又有什么关系?若是把所有的罪责都归于我这个执政的身上,等于是说先王没有法度,这不是我一人可以承担的。

    这件事情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我们先按下不表,接着跟随左传的视角了解韩起下一步的行程。韩起早先得到了一块特别精美的玉环,但美中不足的是这玉环原本是一对,如今却只有一只在他的手里。经过多方打听,他得知另一只玉环在一个郑国商人的手里,于是就趁这个机会向郑定公请求。这本来是一件小事,但子产却很坚持原则,派人回禀韩起说:郑国的府库中并没有您所要的玉环,因此您的要求寡君实在无能为力。

    游吉、子羽还是害怕晋国的威势,因此就苦口婆心地劝说子产:“韩起也没有过分的要求,他不过是要个玉环而已,您就给他算了。毕竟晋国和韩起都不是吃素的,我们紧邻晋国,若是有人从中挑唆,让他们觉得我们有了二心,到时候他们要打过来我们也招架不住不是?何必为了爱惜一个玉环惹他们生气呢?”

    子产说:“正是因为对晋国没有二心,所以才不给他,因为这恰恰体现了我们郑国的忠实守信。治理国家所担心的不是怕不能侍奉大国、镇抚小国,而是担心不能用礼仪来使得两国彼此相安。若是大国对小国所有的要求都要得到满足,只能增加他们的贪欲,以至于让他们变本加厉予取予求没有了限度,最后把我们的国本都挖空了。因此我们只有奉行礼仪,合乎礼的要求就满足他们,不合礼制的就不能放纵他们,这样国家才成个国家。否则的话,我们跟他们的一个边境城市还有什么区别?再说了,韩子到底也是位君子,他担心的不是怕没有财物,而是担心没有好的名声。他奉命出使若是冲着索取玉环来的,那他也就太贪婪太邪恶了。若是我们不问对错满足了他的欲望,就等于是我们的纵容让他成为一个贪婪的人,这难道不是一种罪过吗?”

    既然从国君这里要不到,韩起也不强求,就找到了那个商人,提出要收购他的玉环。韩起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作为当时最有权势的人,也算是见惯了当时流行的珍宝,因此他所看重的东西,自然不会是什么凡俗之物。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物,商人自然也不愿意出让,可晋国上卿前来索求,这可是连游吉都害怕的人物,若是不给恐怕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只好就忍痛割爱了。但在成交之后,商人又增加了一条补充条款,要求韩起一定要把这件事跟郑国的君大夫们说一声。

    韩起不解其意,就如实将情况告诉了子产,未成想子产却说:“我们郑国以商立国,早年我们的先君桓公和商人们从周朝迁居而来,共同合作开辟了这片领土,并在此世代繁衍。商人有功于国,因此桓公曾与他们盟誓说:商人不得背叛国家,而国家也不能强买商人的东西,双方地位平等,不得强求或掠夺;不管商人们得到什么宝贵的货物,国家都不能过问。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盟约在,我们才能互相支持直到现在。如今您身负和平的使命前来造访,却告诉我您要去强夺商人的东西,破坏我们立国之初就定下的誓约,恐怕不合适吧?为了一块玉环而失去诸侯,恐怕您是不能接受的;但反过来,若是因为大国的要求,我们变得毫无原则,就好像成了你们治下的边境都邑,我们也同样无法接受。”

    韩起听了这些才明白,那个商人为什么非要他跟君大夫们说一声,但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他太熟悉子产的脾气秉性了,知道执拗不过,只好派人把玉环送了回去,并道歉说:“我韩起虽然愚钝,但绝对不敢以此为两国招来祸患,因此特把玉环退还。”临走的时候,韩起还特地私下里赠给子产马匹和宝玉,以拜谢他让自己悬崖勒马的恩情。

    韩起在郑国逗留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到他启程回国时,郑国的六卿又特地在郊外设宴为其饯行。席间韩起请六卿赋诗以观其志——早先赵武也曾请郑六卿赋诗,可见这也算是郑国特有的待遇。罕婴齐(子齹)赋《野有蔓草》,公孙侨(子产)赋郑风之《羔裘》,游吉赋《褰裳》,驷偃(子游)赋《风雨》,丰施(子旗)赋《有女同车》,印癸(子柳)赋《蘀兮》。韩起都一一答谢,并赞叹说:“这几位大臣都是传了几代的大夫,他们赋郑风中表示友好的诗歌,以国君的名义赏赐于我,可见郑国在他们的治下终究会强盛起来的。”说罢韩起向六卿分别赠送了马匹,而且赋了一首《我将》,这首诗有“日靖四方,我其夙夜,畏天之威”的词句,表达了他顺从天意以靖乱的志向。众人在子产的带领下,纷纷拜谢韩起,说:“您能够平定四方,便是对我们的恩德,怎敢不拜谢呢?”

    随着车队的启程,《左传》对韩起此次出行的专访也宣告结束,其中并未对韩起以及郑卿的行为做任何评价。如果说非要说有什么含义的话,无非是想说韩起从善如流,而郑国六卿对韩起也很是恭敬,如此而已。但日本学者平势隆郎却从中看出了弦外之音,他以此为依据,推断出《左传》实际上是战国时期的韩国人所作,其目的是为了反击由齐国田氏主导编写《春秋》所树立的话语权,并对田氏色彩浓厚的《公羊传》和《谷梁传》进行反驳,并通过对过去史料的梳理,树立韩国占据郑国的合法性依据。如果这些说法确实的话,笔者对《左传》作为《春秋》猪队友的认知还真需要做些调整了。那么问题来了,平势隆郎又是如何推断出这个结论的呢?

    他首先引用的一个章节是公元前541年晋平公生病的那一回,当时晋人曾为平公的病进行过占卜,据说是因为实沈、台骀两位大神作祟所致,众人皆不得其要领,于是就趁子产访晋的机会向他询问。子产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向晋国人道出了其中的原委,说这个实沈啊,是早年高辛氏(也即五帝中的帝喾)的幼子。他有个哥哥,名叫阏伯,兄弟两人一向不和,经常互相攻击。帝尧看着兄弟两人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啊,就做主把老大迁到了商丘,而实沈则迁到了大夏,也就是后来唐国人居住的地方。晋国的先祖唐叔虞继承的,正是他原先居住的领地,因此也就沿袭了他的主星“参”宿(猎户座),因此实沈便是参宿的主神,也是晋国的保护神。

    子产继续讲述了台骀的来历:话说早年金天氏(五帝中的少昊)有个曾做过水官的后代昧,生了两个儿子,其中的少子名叫台骀。台骀继承水官的职务,曾疏通汾水、洮水,修筑堤防,将百姓迁居到高地,也算是个治水的能人,后因治水被封到汾水流域,因此台骀是汾水之神。原先在汾水流域曾有四个国家,分别是沈、姒、蓐、黄,他们世代祭祀台骀,后来晋国人灭掉了这四个国家,也就顺带着把台骀请到自己家了。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估计晋国人的脸上早就挂不住了,实沈是晋国的主神,而台骀又是汾水之神,他们竟然毫无所知,跟别提还要祭祀这些神灵了。这么多年了,晋国人连自己国家的主神都不知道,还怎么有脸统领诸侯?主神因为常年得不到祭祀,因此降灾给晋侯,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吧?但是,子产却说了,山川日月之神,只会给国家降下诸如雨雪风霜、水旱瘟疫这样的天灾,而不会降下灾病给某个个人,因此祭祀禳灾并不能让国君的病有所好转。

    在子产的这些话里,实际上透露出两个重要的信息。首先是关于国家合法性的问题,一个国家在建立之后,就会将原本在这片土地上的神祇继承过来,并获得这个神祇的认可。另一个讯息是,神灵不会因为一时的激愤,而给掌管这个国家的主君降下病患——但他的这层意思,很快就被自己打破了。

    事情发生在六年后,晋平公再次生病,子产又恰如其分地赶来为晋人解惑。这次向其询问的是执政韩起,他问道:寡君卧病已有三月有余,应该祭祀的山川之神都祭祀过了,还是不见好转。如今又梦到黄熊进入寝门,这究竟是什么恶鬼?

    子产对韩起很是客气,说道:“您贵为执政,怎么会有恶鬼呢?”他又介绍了黄熊的来历,说是以前尧帝在羽山杀死了鲧,他的精灵变成黄熊,进入羽渊,成为夏朝郊祭的神灵,夏商周三代对其都有祭祀。如今晋国统领天下,联想到你们之前连自己的主神都不知道,恐怕也是多年没有祭祀他吧?有了子产的这番解释,韩起便到夏郊进行了祭祀,平公的病果然就好了!

    子产如今的态度与六年前显然是不同的,六年前他本着怀疑论的精神,认为神灵不会降灾给个人,可如今却又说晋平公的病的确是神灵所致,前后反差如此之大,显然不是毫无缘由的。按照平势隆郎的推论,子产的这番话,正是为韩起统治夏郊的合法性做注解。韩起是在夏商周三代之后,重新接管了对鲧的祭祀,从而祛除了晋平公身上的病患,便是得到了神灵的认可,允许他掌管夏朝的故地。晋国继承三代余烈统领天下,而韩起则是继承了晋国的衣钵,继续保持对夏朝故地的统治,其合法性自然也是一脉相承的。

    《左传》将夏朝故地的合法性赋予了韩起,并为韩起树立了一个贤君的形象,自然少不了有良相的辅佐。可作者在选择这个良相的时候,并未将其限定在晋国的某一位大夫——比如叔向——的身上,而是选择了远在郑国的子产。子产对人很是严苛,特别是对晋国的态度向来都很强硬,多次在盟会上据理力争顶撞晋国,却唯独对韩起百般褒奖,其中所透露出的信息很是耐人寻味。

    我们知道,到战国时期,郑国为韩国所灭,且其都城新郑也成了韩国的首都,因此作为圣人的子产对韩起的恭敬,实际上是暗含着郑为韩臣的隐喻,以宣示韩国对郑国土地占有的合法性。这些隐喻在韩起的此次出访活动中多次出现,比如韩起买玉环的故事,就是借用了“双璧合一”的含义。子产之所以屡次劝阻韩起收购玉璧,其内在含义并非是说他不想顺从韩起,而是在表明将郑国并入韩国,现在还为时尚早。与此同时,子产还向韩起细细地梳理了郑国的立国之本,并借此向韩起传达治理郑国的方式。这些谆谆教诲,就好像是一个臣子在教导国君治国理念,是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场景。

    随后的六卿赋诗,更是透露出了非同寻常的含义。罕婴齐所赋《野有蔓草》,取“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表达了对韩起的盼望之情。子产所赋《羔裘》,取“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彼其之子,邦之司直”,“彼其之子,邦之彦兮”等词句,表达对韩起的景仰。其他人所赋词句大体都是这个套路,都是在赤裸裸地拍他的马屁,韩起都一概笑纳。而后来六卿拜谢韩起的场景,就有如是众臣拜见国君——这样盛大的场面,在整个《左传》的叙事中是独有的——如果这样的场景是真实发生的,让郑定公看到了,不知该作何感想。

    如果事情真如平势隆郎所推断的那样的话,韩起访郑的这诸般细节就有可能是虚构的,或者说就算是确有发生,但是却被做了艺术化的渲染。那么韩起到郑国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如果我们仔细考察韩起访郑的时间的话,似乎可以从中看出一些端倪。韩起访郑的时间是在晋昭公六年(526BC)——在这之前的一年,中行吴刚刚第一次灭掉了鼓国,而这之后的一年,则是中行吴灭陆浑的时间——此时正是韩起与中行吴争夺新得领土的关键时候。因此韩起访问郑国的举动,就需要同内政结合起来看,此时的韩起,正在为将来陆浑的归属做布局,他出访郑国显然也与此有所关联。

    郑国彼时人才济济,特别是子产,对晋国的内政演变早已是谙熟于胸,他恐怕早已看透了韩起的心思。子产的做法更多反映出的,恐怕还是对于晋国——特别是韩起——的一种警觉态度。毕竟从常理上推断,郑国作为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不可能会心甘情愿地对韩起产生如此的认同感,也不可能在韩起已经显露出对郑国的觊觎态度时,对他毫无戒心。由此来看,后来子产在火灾时遣退晋国人的举动,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害怕火灾伤害到国际友人而引发国际争端,其中还真有对晋国的防范之心。结合这种种的迹象,《左传》对于韩起倍加推崇确有其事,但平势隆郎的推断却有些言过其实了。但对于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左传》究竟是不是后来的韩国人所做,我们还是得持保留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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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旅人318:文章好长,历史好深,作者的文笔很好,故事很好听。

      本文标题:番外:韩起访郑与郑国叛晋之间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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