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绘走在街上,却不知该走向哪里。
爸爸与妈妈刚吵了一架。
绘绘感觉耳朵很累,便丢给他们一句,你们吵吧,我出去一下,就一个人出来了。走在大街上,她心情平静。她总是已经习惯了的。没有什么,只有两个结果,一,他们明天会和好;然后过不了几天会继续吵。二,她们离婚。这两种结果,无论是哪一种,她都能接受。经历过太多次重复的场面,想不习惯也难。
绘绘今年十五岁。她三岁时来到这个家。
他们对她很好,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有几年,爸爸下班之后总是喜欢一把将她抱起,亲亲她,用胡子扎扎她粉嫩的脸蛋,说,宝贝儿,今天上学怎么样。绘绘咯咯地笑。妈妈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无奈地看着这对父女。
他们一开始是想领养一个男孩子的。而不是她。但三岁的绘绘长得实在动人。父亲一看到她心就有了牵挂。转了一圈之后,想到那些男孩们,再过两年,都会何等的调皮,也不会甜甜地叫他一声,爸爸。是的,不会。他便捏捏妈妈的手,让她看看那个女孩。安静地躺在那里的女孩。睫毛很长很密,她闭上眼时再看尤为明显。皮肤像果冻,嫩。又白里透红的。妈妈盯着绘绘看了好半天。爸爸在心里暗暗高兴,他觉得或许有希望。
但过了很久,妈妈抬起头来,仍旧头也不转地对丈夫说,还是男孩好一点。
啊。爸爸当下便泄了气。急着想说什么,来为他未来的女儿争取点什么。可妈妈却走开了,都没有等爸爸一起,就去办了领养手续。那个男孩,四岁了。看起来很乖巧。
他们给他取名,可。单字。这么叫着,感觉挺好的。或者有时叫可儿。可儿,来。可儿,乖。妈妈每天都这么一声声地叫着,爸爸知道她现在沉浸在做一名母亲的幸福当中。这弥补了之前的很多遗憾。就是他们想要孩子而不得的那段时光。
可是一个礼拜之后,妈妈就把绘绘给抱了回来。眼睛湿湿的。
看来她哭过。不知道是为日后生活压力的巨大,还是回来的路上淋到了雨。爸爸惊讶的不知所措,离开正在玩游戏的电脑跟前,从妈妈手里接过绘绘。看到绘绘的一霎那,爸爸鼻子也忍不住一酸,眼眶一红。绘绘的睫毛实在是太密太翘了,脸蛋又实在是,太像果冻了,真嫩。
这夫妻两心善。不忍把绘绘一个人丢在那孤儿院里。那家孤儿院,孩子虽多,但条件设施不好。绘绘是个惹人爱的孩子,但依旧久久没有人认领。那里的老师们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身体太弱。
这可是致命的一点,孩子的健康,对父母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可这对爸爸妈妈还是没想那么多,似乎他们的魂儿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被她勾了去。抱回来那天竟把夫妻两都弄的眼泪汪汪的。
这下,他们的心终于定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好好照顾这对儿女。以及,更加努力的工作。他们需要比以前更多的钱才行。
可儿似乎不怎么太搭理绘绘,成天都在自己玩自己的。绘绘会一直盯着她的这个哥哥看,在醒着的时候。可儿时不时会瞥她一眼,但仍然不表示任何亲近。绘绘仍然盯着他看。
爸爸妈妈请了姥姥来,替他们照顾这对儿女。姥姥心里不高兴,叨咕着,又不是我的亲外孙、孙女。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要来带别家的小孩,我图个什么。听姥姥说完这话,妈妈不高兴了,说,什么叫别家的小孩。
妈,什么叫别家的小孩?
我跟他都把他们当做是我们的亲骨肉了。
这么多年了,我怀不了孕。吃了那么多药,用过那么多法子,您也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领养,您怎么还说这种话呢。
姥姥说,好好好。
姥姥说,我不说话就是。我好好替你们带孩子就是。
姥姥不喜欢可儿。也不喜欢绘绘。但是对于带孩子这件事,她依然兢兢业业,做到了本分。可儿哭的时候,她将他抱起来哄,前后摇晃,嘴里念念有词。但是她没有办法投入感情,投入那种感情。
姥姥自己是四个女孩和两个男孩的母亲。她这一生,都在跟孩子周旋。听他们的哭声,为他们换尿布,洗尿布,半夜时刻准备着,喂奶,哄他们入睡……这些事,快要耗尽了她的年岁。
绘绘不怎么哭,这个是天生的。谁都对这件事觉得好奇。但谁也不多说什么。大家似乎都很有默契。但另一方面,爸爸又太过于宠爱她。她成了他的心肝,他的宝贝。妈妈的位置后退了一位。
但妈妈不着急,不吃醋。
她太忙了,也太累了。不仅身累,心更累。她会想很多的事,当下的,更多是未来的。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所以当下的事差不多能做的都被她做了,绝不拖延。拖延对她来说等于犯罪,会有太强烈的负疚心理。所以,她更多能想到的,就是关于未来的事了。担忧,也抱有希望。睡前想那么一会,然后才能疲惫地睡去。爸爸替妈妈掖好被子。再去看看可儿和绘绘。自己也就睡了。
爸爸以为姥姥睡着了,其实根本没有。姥姥人年纪大了,睡眠不深。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开门声就能让她醒过来。况且,爸爸对绘绘的宠爱,让她感到生气。
到今天为止,她也不知道自己不能有个亲生的外孙子,外孙女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女儿身上,还是在他身上。如果是他,那么,姥姥讨厌他就更理所当然了。
绘绘望着可儿,可儿是她的哥哥。只不过目前,她还没有哥哥的意识。也没有爸爸妈妈姥姥的意识。绘绘的脸蛋依旧像果冻,嫩。她自己倒好像晓得自己的美丽似的,骄傲的不得了。至少在可儿面前是这样的。但可儿安安静静的,不理她。
他不理就不理吧。绘绘依旧骄傲着。
爸爸妈妈把可儿和绘绘的生日定在同一天。八月十号。也没有为什么,就是在这一天,夫妻俩突然想起该给孩子们过个生日了。在那天,可儿和绘绘在同一天第一次见到那么美丽的生日蛋糕。还很好吃,甜甜的。上面放了几根点着火的东西。绘绘的小脸被照的通红。她又听见爸爸笑眯眯地对自己和哥哥说,宝贝儿们,生日快乐。可是他的眼睛却是看着自己的。
可儿安静的在一旁挑红樱桃吃。
过了一年,绘绘四岁,可儿五岁。姥姥也离开老家一年了。
这天,姥姥带可儿出去买菜。绘绘一个人在家里睡觉。后来醒了,却发现家里没人。她想哭,没哭出来。就那么战战兢兢地等着。饿了,又想哭。但家里没人,哭给谁听呢。隔壁床的可儿呢,他怎么也不在了?绘绘想。
一直到了天黑,她也没等到谁回来。
很晚很晚,爸爸回来了。抱起绘绘,用力地抱着,亲亲她的小脸蛋,胡子那么扎人。他却满脸的悲伤。又过了很长时间,妈妈也回来了。两个眼睛,肿的不像样子。头发也散乱着,回到家,又趴在床上大哭。大哭。只是一个劲的哭。绘绘被放下。爸爸走到妈妈身边,拍拍她,想安慰她的样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那么坐在床沿上,愣愣的。
此刻的爸爸妈妈,除了悲伤,就是绝望。
后来,就再也看不到可儿和姥姥回到这个家里来。
可儿似乎消失了。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姥姥看到地上一团的血肉模糊,惊吓过度。回到老家之后身体也日益衰退。
妈妈常常需要回去看望她,却从来不带绘绘一同去。姥姥不想见到绘绘。不想见到这个与可儿差不多同龄大的孩子。爸爸一如既往的疼爱着绘绘。又过了一年的时间左右,夫妻两人才渐渐恢复一年前的正常模样,不再有悲伤和害怕。绘绘现在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要好好的爱她才是。摒弃掉一切不该有的情绪才是。
绘绘就这样,在父母的呵护下渐渐长大。皮肤一如既往的像果冻,嫩。这女孩儿,上天对她真是公平。她的长相与身材越来越出挑,身体健康却年年是夫妻两的心病。
他们第一次大规模争吵的起因就是这个。
那次,绘绘又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居然咳出了血。那一年,绘绘九岁。九岁的绘绘看到从自己口腔里出来的红色血液,粘稠,丝丝缕缕,一大口在桌子上,几小滴溅在衣领上,书上也有。刺眼极了。很久,她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找纸巾,擦啊擦,蹭啊蹭。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蹭不干净。总有一层红印,在书上,衣领上,桌上。
她还在哭。
妈妈从楼下买菜回来,推开门看到了地上大团红染的纸巾,脸色变了一点,但是不多。她问绘绘是不是流了鼻血,绘绘只是哭。妈妈又看到她嘴角的血,害怕的程度才加深了一点。脸色白了些。绘绘又咳了起来,咳咳咳的,止不住。好一会,才停下来,不过这次没有咳血。
一向坚强的妈妈居然也吓得大叫了一声。把手里的菜扔到了一边。她蹲在绘绘跟前,惊恐的看着她。猛抽了好多张纸,使劲,使劲地给她擦,嘴角的,衣领的,手上的。还有地上的。妈妈的嘴打了哆嗦,问绘绘的话都开始不连贯起来。绘绘还在哭。
妈妈抓起绘绘的手就冲出了家门。门都忘了关。走了老远又跑回来,哭着。绘绘一个人在楼下的路灯边等着。也哭着。
绘绘九岁这一年,流了过分多的眼泪。
妈妈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钱包,好不容易找到了,发狠似地抽出那张信用卡。冲出门,心里想着,绘绘还在楼下,一个人。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爸爸急急忙忙,急急忙忙,跌跌撞撞的找到了医院,找到了绘绘和妈妈。问,怎么了。什么病?
妈妈轻轻地说,小声点,绘绘睡着了。
绘绘的确趴在妈妈的腿上,她睡得很香。母女两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人来人往的,显得怪惨淡。爸爸来了,有个男人在,要好一点。
她的病,没什么大碍。但以后药怕是少不了了。之前从没这样过。
一开始就知道这孩子身体不好。但还是没想到会这样。感冒,发烧,我都能忍。都是小病,不算什么。就是孩子受苦了。但我不能见血,那颜色,那颜色让人恶心。
妈妈喃喃地说着。
第二天,绘绘一早醒来。
她就听到爸爸妈妈的争吵声。
深更半夜,你居然还能捧着个电话打上一个多小时。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不信算了!绘绘还在睡觉,你能不能别那么大声嚷嚷?
绘绘的眼睛眨啊眨。似乎把昨天的事全都忘记了。
她想着,该起床上学了。
但作业好像还没有做完。
嗯,是的。作业没做完。她一咕噜爬起来,边穿衣服,边喊,妈,妈。我的袜子呢。
妈妈没来,爸爸应着女儿的话赶来。他头发乱糟糟,整晚没睡觉的样子。爸爸一把把绘绘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找到袜子,低下头弯下腰给绘绘穿上袜子,又套上那双粉色运动鞋。那鞋是去年八月十号爸爸给她买的。今年穿着绘绘都觉得有点挤脚了。她个子长得很快。衣服年年换新。隔壁邻居有户阿姨特别热情,会送很多衣服给绘绘穿,不过都是她自己女儿以前穿过的,有的新,有的旧,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妈妈总是不好意思拒绝她,会收着,但只挑过一两件给绘绘穿,爸爸更反对。他们疼爱女儿,实在不忍心让她穿别人剩下的旧衣服。
爸爸妈妈的这些良苦用心,到了最后,不知绘绘懂没懂过,哪怕一丝一毫。
绘绘默默地看着爸爸为自己穿鞋的动作,突然觉得悲伤。
也就不再去想关于作业的事了。
不知道妈妈哪里做的不好,爸爸竟然真的可以在爱了她这么久之后,又对另一个人产生爱意。据说竟是初恋。两人都已经中年。但妈妈最终没有把事情闹大,爸爸答应妈妈再不与那个人联系。爸爸看着一点点长大的绘绘,看着她美丽,看着她身体年年都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才能保持健康,眼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是为自己难受。他觉得,自己为了绘绘,割舍了太多。
他当真已经不爱妈妈了。连日积月累的感情也没有了。妈妈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她也从不示弱。不哭,不问。总之,维持这个家的完整,比什么都重要。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很希望丈夫能搂着自己,抱着自己,像年轻那会一样。互相搂着睡去,安心。
但爸爸却只是忙他的。困意袭来才会上床睡觉。睡前习惯性地去绘绘那里转上一圈。绘绘又大了一点之后,开始把门反锁了。爸爸要敲门,等上一会儿才能进去。后来,他就不进去了,敲敲门,叮嘱女儿,宝贝儿,早点睡。
再后来,又改口了。
敲敲门,说,绘绘,早点睡。
过了一会儿,又说。
对了绘绘,千万别忘记吃药。
声音大了一点。
绘绘的桌子上有一个相框,是全家福,四个人。年轻的爸爸和年轻的妈妈,还有两个小小的婴儿。安静的可儿和睫毛像小扇子的绘绘。从照片中都可以看出日后的绘绘必然会是个美人。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的像果冻,真嫩。
从照片中也会觉得,日后的可儿必定会是个温暖而美好的男生。
绘绘常常,长长地盯着桌上的照片看。想知道为什么现在就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她脑海中对可儿的印象一点也没有,那个时候,她还太小。但看照片就觉得可儿的面容似曾相识,她有时甚至会小声的叫一声,哥哥。想着,哥哥若是能陪陪绘绘该多好。
在绘绘十四岁这一年,姥姥去世了。去世前,患了骨癌。老人一直在被折磨,身体上。妈妈也是,心理上。一次次的金钱支出,爸爸渐渐开始不耐烦起来。
终于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去。妈妈哭着第一次带绘绘回到了她的老家,亲戚们看到绘绘,都很好奇,也很惊讶。后来,姥爷拉着妈妈的手,说
那个男孩,叫可儿是吧,他让你妈这么多年来都过的不好。
太辛苦。
太折磨。
妈妈心理委屈,在院子里蹲下身体抱着绘绘,头埋进绘绘的双臂里,哭,哭的很用力。亲戚们都在屋里和前院,看不到这对母女的悲伤。
绘绘微微弯腰,搂着妈妈,摸摸妈妈的头发和脸颊。就像曾经爸爸那样抱她一样。她发现妈妈头顶的发根部,竟全是白的。白成一片。
看来妈妈这次还没有来及将头发染黑。
十五岁这年,爸爸妈妈又吵了场大架。长大了点的绘绘,也开始有了自己的脾气,听见他们无缘无故无休止的争吵,开始觉得愤怒。
于是扔下那句话,就出了门。
在路口,绘绘影影约约看到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似曾相识。
日子一点点流逝过去,很多东西都在改变。绘绘的模样在一点点美丽;爸爸妈妈的争吵也从未停歇。
不知这两个人是否有一天会感觉疲惫。
这是绘绘在日记本里写下的一句话。
一整页的纸,就这么一句话。绘绘画上那个句号,拿起相框凝视了好久。才换上睡衣上床睡觉。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爸爸来敲门,没有变化的叮嘱。
绘绘想起来自己竟忘记了吃药。
第二部分
后来的一天,妈妈让绘绘陪自己出去散散心。
绘绘说好。绘绘说,走吧。去后面的小公园。
妈妈说,不,不着急。我先定票。
绘绘愣住了:这是要去哪里散心。
妈妈说,等妈妈一会,妈妈收拾收拾箱子。票定好了,到车站就可以取。我们不去太远的地方。你不是一直想看海吗。我们去看海,真正的大海。几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
呵,这么近。可是这么多年,妈妈竟也是一次都没去过。
绘绘支吾着说,可是我还要上课。
妈妈只是摇摇头说,没事。
妈妈给你请假。
他们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半个月没有回来。多少个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听。爸爸似乎不在乎妈妈去了哪里,但是他想绘绘,想的要命。担心的要命。他不明白绘绘为什么会舍得离开自己。他是那样的疼爱她。这个男人对小女孩的爱,自她三岁到这个家以后就维持着,从未间断过。
可是绘绘呢,她究竟能否感觉得到。又是否能以同样分量的爱回赠给爸爸。
妈妈走之前留了纸条在那张桌子上,说,我带绘绘去旅行。你不用找我们。
这样,爸爸就没有办法报警。虽然大半个月过去了。他也没有办法为自己的焦虑和思念做点什么。他上班上的很麻木,下班之后便无所适从。一夜之间,他又开始喝酒,抽烟。她又开始与那个女人联系。
她同样厌恶家中琐事。
第二周,那是一个阴雨的周末,她摸索着来到他家。屋里很安静,灯亮着的,爸爸不喜欢黑暗的房间。他躺在沙发上。手搭在脸上,挡住灯光,也挡住自己的眼。她此刻看不到他的眼睛。她一点点把爸爸的手挪开,想看清他整张脸。那个女人记得,闭上双眼的爸爸,眼睫毛是同样很密很翘的。
可是啤酒瓶在茶几上实在挤不下了,咕噜一个,滚了下来。掉落在了满是烟头的地上,转了几圈,停下。爸爸被这声音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抓住那个女人的手,大叫,绘绘,绘绘。
女人被吓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中,就只有他的绘绘了。
她问,你刚才怎么能叫我绘绘。你真这么想她,就应该去把她找回来。喝酒抽烟烂醉起不到作用。我来看你,担着风险。来到这,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你。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她说这些话,眉头都是皱着的。嘴角撇着。想要哭却哭不出来的样子。
爸爸无声地听着,心中的团块却越积越大。
他生气了。两个礼拜积累的痛苦与焦虑,他真的生气了。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能不能不要再说了。这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大。他终于跳起来。
……
女人死了。
地上是碎裂的酒瓶。玻璃片上滴着血,艳红艳红的,让人绝望。
爸爸在卫生间冲洗,洗手,洗脸,水温不够热,他就将它加热,一直烧,一直烧。最后发烫。他不敢再将手伸进去。又调,试图让水冷下来,却没想到,竟又冷到极致。他就这么来来回回的拨弄那水龙头,来来回回。
最后,爸爸瘫坐在地上。洗了一半的手指,滴着被稀释了的血滴。
爸爸想起了绘绘嫩白的脸,像果冻一样的脸。真嫩。
他在地上坐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除了发呆和睡去,他什么也没做。
客厅里,仍是前一天的模样。
那个女人的家人找到了这里,他起身去开门。门外是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
那男孩,竟如此眼熟。但爸爸想不起是谁。他只觉得眼熟。
他们冲进客厅,看到那片狼藉,深红色的高跟鞋被踢的很远,上面的血早已风干,凝结。依附在鞋面上,二者的颜色融为一体。冲进去的两个人五官开始扭曲。男孩变得发抖。发抖,伸出一只手指向仍站在门口的爸爸,爆发出的却是歇斯底里地呜咽。
好半天,那男人,拿出手机,摁下110。
但他的气息在体内被堵住了,鼻腔的呼吸也无法顺畅。整个空气都是凝固的。
这时,绘绘走了进来。
身上穿的仍是离家之前穿的那件米色外套,搭配的牛仔裤,和白色帆布鞋。
她的辫子扎的高高的。发色很黑,发质顺滑。走起路来,马尾辫一甩,一甩。爸爸最爱看这样干净大方的绘绘,这样打扮的绘绘。
绘绘摇摇爸爸的肩,问他,怎么了。
他却只是木然地看着她。
绘绘看向屋里,又问,他们是谁。
他仍旧不回答。
他好像认不出站在眼前的绘绘。
绘绘砰地关上身后的门,走进屋里。她皱着眉头看向这两个人。男孩的面容,令绘绘想起上次那个身影。似曾相识的身影。
绘绘没有看到沙发后的景象。但她闻到了空气中的异味。爸爸终于看向了绘绘,望着她远远的背影,眼里充满柔情。突然,他快速地走向了阳台。
从七楼,至上而下。爸爸随风飘逝。
绘绘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
警察封锁了这个屋子。把三个人都带到警局,一个个问话,做笔录。问绘绘,你父亲跟死者是什么关系,绘绘说,我爸爸也是死者。
做笔录的警官无言,放下笔。双眼盯着绘绘。绘绘低着头。又摇头,说,我不知道。
半晌,绘绘又说,也许是他的情人。妈妈为此常与他吵架。我原本以为,是个年轻女孩。
你母亲呢?
妈妈,妈妈在海里。
在海里她很快乐。
绘绘的话让这个警察说不出一句话。
爸爸最爱的,只有我。她们两个,都输了。呵,这么惨。
可我终究不是他们亲生的。十五岁了,妈妈才让我知道。爸爸呢,他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如果,这些都不发生的话。
出警局的时候,绘绘看到了那对父子。恍惚间,绘绘终于想起来,那个男孩的脸庞,像极了书桌上那张全家福上的男孩。那个妈妈称为可儿的男孩。
绘绘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过之后,绘绘转过头对男孩说:
“可儿,我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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