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纯白房间里,暖黄木桌上,摆放着一盆肆意生长的绿萝,翠绿的藤蔓蔓延悬挂在桌腿上。月白色的窗帘随风浮动,眉目疏朗的男子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哒”的一声盖上黑色钢笔的笔帽,手撑下巴问:“他有什么异常吗?”
“他说头痛,吃了维生素片,不到九点就上床睡觉了。”
“那你呢?”
“我?我在客厅追完最新一集的《探案迷踪》,感觉有点饿了,下楼点了一份螺蛳粉……”我使劲地皱着眉,有什么要冲破脑袋,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一束穿破黑暗而来的强光刺破我的眼球,刹那间,世界归于宁静,而后是掀破天际的喧嚣。
“有没有可能消失的根本不是沈思言,而是你?”我心里一颤,在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茫然抬头,止不住颤抖。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梦?”
“贾医生,你也认为我有幻想症?”我高声尖叫,掀翻小木几上的玻璃鱼缸,搁浅的鱼儿在打湿的地板上不断翕动鱼鳃,汲取水分,祈求生机。
寂静的房间里,四面洁白,除了桌上的一盆绿萝和飘动的月白色窗帘,房间里再无其他颜色,我颓然跌坐在被水濡湿的白色沙发上,脑中那个身影清晰可见,只一张脸描绘不出轮廓。
我凝视年轻男子夜空般深邃的眼眸,近乎哀求:“连医生你也不相信吗?”
我有一个相恋10年的男朋友。
我们初中相识,高中相恋,捱过4年异地恋,2年的事业打拼,终于在今年尘埃落定,决定共赴婚姻殿堂。
他温柔、浪漫、贴心、上进,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男朋友,可一觉醒来,男朋友不见了,所有人都告诉我这个人不存在。
大家都说我是想谈恋爱想疯了,居然臆想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那天是周末,我们约好了早上10点要去婚纱店试婚纱。
我醒来在房间没看到沈思言的身影,准备给他打电话,却发现电话里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联系方式。床头柜上我们的合照不见了,衣柜里沈思言的衣服消失了,我发疯似的在房间里寻找沈思言存在的痕迹,却发现与沈思言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电视柜上摆放的他拼的乐高;阳台上他种的兰花;冰箱上他写给我的便签……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急忙打电话问我妈沈思言有没有到她哪里去?
“沈思言?沈思言是谁?”
电话撞到耳朵,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慌张:“妈,别开玩笑了好不好,思言是男朋友啊,我们约了今天去试婚纱,时间快来不及了!”
“什么男朋友?江沅,你是不是疯了,你单身28年,哪儿来的男朋友!”
我跌坐在地板上,脚边的电话里传来我妈的怒吼和质问声:“喊你谈恋爱,天天都是工作工作,我倒看你去哪儿找男朋友,江沅,江沅……”
我去沈思言的公司,前台说没有沈思言这个人;我去找他最好的兄弟,他们反问我:沈思言是谁?我问我们共同的同学,他们笑我:别开玩笑。
我想尽办法寻找他的下落,甚至找了我在警察局的朋友,结果沈思言就像从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没有一丝一毫他存在过的痕迹。
可我知道,那个人真实的存在过,他温柔的眼眸、含笑时看我的眼神,他抚过我脸颊时手心柔软的温度……
黑压压的乌云的袭来,我形如枯槁,穿梭在挤挤攘攘的人群,急迫追寻着某个方向。
在我满世界找沈思言的第28天,我妈将我带到了市二医院的精神科,她拽着我的手腕,将我推进走廊尽头的诊室里。
雪白的房间里,年轻的医生抬起头,深邃的眼睛仿若旋涡,我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冲过去抓住他的手:“医生,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好,欢迎来到市二医院精神科。”
神容沉静的年轻医生,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闪过诡异的光。
02
“沅沅……”
我站在磅礴的大雨中,雨滴大颗大颗地砸在我身上,有个声音划过轰鸣的雷声,我回过头,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雨幕,被高楼包裹的宽阔长街一个人也没有,漆黑的夜幕下,突然刹来一束刺眼的光。
黑夜恍如白昼,我抬起手臂,遮住眼睛,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高大的树冠斜照下来,我睁开眼,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个地方,是我的初中。
“小心!”
迎着阳光的方向,一个挺拔的身影快速地向我跑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受得到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蓬勃的生命力。一只手斜伸过来,篮球擦着我的衣摆掉落在地上,发出“嘭嘭嘭”的响声。
“你没事吧!”
是沈思言!这里是我和沈思言第一次遇见的地方。那天傍晚,我穿过操场的边角,差点被一只破空的篮球击中,是沈思言及时阻挡了那只篮球。
“沈思言!”我急急地伸出手出,隐在夕阳余晖中的男孩露出一个张扬明媚的笑,我看到我的手穿过他的身体,伸进了无尽的霞光中。
“叮!”
我喘着粗气,撑起身体,衣衫汗湿,刚才是梦吗?
一束柔软的灯光扫过的眼睛,我睁开眼才发现,我还在贾医生的症室。外面天已经黑了,症室内只亮着一盏橘黄的灯光,贾医生正拿着医用手电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见我醒来,他用左手的食指推了一下眼镜,藏在镜片后的眸光闪烁,漫不经心地问:“江小姐,想起什么了吗?”
我揉了揉眉心,回想起刚才的梦境,不禁有些怀疑,难到我真的生病了,幻想出了一个男朋友,不然怎么解释梦境最后那具摸不着的身体。
我将我的想法说不出来,本以为会得到认同,却不想听到一声耻笑,昏黄的灯光中,他俯身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江小姐,就这样放弃了吗?”
“不然我能怎么办,所有人都说我疯了,所有人都不认识他,我去了每一个他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这个世界找不到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我怒吼着掩面哭泣起来。
“你确定找了所有地方吗?”
贾医生蛇一样的眼睛紧盯着我,仿佛只要我说出一个“不”他就会扭断我的颈脖。医生不都盼望着病人好吗?这个医生怎么回事,我心里咯噔一下,听说有一种神秘组织,通过催眠,对人进行思想及身体上的控制,驱动人去帮他们完成一些邪恶之事。
晚风掀动窗帘,脸上的泪被风吹干,只剩一片冰凉,感觉身边的气息远去,我深呼一口气,正准备站起来,寂寂中传来一声轻呢的叹息:“有一个地方,江小姐确定不去看一看吗?”
我匆匆打开门,冲了出去,无人的走廊只听得到我的错乱的脚步声,那句话始终回荡在我纷乱的脑海里。有一个地方,是了,还有一个地方,我没去,应该说我从来没去过,我和沈思言在一起10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却从未见过他的父母,没到过他生长的地方。
我曾无数次说想去看一看他生长的地方,每一次他都用各种借口搪塞。他说:“沅沅,那些人我一次都不想再看见”,我怜惜地抱着沈思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我依稀知道沈思言的家人对他很不好。
沈思言没说过他家具体在哪里,只大概提过,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正这样想着,“滴”的一声,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我滑开屏幕,是贾医生的信息:隰县浮山镇沁水村。
奇怪!贾医生怎么会知道。
事情好像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呢,我握着手机,侧躺在床上,窗帘晃动,窗外灯光闪烁,好像有个钟摆在我眼前一下一下地来回摆动,眼睛发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03
下了火车后,转了三次大巴,终于到了浮山镇。
车子在狭窄的乡村公路边停下,车门“轰”的一声打开,我在客车司机空洞森然的目光中走下车,潮湿闷热的汽油味被幽凉的风吹散,高大树木遮蔽的水泥路上,被枯叶和树枝覆盖。
我蹲在路边撑着膝盖呕吐,窗边的一个小女孩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咧开嘴扯出一个笑来,巴掌大的圆脸上只余一张极力裂开的大嘴。我使劲揉了下眼睛,那女孩此刻正趴在窗户上,雪白的脸贴在玻璃上,圆圆的眼睛弯成一弯月牙,甜甜的笑着。
没有车子可以直达沁水村,剩下的三公里山路只能走进去。车子箭一般冲出去,留下一捧焦黑难忍的尾气,瞬间消失在交相遮盖的大树间,我抬头望了望被高树遮住的天空,转进草丛覆盖的小路。
葱绿的草丛间开着紫、红、蓝、黄的各色小花,青翠的山黛间间或坐落着几处村落。像是刚下过雨,遮天蔽日的泥路上,潮湿、黏腻,蚊虫飞舞,嗡嗡嗡地飞在耳边,搅得人心不宁。
这条路,我明明没走过,却像走了无数遍,心底有个声音在召唤着我前进。脚背上有虫蚁爬过,我像一个牵线的木偶,不止疲倦地不断前行,风呼呼而过。
天渐渐地黑了,不远处似乎有灯光亮起,山间传来回荡声,好像是谁在哭,凄厉的呼喊声在耳边回响,“啊……啊……”,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胸膛剧烈鼓动,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拔腿狂奔起来。
昏暗的屋檐下,一个佝偻的男人扯下腰间开裂毛边的皮带抽在跪坐在地上的女孩身上。男人黝黑苍老的面容被浓密的胡须覆盖,过长的头发耷拉在眼睛上方,混浊的眼珠发出鹰隼似的凶光。
皮带抽打在女孩单薄的衣衫上,仿佛能听到皮肉绽开的声音,我焦急地四面张望,期望有个人出来阻止这场暴力,东面的房屋打开一扇窗户,夜风吹走了一声叹息。
我大吼着冲过去,垂着头的女孩抬起头,风吹开了她贴在脸上的头发,我惊恐地睁大眼,跌坐在地上,染在嘴角的猩红,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触目惊心的恐怖。
那女孩的脸,她的脸,明明是我的脸。
终于明白这诡异感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这根本不是沈思言的家,是我的家,可这又怎么会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陵城,我从小在陵城长大,从未来过这样的小山村。
茫茫的夜色中,我看着皮带一下一下地落在女孩的身上,心脏好像揪成一团,我缩在泥地上,身体在潮湿的泥土里挪动。
“沅沅,沅沅”,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急切地呼喊,弥漫的夜色逐渐凝聚成一个挺拔的身影,他朝我伸出手,疏眉朗目,唇色温柔,修长的指尖上一朵含苞待放的纯白小花。
花瓣散开,我终于看清了迷雾中的那张脸,唇角带笑,眉眼弯弯,右眼角下一粒浅红的小痣,妖异而魅惑。
是沈思言!
04
“醒了,醒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身体传来冰凉的触感,金属的器物在温柔的皮肉上滑动挪移。
我从一团炽烈的白光中醒来,那是一团无边无际的雪白,似乎连星光也变得暗淡,我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直到一张柔情沧桑的脸出现在我的上方。
脑海里一瞬间浮现出了黑暗中向我走来的白色身影,我猛地睁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上方的那一张脸。若不是那一双纯净温柔、柔情带笑的眼,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张眼窝深陷、满脸胡茬的脸是沈思言。
我颤动着嘴唇,想要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不见,为什么不来找我。好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来,我的世界依然没有沈思言,我依然是那个被人当成神经病的江沅。
喉咙里发出“吼吼吼”的轰轰声,滚烫的泪水滑下脸庞,沈思言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摩挲他的脸颊:“你终于醒了,沅沅!”
房间里静悄悄的,头顶传来“滴滴滴”的响声,雪白的窗帘飘扬,空气中隐隐有消毒水的味道。这时,我才发现不寻常,我难道还在贾医生那里?
不可能!我明明去了沁水村,我焦急地转动眼睛,用手指刮沈思言的脸颊,想要问他:这是在哪里?
沈思言轻轻擦掉我脸颊的眼泪,将我的手放在被子里:“醒来就好”,我张开嘴,泪水不住地流。沈思言似乎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焦急地冲出病房大声呼喊:“医生!”
少顷,随在沈思言身后低着头走进来一个医生,我看到他越来越近的脸,忍不住浑身颤抖,是市二医院的那个诡异的贾医生。
只见他手里拿着针管,手指推动闪光的眼睛,沈思言站在他身边,神色戚戚地问:“医生,沅沅……”
“刚醒来的病人都是这样,打一针就好了!”不待沈思言说完,贾医生推动针管,液体冲出针头,冰凉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臂上,我使劲地摇头,拼命地想要逃离,无助里喊叫,想要告诉沈思言:这个医生不是好人。
“好了!”贾医生翘起嘴角,微笑着走出房间,我盯着他的背影,任由沈思言温热的手掌捂住我刚刚注射液体的地方,我努力地想要睁大眼睛,却感觉有一双手抚在我的眼皮上,一下一下。
“她不会想起来吧!”
“绝不可能!我已经抹杀了那部分记忆。从今以后,你们的身份互换,那个小山村被折磨毒打的小孩是你,而她一直生活在陵城,父母恩爱,家庭和睦!”
“可是……”
“记住,思言,决不能让她触碰到那些事情的任何气息,一旦有,她的识海将再次崩溃,到时,一切都将再也无法挽回。”
是谁?抹杀谁的记忆,我不禁想起在沁水村的那个晚上,难道他真的改变了我的记忆?
可我并不认为我值得他们这样做,只除了沈思言。对了,思言!仔细回想我刚醒来他的种种表现,我怀疑沈思言被他们完全蒙骗了,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他们一起策划了这一切。
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动了动手臂,惊醒了趴在床边睡着的沈思言,他撑起身:“沅沅,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牵动嘴角刚想说什么,一杯水递到了嘴边,杯口微微倾斜,温热的水缓缓流动,滋润我干涸的口腔。靠在沈思言的肩上,我悄悄地打量房间,不是我们的家,也不像普通的病房,我猜想可能是贾医生的实验室。
大概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疑问,沈思言扶我躺下,蹲在我的床边,一边摆弄我的手指,一边说道:“这里是宇明的实验室,你昏迷了28天,一直不见醒来,他们都说你不会醒了,我不信,只好找到宇明,他一直在做通过记忆唤醒植物人的课题。”
我大惊!昏迷28天?我明明在沁水村,怎么会昏迷,难道我的记忆真的被篡改了?或者说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炽热的液体砸在我的手背上,我茫然地看着沈思言悲伤的脸,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来还是依然在梦中。
05
我醒来的第二天,我妈来看我,一进门,她就拉着我的手哭泣,眼角的皱纹盛满忧伤和怜惜,嘴里不住地说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风风火火,永远脸上带笑,几年前我爸出车祸差一点救不回来,也没见她掉一颗眼泪。
我求救地望向沈思言,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眼下的情况,脑子里乱糟糟的,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沈思言、诡异的贾医生、沁水村那个和我有着一样脸的小女孩……一切都怪异得不合常理,又莫名地联系在一起。
“臭小子,你到底怎么回事,消失了这么久,害得我们沅沅到处找你!”
“对不起,阿姨。临时有事,走得比较急,没来得及给沅沅说,我也没想到沅沅会出车祸。”
“幸亏醒过来了,不然我和她爸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通过醒来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大致理出了事情的脉络:1)沈思言在和我求婚后,因为工作原因消失了一段时间;2)我在去找沈思言的过程中出了车祸;3)沈思言不放弃找到他的朋友贾宇明,通过潜意识记忆唤醒了我。
可是,不对!事件、人物似乎都对得上,整个事件连接起来,却有一种割裂感,消失后的沈思言为何没人记得他,突然出现的沈思言为何所有人都像是认识他。
各种画面不断在我的脑海交错变换,真相游荡在识海里,每当我以为我要抓住它了,它又像浮在空中的气泡,“嘭”的一生爆炸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记忆扰得我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我总觉得沈思言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有一天,我躺在灰蓝色的沙发上,想起沈思言消失的那天早上,我看着忙前忙后收拾的沈思言,告诉他:“那天我做了梦,梦里有一天你消失了,除了我以外,没人记得你,思言,我好怕现在的一切都是梦,梦醒了,你又消失了。”
沈思言收拾东西的人顿了一下,他温柔的眼睛闪过一瞬的错愕,很快又凝成一抹和煦的笑容:“沅沅不怕,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他单膝跪在我面前,缓缓地抚摸我披散在肩头的头发,微风吹动窗帘,那一刻我几乎信了他的话。
相信他仍然是那个毫无保留爱我的沈思言!
大概是想通了,近来我很嗜睡,沈思言忙着准备婚礼的事宜,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请了我妈过来照顾我。相处得久了,愈发感到怪异,我们之间没有母女间的亲昵,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疏离,倒不是她对我不好,而是那好里,总带着怜惜和爱护。
好几次,我都听到她坐在床头长长的叹息。
那天晚上,沈思言回来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门口交谈,模糊中我听到我妈在说:“思言,我看那孩子总睡觉,睡得也不安稳,眉头一直皱着,真的不会有问题。”
脑袋昏昏沉沉,我轻轻地阖上眼,缝隙中看见推门近来的沈思言,驻足在床前,手指划过脸颊,耳边隐隐传来似有似无的叹息声。
半夜我仿佛听到沈思言在阳台打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贾医生,我听到沈思言在问:“宇明,沅沅真的不会想起来吗?”
那边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我只听到寂静的夜里,他消散在夜风中的悲戚。
良久,身旁的床陷下去一块,裹挟着微凉的夜风。
我感受到他炙热的眼神,耳边气息潮湿,是一个吻落在了我的耳尖。
06
婚期将近,沈思言越发的忙碌起来,他事事亲力亲为,我不忍心,提出帮他通知出席婚宴的宾客。他欲言又止,看我闪亮的眸光,终是没忍心拒绝。
婚礼并不准备邀请太多人,除了我这边的亲戚,便是我们共同要好的朋友同学,满打满算不超过100人。联系起来并不费事,都是一些常联系走动的亲戚朋友,一个电话一个短信搞定。
那天,我刚给初中的班主任打完电话,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我迟疑着接起电话:“江沅,你果然有手段。”
我怔怔地听着,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的反驳:“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哈哈哈。”电话那端突然笑了起来,“丑小鸭攀上白马王子,你就真的以为你是公主了?”
我突然哽住,那端还在继续说:“我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们还在一起,居然要结婚了,你是不是很得意,当初我追沈思言追得全校皆知,结果他选择了你这个被我踩在尘埃里的村妞。”
我呐呐地开口:“你是谁?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好像不认识你。”
电话里传来刺耳的笑声:“呵呵!不认识我?是了,我听他们说你出了车祸,醒来就忘了以前的事儿,他们都不敢告诉了,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了。”
手掌被手机震得发麻,我划开屏幕,几张泛黄的照片冲刺着我的眼球,蹲在角落里啃馒头的面色蜡黄头发干枯的女孩,是我!
我跌坐在地上!
我一直想不通的怪异感终于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原来沁水村那个女孩真的是我,而那一切不过是沈思言为我造的一场圆满的梦境。
07
我12岁那年亲手杀了我的父亲,我在梦中看到的那个晚上,正是我杀死我父亲的那天晚上。
那天,我收到了县里最好的中学寄来的通知书,学费全免,甚至还有一笔可观的奖学金。我高兴地把通知书给他看,父亲也很开心,摸着我的头说:“你妈妈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可是,晚上,我放牛回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发霉的屋子里冲刺着浓重的酒味,看到我,他突然抄起地上的板凳朝我砸来,板凳砸在我的额头,鲜血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流,我只是麻木地用袖子捂住流血的伤口,转身进了厨房生火做饭。
妈妈去世以后,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父亲高兴时也会抱我坐在膝头,讲以前他和妈妈的故事,更多的时候他是不高兴的,醉醺醺地瘫倒在屋里,什么顺手就往我身上砸,我的身上常年带着伤口,好了添新的,旧的没好,又添新伤。
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往返3个小时也要去念书,我知道念书是我唯一可以逃离父亲的方法。
明明马上就能离开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
皮带一下一下落在我的身上,好冷,好痛,好想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张被酒熏红的脸,沾着饭粒的胡须抖动:“打死你个倒霉蛋,不是你,巧巧怎么会死。”
是了,三岁那年,妈妈为了救我,摔下悬崖,死掉了。至此,父亲性情大变,酗酒、睡觉、打我,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三件事。
起初,邻居们也会劝一下,后来,越劝他打得越厉害,后来,他们麻木了,不耐烦听到我的哭声,他们学会了关紧门窗。
山间夜晚的风格外凉,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我凶狠地看着挥动皮带的父亲,捡起脚边的石头狠狠地砸向了他的额头。
父亲应身倒下,我爬过去,他大张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翕动嘴唇,喉咙里发出吼吼声,我捡起石头,又朝着他的头砸去,一下、两下……
我把他拖进后院酵红薯的地窖,又背来泥土将他深深地淹没,最后我清洗了院子里的血迹,带上通知书和书本衣物,锁上门窗连夜下了山。
最初,我夜夜梦到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睛,梦里他爬起来,继续抄起皮带、木棍、扁担向我打来。
是沈思言将我从漆黑的梦魇里带到了阳光下,那天,他从阳光中跑来,为我挡住了一只故意砸向我的篮球,在金色的光芒里朝我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沈思言!”
我本不奢求沈思言的爱,一个亲手杀死自己父亲的人,是不配得到爱的。可是沈思言说:“沅沅,每个人都应该被爱。”
覆于树梢的黄叶呼愣愣扑出一阵风,掀开低垂的苍幕。金亮的阳光驱散凝固的黑,暗无天光的欲望开始骚动。
“我也可以被爱的。”
“不,你不配的。”
利爪撕扯心脏,窥见的天亮又被压在幽深的深渊。
一半是光明。
“你也是迫不得已的,你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先动手的,你只是反抗!”
一半是深沟。
“杀人犯有什么资格被爱,他是天边的云彩,你是深沟的烂泥,你有什么值得被他爱。”
“不,不是的,我……”
“江沅——”
是父亲在叫,是沈思言在叫。
眼前突然浮现出父亲临死前充血的眼,眼珠突出,死死地盯着我,慢慢幻化成沈思言的脸。
阴沉冷漠,居高临下地审视我,粉嫩的唇吐露出冰冷的话语:“杀人犯!”
如果不曾见过阳光,我本可以在黑夜腐朽。
“近日,沁水村避暑山庄工程建设中挖出一具……”
就这样,一条新闻,兵不血刃地,又让我回到了阴沟里。
我低头,瞧见伸过来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要将我劈成两半。
不行!见过了阳光,又怎能再忍受黑夜?
我在呼啸的夜风中急行,人流躁动,雷声轰鸣,我回头,看到飞刺过来的刀光,和沈思言悲切的双眼。
好痛呀!衣服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四周浮动的圆睁的眼,尖叫声响彻雨幕。
殷红的液体在我的身下流动,我凝望雨幕中闪动的星辰,扯开嘴,笑了起来:这样也好,沈思言就不知道我的秘密了,在他心里,我永远是那个温柔善良纯净的江沅。
“除颤仪!”
“肾上腺素1mg!”
“推,推,赶紧,赶紧!”
……
08
窗外的雨淅淅而落,沈思言的侧脸柔和澄净,屋檐下的鸟儿终于冲进雨幕,迎向未知。
“我杀了一个人。”
“我知道!”
沈思言慢慢地转过我的头,他粼粼的眼眸中,藏着浅浅的笑意:“我偷看过你的日记”,弯起的嘴角盛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你那时沉默、神秘,独来独往,对我有无限的吸引力,我切切地想靠近你,拨开你周身的迷雾,想看个就近。”
身边传来一声低笑:“你知道那时候我还幻想过你有特异功能吗?那天无意中看到你的日记,我就想:果然呀。所以你看,沅沅,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脸上是带笑的,手和唇缺失颤抖的,泪水扑簌簌无声掉落。
我终于和我的童年和解。
用我全部的超能力。
婚礼后的第二天,沈思言陪我去了警察局,细碎的阳光下,他牵着我的手,站在蓝色的匾额下,朗日的柔波里,我踮起脚尖,拥他入怀。
那曾囿我于黑夜的往事,那曾困我与梦魇的童年,一一消散。
而今,我推开窗,接住光,兜兜转转中重回阳刚下。
至此,得偿所愿的自由和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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