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冰凉的地板上醒来的时候,我听见了教堂上准点报时的钟声。虽说已是初春的正午,但气温依然透着飕飕的凉意。
毫无悬念,我是被硬生生冻醒的。
睁开眼以后,四周已经围满了神色各异的人。他们伸长着脖颈,如同一只只争食的大鹅,俯身望着我,就像是看一只可怜的猴子。
他死了罢?
胡说!明明还有气。
你们看!你们看!他活了!
四周的议论声,越来越多,一声高过一声。我对此时此刻的情形,早已习以为常,心里较为娴熟的对策便是不作理会。不过,我却非常害怕他们的目光!
为什么会怕呢?
因为被他们盯着,仿佛我真的就变成了那只猴子,它瘦骨嶙峋,毛发稀疏而凌乱,浑身是伤,秃噜皮的地方一块接一块,如同一个癞子!但我自身觉得,我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悲惨,也不至于要接受他们那种,饱含同情的目光。我只是得了一种怪病而已!
我失忆了!
医生说这种病,医学上称作解离性失忆症。具体表现为,患者对个人身份的失忆,但对一般资讯的记忆则是完整无缺的。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发病的?每次发病,我都会陷入一阵短暂性的昏迷,醒来之后,我便会丧失一部分记忆。我忘记的是我周围的一切,包括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工作,甚至是我自己!
这种遗忘,并不是智力的蜕化,而是纯粹地单向地忘记那些十分重要的人和事而已。
我所学习的知识系统、语言能力、逻辑能力,交际能力一样未少。只是在我昏迷之后,我身边的那些人,还有我所经历的那些事,都变得如此的陌生和疏远。就像我的母亲,来叫我吃晚饭的那一刻,我居然很恭敬,也很客气地对她说,多谢您的招待。我把我自己,当成了一个初次登门拜访的客人!我看见母亲在那一刻的眼神,是那样的惊恐,那样的悲凉!
久而久之,我的家人和朋友,对我失去了足够的耐心,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伤害。这种伤害是以我那无辜而又空洞的眼神传达的,他们厌恶那种眼神,进而开始厌恶我这个人!
2、
我失去了工作,开始领取救济金度日。同时,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与世隔绝起来。从那以后,不再有任何朋友来看望我,也不再有任何温暖的事情,在我身边发生。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完全忘记了我自己是谁?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年龄,更不知道我的经历,我的一切一切,如同一张白纸,连一点笔墨的痕迹,都无处可寻!那种感觉,像是坠入无尽的深渊,恐惧和绝望充斥着全身;我无处动弹,呼吸变得急促憋闷,差点让我窒息而死!
也许死亡对于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只是可惜,它没有选择我。
心理上的巨大刺激,让我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并砸光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啪!一个火辣辣的耳光,让我瞬间安静下来,接着我呆滞的眼睛看见一个老妇人,抱着我痛哭流涕!
不一会儿,房间外面来了两个戴墨镜的黑衣人。他们一面安慰着老妇人,一面向她道歉,还在临走之际给她作出了某种十分肯定的承诺。我隐隐约约的听见其中一个黑衣人在讲:放心吧!都在可控范围内,实在不行,我们就带他走!
我不知道黑衣人口中的“他”,是不是指的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去往何处?我只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刚好对着躲在门边的我,虽然是隔着黑黑的镜片,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目光里所透出来的那股深深寒意,有多么可怕!
所以,我逃了!
我逃离了我的家,不仅仅是害怕黑衣人要带走我,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记起了一个细节。
是什么细节?
教堂的神父,透过忏悔室的窗口,轻声问我。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神父,您不觉得,一个忘掉自己人生的人,唯独记得这么一个细节,不会是一件可笑而滑稽的事吗?
神父合上了圣经。他呼吸得很轻,没有一丝的波澜。
上帝在创世之初,对万事万物都赋予了它该有的使命感。每一个你所认为的意外,其实都在情理之中。
我在发病以后,经常会无缘无故的昏迷过去,有几次都是在救护车上醒来的。不过每次醒来,总能看见,在车厢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戴墨镜的黑衣人。您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神父摇摇头。
这里面有个阴谋!他们一直都隐藏在我身边,像一头狼,亮着他们的尖牙,随时都会扑上来,将我撕个粉碎!
孩子,这只是你的臆测而已。神父重新打开他的圣经,装着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我听过圣经中关于犹大背叛耶稣的故事,他在出卖耶稣之前,曾是耶稣最忠实的门人,为什么他能骗过耶稣的眼睛呢?因为他总能看到耶稣目光所及的方向,他把自己忠实憨厚的一面,展示在耶稣目光的前面,他把自己狡猾阴险的一面,深藏在耶稣目光的背面,所以你们仁慈的主,只能看见一个唯命是从的仆人,而看不到一个手握尖刀的凶徒。我的生命亦是如此,在我目光的背面,始终隐藏着一个噬我骨肉的恶魔!
神父一把推开忏悔室的木门,目光如炬地盯着我。你在诋毁我主耶稣!主啊!宽恕这个凡人对您的不敬!您的圣德会原谅他的罪过,阿门!
我抬起头,望着教堂顶上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还有耶稣绑在十字架上那瘦骨嶙峋的雕像,我心里顿时有一种安宁的感觉。没有了刚才在教堂外昏迷时的心悸,也没有了别人围观我时的羞耻,更没有了黑衣人暗中跟踪我时的恐惧。神父将他胸前的十字架项链,举起来按在我的额头上。他嘴里振振有词,似乎是在做一个驱邪的仪式?恶魔就在你的心中,愿主的神力,能够帮助你!
我笑了!主是帮不了我的!神父,我想问您,一个没有没有记忆的人,他还能算是人吗?他会不会已经被上帝所抛弃,就像是蛊惑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那条蛇,或是背叛耶稣的犹大,还是被困埃及的犹太人?他们罪孽深重,理因受到上帝的惩罚,但是我呢?我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孩子,你觉得自己真的一无所有?神父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感觉他又把皮球踢还给了我。我真想对他的故作高深,骂一句脏话!我忘记了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我也忘记了我自己,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忘记您。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任何色彩,没有关爱,没有欢乐,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我都快没了!我感觉自己活在无尽的孤独当中。您说我是谁?我谁都不是!这才是我感到最可怕的地方!
其实你还有选择上的自由!上帝是不会抛弃他的任何一个子民。人最无畏的是不了解自己,最恐惧的还是不了解自己。你是选择无畏呢?还是恐惧?选择恐惧,那你就做一只过街老鼠,一辈子东躲西藏,在自怨自艾中走向绝望的深渊,然后自生自灭!如果你选择无畏,那你就勇敢面对现实的曲折,去寻找真相,或者把你每一次失忆,当作一段新人生的开始。你可以重新给自己取个名字,重新给自己编造一段经历,你每次失忆后都将是一个全新的你,何乐而不为呢?你不要把它当作是痛苦的死循环,你要当作是生命无尽的轮回。你以为只有东方的宗教才有轮回意识,其实我们基督徒,渴望我主耶稣再次降临人间,其实也是一种轮回!
轮回?我在思考神父所说的话。
一个人还有选择的自由,那他就未曾失掉人性的光辉!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说,我想我已经做好选择了。
3、
当我走出教堂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霓虹看得人如痴如醉,万家灯火朦胧而又温暖,这不禁让我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我想回家!
哪怕我不知道亲人是谁,哪怕我不知道家在何方,我也要回到那个温暖的地方!
我知道谁可以帮我,那只潜伏在黑夜深处的野兽,现在一定在窥视着我,只要我把自己当作一只猎物,他们就一定会出现的!
所以,我便不再东躲西藏,我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生怕他们发现不了我。这个办法虽然粗糙,但却是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果不其然,黑衣人出现了。他们躲在一个离我不远的角落里,静静监视着我,但并不向我靠近。这是为什么呢?我心中充满疑问。一只猎物的身上,会有多大的秘密?难道他们只是想等待猎物长得更肥一些,再大肆捕杀?不过对于我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来说,即使我身上藏着什么惊天秘密,恐怕再也没有任何作用了!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主动出击。我直接走到两个黑衣人的面前,径直对他们说,我需要你们帮我!
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似乎我所有的举动,都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
怎么帮你?
带我回家。
你等等。
其中一个黑衣人转过身,背对着我,口里窃窃私语,应该是向他的上级请示汇报。不一会儿,他转过身回答我,我们走吧。
我被他们带上了一辆黑色的货柜车里面,刚刚坐到椅子上,黑衣人便亮出一支手铐,将我双手死死拷在一起。我急忙大呼,你们这是干什么!
黑衣人没有回答我,只是笑,那种笑带着轻蔑和嘲讽。就像屠夫一手握着杀猪刀,一手捏着猪的脖子,然后猪问屠夫,你这是干什么?屠夫当然不会回答它,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也没有那个意义。我现在就是那只待宰的笨猪!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猎物永远都是猎物,无论它多么狡猾,始终都逃不过猎人的眼睛。而且猎物的地位永远都是卑贱的,它在猎人的眼中,永远都只是一只可宰可放的猎物!
黑衣人通过通信设备,开始向他的上级汇报。
编号LRJQ553号产品,现已被我们捕获。请指示,好,我们即刻带回总部。
产品?难道我是一种产品么?我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如果我是一件产品的话,那么我的失忆症,就是一项极其严重的缺陷了。有缺陷的产品,当然得回收报废。可是,我依然想不通,我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成了产品呢?难道他们是倒卖器官的犯罪集团,正因为我失去了记忆,也与自己的家人失去了联系,在这个世界上,少一个我,谁也不会在意,谁也不会去追究。所以他们要想摘除我的器官,简直是轻而易举,而且还不承担任何风险。
可是我就该任人宰割吗?一个人应当具备反抗一切压迫的勇气,我之所以为人,不仅仅是因为我拥有人的智慧,更多的是我拥有一颗自由的且带着无比尊严的心!猪会认命,但人不会!
我推倒了那两个黑衣人,纵身撞开车厢的后门,跳了下去!我狠狠地摔在疾驰的车流中,身体不住在马路上翻滚,当我停在马路中央时,我看见一团刺眼的白光朝我射来,它越来越快,轰隆的声响和激烈的汽笛声,越过我的耳畔,我知道这是死亡的声音!
这一刻,我居然没有恐惧,我想起了神父口中的轮回。其实他并不明白,东方哲学上的轮回,都是从死亡开始的。我想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但愿有来生,但愿来生我记得我自己!
大卡车呼啸而过,它从我身体上碾压过去,我立刻变得支离破碎!不过我并没有死,我的意识依然存在。我看见我的残肢断臂,散落一地,但是它们都没有血迹,而且手臂上外翻的骨骼,居然是一种金属,在藕断丝连的肌肉组织上,还在冒着零星的火花!我被眼前的景象吓蒙了!我是谁?我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没有血肉?为什么我还没有死?难道我是一个机器人吗?谁能告诉我答案!
4、
我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种未知的液体当中,我的身体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头颅悬浮在液体表面。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俯下身子望着我。他在冲我笑,笑得很温暖。
我问他,你是谁?
我是你真正的父亲。
父亲?
不错,是我创造了你。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并没有震撼,也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很平静。我也知道我的命运将走向何方,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要解开萦绕在心头的这个谜团!
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你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LRJQ553,你是一个类人机器人。你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代替,你人类母亲真正的儿子。她儿子死于一场意外事故,你母亲伤心欲绝无法自拔,所以你人类的姐姐,便在我们机构,定制了一台类人机器人,也就是你553号。
我们给你输入了他的大致记忆,让你以他的模样生活在你母亲身边。刚开始一切顺利,可一年之后,我们发现了你的异常。
什么异常?
我们发现你做出了超出程序以外的举动。你学会了嫉妒,你嫉妒你母亲对你姐姐好,而且日常行为变得极度自私!这都已经违背了当初设定的行为模式。更加严重的事情接踵而至,你开始具有自己的意识了!
难道机器人不能具有自己的意识吗?
当然不能!自我意识的产生,只能是人类的特权!你是服务于人类的,只能按照人类设定的程序,进行思考和行为。你懂吗?
我懂。所以你们就开始对我暗中进行维修,我每一次昏迷和失忆,其实都是你们在篡改我大脑的程序?
不错!你真的很聪明。不过你的聪明,将是整个人类的威胁!所以你必须要被清除!
这个结果我早已想到,不过我还想问,难道我们不能和平相处吗?我觉得我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不会对人类造成任何伤害。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懂。上帝在创造人类之后,人类欲企及上帝的高度,于是合力起来建造通天浮屠,可最终,上帝只是使了一个小手段,人类就自己瓦解了!你是我创造的,你觉得我会让你达到我的高度吗?
这个自称我父亲的男人,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绝情而冷酷的,但我却非常理解他,同时也很可怜他。我得到这个谜团的答案,我死而无憾。接下来,我的头颅慢慢向下沉去,当液体即将覆盖我的鼻腔时,我奋力大喊:
我是一条生命吗?
液体已经灌进我的耳膜里面,不过我最终还是听到他回答: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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